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六十九章
紫宸殿內,朝南的三面窗戶半開,外面的雪光照進來映得屋裡透亮,御案上奏章橫七豎八地扔著,黃清榮肅手立在一旁也不敢上前整理。案前齊衡奮筆疾書,遇到看不過眼的,罵人的話都能比平時多寫三五句,黃清榮默默為接到批複的朝臣點根蠟,誰讓他們太不趕巧呢。
錦簾掀開,侍候茶水的秀姑姑悄沒聲地帶著人進來,身後宮女的托盤上,一隻溫潤如玉的青瓷茶盞里盛著盈盈茶湯。
黃清榮瞥了一眼,喲,她倒是機靈!前腳太醫令剛來報說皇后胎相不好,她後腳就送來了印雪白茶,誰都知道這茶只有皇后在這裡才喝,這是要勾起陛下的念想呢。
不過他也是盼著兩人能趕緊和好的。單就看這大殿里生著地暖還有熏籠,可陛下一不痛快,人人都手腳冰涼,他也盼著這種提心弔膽的日子能趕緊過去。
黃清榮沒有說話,默默看著秀姑姑將茶盞端起,無聲無息地放在齊衡手邊。
齊衡停筆,舉杯喝了一口,眉頭就蹙了起來。
秀姑姑站在一旁臉都要白了,手指在袖子里微微發抖。這一招要是沒幫好,倒霉的就是她自己。
好在沒過多久,齊衡終於將奏章一扔,站起來道:「去清寧殿。」
「是!」黃清榮大鬆口氣,趕緊命人去取棉靴和大氅。
外面雪已經小了,御輦上,齊衡將涼氣一口口吸進肺里,整個人清醒不少。初聽到太醫令回報,他其實是動怒的,氣她不識大體,不顧孩子,自己還能把自己作踐出病來。可氣歸氣,聽到她這樣,他心裡到底還是疼的。
他們在一起,連架都沒有吵過一次,現在孩子都要出生了,若說過往全都是虛情假意,他怎麼也想不通。清寧殿熟悉的屋宇近在眼前,可頭一次讓他生出近鄉情怯之感。總要給她機會分辨的,齊衡到底平了平氣,負手走了進去。
銀屏歡天喜地地跑上來迎接,「娘娘服過葯了,正睡著。」
「嗯,朕進去看看。」齊衡甩開眾人,徑直往寢殿里走。
銀屏要跟進去,被馮嬤嬤攔了一下。兩人少不得要好好說些體己話,她們還是別去打擾得好。
寢殿里窗戶開著條縫,吹散了不少熱氣,雖然地龍燒得熱,可外面的寒氣吹進來也不是鬧著玩的!這丫頭就是不讓人省心,一錯眼不看著她就任性胡來!
齊衡著惱地瞪了帷幕半垂的床榻一眼,恨自己心軟。憋著一股氣,到底親自去把窗戶關嚴了,才到床前撩開帘子坐下來。
帳內顧青冪睡得臉發紅,呼吸也有些急促。才幾天沒見,她臉上養出來的肉就瘦了下去,如今月份大了肚大身細越發顯得瘦弱。小小的身子在被子底下蜷成一團,兩隻手卻一直緊緊地護著肚子,怕是難受地緊,一直皺著眉頭。齊衡心裡發酸,輕輕伸手撫平她的眉心。
顧青冪不安地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枕頭邊放著的一個荷包露了出來,絲線已經磨得有些舊了,顯然是貼身常拿出來把玩的物件,怎麼那些宮女沒好好收起來,還放在了這裡。
齊衡拿起來,荷包輕飄飄的好似沒什麼東西,觸手卻被一粒石子樣的硬物硌了一下。齊衡打開一看,是一粒拇指粗的寶石,晶瑩透亮,寶光熠熠。若是平時齊衡根本不會在意,可他剛剛被周有儀提醒過,怎麼會想不起這東西的來歷!
齊昊送的東西,她這樣珍而重之地貼身收藏,是定情信物嗎?連睡覺也不忘放在枕頭下!原來她緊鎖的眉頭不是為他,而是為了那份難言的情嗎?
齊衡自嘲一笑,到底是被看見的那一幕刺痛了眼睛。沒想到她這麼會演戲,把他騙得團團轉,騙得魂牽夢縈!她怎麼會這麼沒有良心?將自己捧出來的真心當做渣滓一樣踐踏!
過往的點點滴滴一幕幕浮現眼前,當初有多歡喜,現在就有多心痛!
齊衡將荷包拋下,驚醒了睡夢中的人。顧青冪睜開眼,眼中還有霎時的歡喜。他到底是來看她了。
「陛下。」她扯住他的袖子軟軟地叫了一聲。
齊衡一言不發,冷冷地站在床邊。顧青冪不知道哪裡惹得他動怒,支起身子有些茫然。她以為生氣了就該好好哄著,主動伸手去抱他的腰。從來都是她撒撒嬌鬧一鬧,他就拿她沒辦法了。
齊衡對著她的臉覺得有點噁心。他看不清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看不清她對自己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情。齊衡推開她,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顧青冪撲了個空,臉色一下就白了。齊衡在生她的氣!被扔在床上的荷包掉出來,顧青冪再次見到那寶石好像過了一世那麼長,可這東西她以為早就扔了,怎麼會在宮裡?還在她的床上!這時候她要是還沒明白中了別人的圈套就是白活了!
