第四十章 初見泰山(下)
「看你,有什麼好怕的?」放好車,走到市府家屬院陳婷家的門口,她看我發虛的樣子,好笑地白我一眼。「再說我媽早在爸爸耳邊幫我們說了好多好話了,還擔心什麼?」
「那是,那是,」我挺挺胸,一副赴湯蹈火狀,故作鎮定嘿嘿笑道:「我有什麼好怕的!」
「你啊!」陳婷愛憐地膩我一眼,讓小娜去按門鈴。
陳婷抱著孩子,我拎著大包大包的東西,象極了……不,根本就是一對恩恩愛愛回娘家的小夫妻。只是,雖然一再給自己打氣,我心裡還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人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但可沒說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的;尤其是我這上了車還不買票,連孩子都有了的有實無名的女婿,別說歡喜了,沒準越看越生氣。如果一時控制不住,老大耳光打過來我該怎麼辦呢?還手?那想都不要想,雖然他打不過我,但後果不堪設想,肯定是災難性的,立刻把這個念頭抹殺。只是,老泰山是個文明人,不會這麼粗魯吧?嘿嘿,難說啊難說,俗話講兒子跟娘親近女兒跟爹親近,我不告而取了人家的心頭肉,這便宜老丈人急怒之下對我報以老拳也是大有可能,大有可能啊。唉,我也只有抱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打我左臉把右臉也遞過去的大無畏精神,以求得老泰山的諒解了。苦啊,我可憐的、即將被我犧牲的臉蛋兒!
「你怎麼了?」門開了,陳婷看我忽紅忽白的臉色,擔心地問我。
「沒事。」我立定主意,收拾心情,雄赳赳氣昂昂跨過……呃,向前走去。
「這是宋阿姨。」陳婷指著給我們開門的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給我介紹道。先前陳婷就跟我說過,知道這是她家的傭人。
「宋阿姨好。」我連忙點頭問好。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就是說那怕是宰相家一個看門兒的,那最低也是個七品的官兒,所以還是客氣點的好,禮多人不怪嘛。
「這就是小林吧?」宋阿姨熱情地招呼道:「進來,快進來,外面怪冷的。」
說話間岳母大人也過來了,簡單問了我幾句就把注意力全放在了盼盼身上,幾個女人抱著小傢伙嘰嘰喳喳聚成了一團兒。
我把東西放在一邊,樂得輕鬆,偷偷瞄來瞄去,先探探「敵情」方為上策。
這是一幢二層小樓,跟鄭州成副司令家差不多,但裝修設施卻比較簡單,不客氣說是很簡陋。這令我有些不可思議。不說岳父大人的身份地位,就說他有個當大老闆的兒子,家裡也不應該如此啊。這麼看來只有兩種可能,要麼他是假清高,要麼就是一個克己奉公的好乾部。我心裡暗暗叫苦,如果是前者還好說,這類人人前一套背後一套,雖然狡猾大大的有,相對來說還好對付;怕就怕他是後者,這種人原則性極強,說好聽的就是剛正不阿,說難聽點就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回憶陳玄風和陳婷跟我說過的點點滴滴,再加上這次天朗走私事件中他的態度,他是後者的可能性非常的高。唉,看來老泰山未必會給我好臉色看了,在他印象中估計我跟陳玄風是一丘之貉,甚至更差,因為我還偷了他的寶貝女兒。
在叫苦連天之餘,心裡更多的還是欽佩和欣喜,畢竟這年頭公正廉明的父母官不多了,今天我可能會有幸見到一個,還是自己的岳父大人,這讓我很有些自豪。
「當官兒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當官,就要有當官的樣子;公僕,說的就是公眾的僕人。不要搞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想搞就不要當官。雖然這太不切實際太理想化,但千百年來還是有那麼一些人堅持著,甚至不惜身死。這些人是英雄,都被老百姓刻在了心裡,在歷史的書頁上灼灼發光,昭示著希望的存在。
