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這些是付清賒欠的錢款,」姚潛遞過文契,同時示意身後的兵士將錢放在案上,「如果沒有問題,請在契書上畫押或者按個手印。」
對面的一臉憨厚的中年男子對著案上兩倍於市價的錢帛激動得眉開眼笑,搓著手表示:「沒問題!當然沒問題!」
事情解決,姚潛客氣地向他點了下頭,將後面的事務交給兵士,起身出門。
外面陳守逸戴著斗笠,倚在馬棚的木柱上出神。幾個少年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圍在一處竊竊私語。
姚潛輕咳一聲。陳守逸先回過頭,對他點頭致意。少年們也都站直了身體。
「這是最後一家,」姚潛將一疊契書遞過來,「都已付清了。」
「多謝。」陳守逸道。
姚潛笑笑:「應該的。何況你們這次確實幫了大忙。若有用得上某的地方,請一定開口。」
重逢的時候,陳守逸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有錢嗎?」
「啊?」姚潛當時就愣了。在他記憶中,陳守逸一直是個溫和有禮的人。他的寒喧幾時變得如此露骨?
「是這樣的,」陳守逸從衣襟里掏出厚厚一疊字據,有些無奈地笑道,「那些牲口大部份都是我從褒城縣賒來的。我再三向縣民保證,事後一定會將錢款付清。你要是手頭沒錢,我就算沒被他們活活打死,也得幹上一輩子苦力了。」
得知錢貨兩訖,陳守逸鬆了口氣,指著那幾個少年道:「其他人我已經都打發回去了。不過他們幾個希望加入麾下,不知都使意下如何?」
來褒城縣的路上陳守逸已和姚潛解釋過,賒買牲畜之後,他已無錢僱人,只好編個理由,哄騙城內的遊民替他將這些牛馬趕到城外。
姚潛將幾個少年人打量了一陣,微笑道:「諸位有意從軍報國,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不過戰場兇險,你們要考慮清楚。」
少年們面面相覷了一陣,裡面年紀最長的一個說道:「我們幾個是逃戶,不能落戶,才在城裡廝混。世道不好,總是吃了上頓找下頓。當兵雖然兇險,好歹是個營生。我們不怕死的。」
姚潛點頭:「既如此,我就收下你們。」
他回頭吩咐兵士,讓他們將這些少年領回營中。他們離開以後,就只剩下了陳守逸和姚潛。
「當初我帶人沿著豐水反覆搜尋過,」姚潛沉默一陣后開口,「始終沒能發現監軍的蹤跡。」
陳守逸笑笑:「我被幾個山民發現,治了一陣發現傷太重,又被送到香積寺,之後就一直住在那裡,直到傷愈。」
「原來如此,」姚潛點頭,「監軍如何知道今日七盤山會有大戰?」
「我只是覺得這麼緊要的地方,換作是我也一定會以重兵駐守,所以傷好以後就直接來了褒城。原本是想先打探一下這邊的情形再作打算,沒料到半路上竟發現了涇原的斥候。我想給你們送信未必趕得及,只好出此下策,想著就算只是干擾下他們也好。本是死馬當作活馬醫,沒想到真的奏效了。」
姚潛整整衣衫,鄭重向他揖拜。
陳守逸想要閃避,卻被姚潛所阻。
只見姚潛肅容說道:「後果不堪設想。這一拜,是代梁州將士向監軍道謝。還請監軍不要推辭。」說罷他不容分說,硬讓陳守逸受了這一禮。
「都使言重了,」陳守逸嘆道,「若非將士們浴血奮戰,光憑那些畜牲又能有什麼用?」
「但是沒有監軍,我們不知道還要損失多少人馬。」
「即使這樣,跟據我一路上打聽到的情況,局面似乎仍不樂觀。」陳守逸面露憂色。
姚潛點頭:「兵力上,我們確實處於劣勢。不過大家都還沒有放棄。現下太后正在河北遊說。前幾天的消息是已經到幽州了。也許不久以後就有轉機。」
陳守逸卻忽然沉默了。許久以後,才聽他語氣艱澀地開口:「太妃……是不是……去了河北?」
***
州府正廳前的院子里支著十幾口大鍋。一群婦人正忙著蒸煮供前線傷兵使用的白布。徐九英也在其中。青布包頭、荊釵布裙,雙手還提著一屜還冒著熱汽的白布。若是只看這身打扮,很容易將她誤認為尋常的村婦。
姚潛陪同陳守逸步入府院時,見到的她忙忙碌碌的身影。
「太妃一直堅守梁州,」姚潛解釋,「昭義、涇原大軍出動時,某曾經勸說太妃前往利州暫避,但是太妃堅持留在這裡。她說要是敵人一來,她就往後面跑,讓還在前線奮戰的兵士們怎麼想?何況丟了梁州,早晚也是死路一條,不如留在這裡,多少還能幫上點忙。老實說,某也十分佩服太妃的勇氣……」
他轉向陳守逸,卻發現陳守逸並沒有聽他說話。他的目光追逐著那個在人群中忙碌的身影,專註而柔和。