我想起曾看過的多年前拍攝的一個電視劇《一代廉吏于成龍》,那是我僅有的一次看電視流下了眼淚。做一個好官並不難,他不一定要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偉業,只要把老百姓放在了心裡,踏踏實實為老百姓做點實事,他就當之無愧是個英雄。可惜,這樣的英雄越來越少,因為他們生存的土壤幾已不存在了。
「來,小林喝茶。」宋阿姨的聲音把我從胡思亂想中拉了回來。
「哦,謝謝阿姨。」我不好意思欠身客氣道。
「媽,我爸呢?」陳婷見我多少有些不自然,就問岳母道:「打電話不是說他今天不上班嗎?」
今天是星期天,本來是休息時間,但老泰山畢竟是市裡的主要領導,怕不保險,昨天晚上陳婷就給家打電話問好了,還一再交待不讓她爸出去。
「他呀,本來在家歇著呢,剛剛王秘書過來說有點事兒,又把他叫走了。」岳母一邊逗盼盼玩一邊應道:「不過你爸說沒什麼大事兒,很快就回來。」
「哦。」陳婷歉意地看我一眼,說道:「那我和阿偉先到樓上看看,我爸回來再叫我們。」說著拉起我就往樓上跑,回到娘家她好象突然變小了,活潑得象個小姑娘。
岳母在後面叫道:「好,那你們到樓上去玩吧,小林第一次來,別拘束,就當自己家裡。」
「哦,好的。」我被陳婷拽著往樓上跑,邊隨口應道。
「你幹嘛?」上了二樓,我好笑地看著喘著氣的陳婷。
「救你啊!」她沒好氣地白我一眼,「看你也跟她們沒什麼話說,在那坐著傻傻的。」說著嘻嘻笑起來。
「你才傻傻的!」我把她按在牆上,頂著她溫軟的軀體,突然一陣衝動,在這樣的環境下覺得份外刺激。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了,定定的看著她。
「你幹什麼呀?她們都在樓下呢!」她眼神閃爍地躲著我的目光,聲音卻能膩死人。
「你說我要幹什麼?」我暖昧的用身體磨擦著她的身體。
「你……!」她呼吸變得急促,眼神迷離起來,卻突然又睜大眼睛,看著我身後叫道:「爸。」
嗯?我沒感到有人上來啊?但還是忍不住扭頭向後看去。
「咯咯咯咯……」趁我一愣神兒的功夫,她從我身下閃了開去,咯咯笑著向一個房間跑去,邊叫道:「還說不傻,我看是傻得很吶!」
「好你個妞妞,你敢騙我,看我抓住你打你屁股!」我佯怒向她追去。
「這就是我的房間。」
追上她,雖然心頭火熱,但怕她爸突然回來,並不敢真箇消魂,只能過一把手癮。陳婷偎在我懷裡,輕輕地跟我說著話,但那眼神兒有點恍惚。我也開始認真打量這個房間,畢竟老婆的少女時代就是在這渡過的,這裡有她少女時所有的夢想和憧憬。但此時此刻再次回到這裡,她已不是那個花季少女了,而是已為人妻為人母,她的男人正用溫暖的胸膛擁著她。這時光匆匆、歲月如馳的轉變,難免令她感慨。她之所以心神恍惚大概也是因為如此吧?
夜半無人私語時,此時無聲勝有聲。
很多時候,幸福其實是很簡單的,只需要一句話,一個眼神,或者就象現在,只是靜靜地相擁著,就有無限的滿足。
「那間是爸媽的卧室,這是書房。」溫存良久,陳婷拉著我的手繼續參觀她生活過的地方。
書房比較大一點,有三十來個平方,四牆均是書櫃,窗前放著一張大几案,上有筆墨紙硯等。門口旁邊是兩個沙發。引起我注意的是牆角還有一個小方桌,放著一張老婦人的黑白照片,照片前擺有幾色瓜果。
「那是我奶奶。」陳婷順著我的目光低聲說道:「我爺爺死得早,我爸是我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前幾年才過世。」
據陳婷所講,她爺爺在解放戰爭時曾受過重傷,一直沒好徹底,在她爸五歲時就去世了。她奶奶一直沒改嫁,辛辛苦苦把她爸拉扯成人。所以她爸事母極孝,她奶奶過世后她爸差點沒挺住,有段時間精神差不多完全垮了。
「進門是一子,回鄉是一民。」
在老夫人照片上面懸著一個條幅,上寫這樣一句話。字體雋秀而不失剛鍵,一看就知道書寫之人非常有功底。
「這幅字是我奶奶寫給我爸的。」
說著臉上有點不解,似乎對這幅字的內容並不是很明白。但我卻有些震憾了,因為我很明白老太太的意思,這可能是她臨終前不久所寫,看了看落款日期,果然。在這幅字里,老太太所要表達的,就是告誡她兒子不管做多大的官,一定要牢記回到自己的家裡,或者到任何一個百姓家裡,他僅僅是一個兒子;回到自己的家鄉,或者到任何一個任職的地方,他不過是普通一民。
我被感動了,注視著這個蒼老而嚴肅的面孔,我覺得是在仰視一個高貴的靈魂。她的教導無疑是成功的,根據我所見所聞,她的兒子沒有辜負她的期望,是一個清正廉明的好官。我的喉嚨象塞了一團棉花,眼眶有些發熱。
「小林,小娜說你受了槍傷,是不是真的?」我和陳婷剛下樓,岳母有些慌張地問道:「現在要不要緊?」
「沒事了,差不多好了。」怕她爸媽擔心,陳婷跟我商量先不要告訴他們,或者儘可能不要告訴他們,沒想到忘了跟小娜交待還是被知道了。不過看岳母這樣子,對我還是蠻關心的嘛。心裡熱熱的,說道:「本來就不嚴重,所以沒有跟你們說。」
「怎麼會這樣呢?」岳母還是一臉的擔心:「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沒有。」我跟陳婷對視了一下,安慰她道:「我能得罪誰呢,可能是搶劫吧。」
「那個人是個神經病!」陳婷也幫我圓謊道:「打了阿偉幾槍后就自殺了,你說這不是有病是什麼?」
「是啊是啊,聽你們這樣說那人是不太正常。」岳母大人也想不明白,念叨道:「但你以後一定要小心點,千萬別惹了不該惹的人。唉,現在的社會什麼人都有,沒一點安全感。」
也許是有感有發吧,她丈夫的仕途艱難,兒子身陷囹圄,女兒婚姻坎坷,還有這女婿竟也被人槍殺,難免令她感慨。
「誰說不是呢。」宋阿姨介面道:「前些日子我家一個鄰居到銀行取錢,剛出銀行門口就被搶了,周圍沒一個人管。唉喲,那可是人家一輩子的積蓄啊,本來是為兒子娶媳婦買房子用的,這下什麼都完了。」
「是嗎?唉呀,這看看這……」
聽著她們一眨眼的功夫這話題就變了,估計再過會兒都不知會跑到哪兒去了,不由覺得好笑。看看時間都十一點了,站起來往廚房走去,準備好好表現一下,做幾道拿手的好菜。
「小林你幹嘛?」岳母看到我的動作詫異地問道,宋阿姨也跟了過來。
「別管他,咱們說咱們的。」陳婷攔住她們道:「阿偉做的菜可好吃了,今天讓你們嘗嘗。」
「那怎麼能行,這第一次上門怎麼都讓人家幹活兒呢。」宋阿姨不依道:「再說小林身上還有傷。」
「沒事兒,傷都好了。」傷口確實好得差不多了,強大的恢復能力再次發揮了作用,除了還有些隱隱作痛,外表根本就看不出幾天前才受到槍傷的樣子。我揮揮胳膊笑道:「你們聊,讓小娜跟我幫下手就可以了。」
「阿偉,我爸回來了!」我正在切菜,陳婷走進來,有些緊張地說道。
「啊!」我手一抖,差點切到手上。「那,我過去?」
「嗯。」她咬咬嘴唇,點點頭。
看我如此手足無措,小娜支著耳朵,忍著一絲笑意。
但我沒心情計較這個,邊脫圍裙邊道:「好,好,你等一下。小娜,你把菜洗好放那兒就行了,呆會兒我來做。」
洗下手,整整衣著,深呼吸幾口氣,打開廚房的門走向大廳。
越走,心裡越慌,似乎小時候打完架偷偷回家的模樣。
越走,心裡越緊張,就象考試考得稀哩糊塗,但還抱著一絲希望打開考卷前的那一刻。
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咳,我一瞬間竟覺得很有點荊軻刺秦前的悲壯色彩。但今天這事兒,可是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啊。
「爸。」
陳婷走在前面,先叫了一聲,一為壯膽,二是引起大家的注意。我隨之看到了令我一再患得患失的泰山老大人。
岳父名叫陳成棟,跟陳成安錯一個字,大概他們那一輩是「成」字輩吧。至於「成棟」這個名字,應該是他的父母盼望他成為棟樑之材,他果然也不負「名」望,現在成了一方父母,且官風嚴正。
他正坐在沙發上,岳母和宋阿姨可能為了給我們製造氣氛,撐著盼盼的兩隻小手往他身上爬來爬去。
我曾在心裡一再勾勒他的形象,此時看到他,竟很是吻合。
他坐著,威嚴而不失慈祥,配合著小盼盼的動作,微微笑著。
他很瘦,一身灰色得體的西裝,滿頭花白的頭髮,跟陳玄風很相象的臉上帶著一絲疲倦。
「快叫啊!」陳婷推推我,臉上泛起一片羞澀。
來時說好了的,這次必須改口,見了岳母要叫「媽」,見了岳父就要叫「爸」。這叫即成事實,先下手為強,把握「戰爭」的主動權。可是,突然要叫兩個本沒有任何關係、更不熟悉的兩個人為「爸媽」,這,這,還是那麼彆扭,張不開口啊。
岳母和宋阿姨也都看著,好奇地盯著我的嘴唇,等著那個聲音響起。這讓我更加不好意思。
但是,箭在弦上,叫也得叫,不叫也得叫,否則陳婷肯定會跟我翻臉不是?