姚潛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一笑,不說話了。
不過陳守逸沒有沉迷太久,很快他醒過神,轉向姚潛:「都使方才說什麼?」
姚潛笑笑:「沒什麼。某隻是想監軍這次回來,太妃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聽聞此言,陳守逸卻露出一個苦笑:「會嗎?」
「雖然太妃不說,但是某知道太妃一直記著監軍。現在監軍平安無事,她豈有不歡喜的道理?」
陳守逸搖頭:「都使看來還不夠了解她。」
「論了解程度,我確實及不上監軍,」姚潛並不爭辯,而是笑著道,「不過監軍打算就這麼一直站下去嗎?」
陳守逸遲疑了一陣,終於趨前數步,喚了一聲:「太妃……」
這聲呼喚很輕,但是甫一出口,徐九英的脊背就微微僵直。許久以後,她慢慢轉過身。映入眼帘的是陳守逸含笑的面容。
「噗。」一疊白布落地,發出一聲悶響。
這動靜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除去姚潛和徐九英,梁州沒有人認識陳守逸。可是回過頭見著這副陌生的面孔,再加上徐太妃古怪的神情,不少人都意識到這人的不同尋常。婦人們交頭接耳,無不好奇地猜測著他的身份。可無論徐九英還是陳守逸,都對四周的人群都視若不見。
「你……」徐九英使勁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你沒事?」
陳守逸露出溫暖的笑容,對她輕輕搖了下頭。
那一刻,徐太妃的表情變得極為複雜,像是驚喜,又像是不敢相信。她上前兩步,向陳守逸緩緩舉起左手,似乎是想撫摸這熟悉的臉孔。可這隻手最終卻掠過了這張臉,落在陳守逸的右耳上。
擰緊這隻耳朵后,一聲怒吼響震屋宇:「你這半年都死到哪裡去了!」
***
傷口雖已愈和,卻留下了永久的疤痕,在周圍的光潔肌膚襯托下,顯得更加猙獰可怖。可以想見當初必是一片血肉模糊。
徐九英伸手要摸,陳守逸已搶先一步披上衣衫,擋住了背心的傷疤。
「當時……傷得挺重吧?」徐太妃問。
陳守逸腦海里映出當時的情景:昏暗的燈光、纏綿的病榻,以及模糊視線里,浮現在僧人們臉上的擔憂……然而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再簡單不過的「還好」。
兩字才剛出口,後腦勺就挨了徐太妃一巴掌。
「好?」她兇巴巴地說,「好你能在床上一躺大半年?」
陳守逸系好衣帶,微笑道:「太妃不生氣了?」
因為徐太妃堅持要驗傷,他只能讓她看了傷疤。
徐九英白他:「我是這麼不講道理的人么?」
「哪裡。再找不出比太妃更通情達理的人了。」陳守逸微笑道。
徐九英輕哼:「言不由衷。」說到這裡,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過以後,她才又續道:「當時看你落馬,我想你就是沒被一箭射死,也被亂軍踩死了。」
陳守逸道:「奴婢當時拼著最後一點力氣,滾進豐水裡順流而下,得以從馬蹄下逃生。後來奴婢被人發現,帶到香積寺,才保住了性命。」
徐九英這半年也見過不少傷兵,知道他那時身上中箭,又在河水裡浸泡許久,只怕情形十分兇險,否則也不至於在香積寺養這麼久。這大半年,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頭。
「現在都好了嗎?」她關切地問。
陳守逸點頭:「已經大好了,請太妃放心。」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徐九英又變得惡聲惡氣,「既然好了,就給我好好乾活。別想再躲懶!」
陳守逸忍不住笑了:「奴婢一定竭盡全力。」
他如此配合,反讓徐太妃有些不自在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別彆扭扭地說:「記得給你養父送個信兒,讓他也高興高興。」
「好。」
「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陳守逸起身:「奴婢恭送太妃。」
徐九英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下了腳步。陳守逸以為她還有什麼吩咐,剛要開口詢問,卻聽見極輕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