「……爸、媽。」猶猶豫豫含含糊糊終於還是叫了出來。
「哎。」岳母象一塊石頭落了地,喜笑顏開地答應著,又看向岳父大人。
「嗯。」老泰山鼻子里發出一個音節,也不知是「嗯」還是「哼」,反正大家都當他接受了我的稱呼,笑了起來。
我看看陳婷,這傻女人竟又哭了,笑著哭了,含著眼淚,帶著幸福。我突然覺得一切都值了,沒什麼好為難的,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只要能讓身邊這個女人高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盼盼好象也受到了感染,呀呀叫著,小腿在她外公身上亂蹬,小手在她外公臉上亂抓,興奮得不得了。
「哎呀,你看這閨女,多喜歡她外公啊。」宋阿姨連忙湊趣。
「是啊是啊,」岳母大人高興地把盼盼遞給岳父大人,笑道:「給你抱抱,看你這外孫女見了你高興的樣子。」
能看出來,老泰山很喜歡這個外孫女,呵呵笑著接過去,一臉的痴獃樣。讓我目瞪口呆而又暗自得意,這未婚有女還是很有點好處的嘛!
「爸,這是小林送給你的。」陳婷把我帶給岳父的東西拿過來,也不好意思叫我「阿偉」了。
「什麼?」一聽我給他送東西,本就對我不感冒的老泰山又有點不高興。
「你幹嘛?」岳母勸道:「孩子第一來,給你送點東西還不應該的?又不是給你行賄!」
「是啊,這是小林自己的東西,不是買的。」一看她爸有點誤會,陳婷連忙解釋。
「別理他。」岳母瞪了岳父一眼,說道:「是什麼啊,打開看看。」
陳婷先打開了裝硯台的盒子,立刻吸引了岳父大人的目光。我剛才在樓上看了,他書房擺著的那個硯台雖然也不錯,但跟我這個比就差遠了。這個形狀的硯台有個名目,叫硯山。並且這個硯台的石質極為罕見,非常堅硬,幾乎是純黑的。
「這是小林在嵩山的一個山洞裡撿的。」看自己的老爸喜歡,陳婷喜滋滋地遞過去,順手把盼盼接過來。
「是嗎?」老岳父隨口問了句,很快愛不釋手地把玩撫摸著。
「是的。」我連忙介面,把那次探險的經歷說了一遍。但沒敢把身上的奇遇說出來,就是跟陳婷也沒說過。
「哦,還有這來歷?」老岳父詫異地看看我,岳母和宋阿姨也感到新奇。「這麼說這個硯台還是個古物了?」
「是。」我應道:「看那個寺廟和洞里的記載,起碼也是唐代的東西,甚至更早。」
「呀,那這還是個寶貝了。」宋阿姨驚訝道:「肯定值不少錢吧?」
岳父大人微微笑著,但笑容里卻很有點不以為然。對於他們文人來說,筆墨紙硯等是一種風雅之物,是不能以金錢來論衡的。
「還有一幅字呢,是小林自己寫的,爸你看看怎麼樣?」陳婷也看出來了爸爸的不悅,連忙說道。
「哦?」老岳父驚奇地看我一眼,拿起茶几上的長紙盒打開。
這確實是我寫的一幅字。昨天把硯台包裝好后,感覺僅這一樣太單調了,想到岳父大人喜愛書法,就投其所好寫了一幅。關於內容,想來想去還是寫了屈原的名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以求索。雖說老生常談,但好在各種場合都能用,不卑不亢,勵志勵人,均能共勉之。至於字么,呵呵,自認還是能拿得出手的,很能蒙一把。
果然。
老泰山先還不太在意,但一打開捲軸臉色就好看了,由驚奇、慎重、微笑,再到搖頭晃腦。
「嗯,嗯,不錯,不錯。」岳父大人邊看邊點頭,腦袋時不時順著筆劃的走勢擺動,一幅沉醉的表情。
陳婷嬌媚地斜我一眼,我也向她眨眨眼,心裡「喲呼」一聲,就差跳起來擊下掌,以示慶賀了。
「你們先坐著,我去做飯。」現在正是表現的時候,就要再接再勵,趁勝追擊,一舉把老泰山這個難題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