「陛下!陛下!」顧青冪顧不上披上外衣,趿著鞋子就追出來。
殿外宮人們跪了一地,連馮嬤嬤也大驚失色地跪坐在地上。見她披頭散髮地出來,愣了一瞬才爭相膝行過去抱她的腿,「娘娘!不可啊!當心身子!」
齊衡早已徑直走進了雪中。他到室內換的是單鞋,這會兒在雪地上一走早就濕透了,黃清榮抱著斗篷和靴子,帶著御輦一路哭爹喊娘地追。
齊衡恍若未聞,任由朔風夾著雪粒子撲到臉上,凍得人從頭到腳生疼。直凍到心口也麻木了,齊衡終於在寂寥幽長的宮道上停下來,仰天長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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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寧殿里,銀屏跪在地上面無人色,那隻荷包緊緊攥在手裡,「是龐公公說,這石頭有安胎寧神的功效,放在常用的物件里貼身放著能保平安……奴婢想這是從家裡帶來的東西,斷沒有會害人的道理,這才信了他的話!」
她不知道這寶石的來歷,也萬萬沒想到陛下會為這顆石頭生娘娘的氣,此時後悔不跌,恨不得一頭撞了柱子!「奴婢這就去向陛下解釋!」
「夠了!」顧青冪扶著額頭斥住她,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龐德安在哪裡?」
馮嬤嬤一臉晦澀,「那閹豎已經跑了……」他既然敢做出這種賣主求榮的事,必然是想好了後路的。
「先把她帶下去看起來。」顧青冪無力地指著銀屏,「叫踏月給家裡送信,讓父親著人全力緝拿龐德安!」
齊衡生那麼大的氣,必然已經知道寶石是齊昊送的,只怕是懷疑了她和齊昊的關係。她之前不解釋,是怕他會對她心生芥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不希望妻子冰清玉潔,沒有這種不光彩的過往。可如今,這竟成了別人攻擊她的軟肋。
「更衣!我要去紫宸殿!」她可以解釋的!她這輩子是犯過糊塗,可她清清白白,絕沒有和齊昊苟且!她要把齊昊的野心和盤托出來,就算被他當做是瘋子也無所謂!
紫宸殿里,齊衡閉目躺在貴妃椅上,一動也不想動。黃清榮拿燙熱的毛巾給他包著腿,恨不得把那雙凍得像冰一樣的腳揣進懷裡捂。
從清寧殿一路走回來,陛下整個人都叫雪給濕透了。他跟在陛下身邊那麼久,還從沒見他這樣失意過。心裡也不由埋怨起來,不就是一個女人么,後宮三千粉黛要什麼樣的沒有,為了這一個折騰得傷心傷肺,何苦?
門外內侍過來通傳,說皇後娘娘來了,跪在紫宸殿門口,「皇後娘娘說她想解釋。」
「不見。」齊衡厭煩地將手巾扔開,他心裡很亂,他不知道是該相信她的解釋還是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現在只想靜一靜。
見他連叫起也沒說,御前的人也都歇了給皇后說好話的心思。得寵和失寵,在宮裡來說實在是尋常不過的事,怪不得誰。從前那恩愛佳話,最多讓人唏噓一場罷了。
殿外風雪交加,踏月和伏波苦撐著傘,想將顧青冪拉起來。「娘娘,陛下正在氣頭上,聽不進去也是有的,您何苦這時候撞上來?咱們先回去吧,等陛下氣消一些咱們再來好不好?這冰天雪地的,太傷身子了!你好歹為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啊!」
對啊,她還有孩子,他們的孩子。他還那麼小,還沒出生,他連一點點的意外都禁不起。難道他的父皇這就要厭棄他了么?顧青冪跪得腿都麻木了,身子晃了晃,勉強扶著侍女撐住,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
不,她不能倒下,她不能哭!她還有孩子,她還要保護他,保護他們的這個小家!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要養好了身子,再大的事也總有法子解決!
「走吧。」顧青冪扶著踏月站起來,深深看了紫宸殿一眼,轉身走進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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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好不容易停了,天空湛藍如洗。角樓上,幾隻麻雀飛來啄食,嘰嘰喳喳平添了幾分生氣。
已經有些掉漆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周有儀一身素淡夾衣走出來,抬頭看了看天,像是不適應如此燦爛的光線,拿手擋了擋眼睛。
等在門外的白薇等人趕緊將大毛斗篷罩在她身上,又將一隻燒得熱熱的黃銅手爐塞進她手裡。
台階下,穿著御前服色的內侍低眉順目等在那裡,見她下來還主動伸手攙扶了一把。
周有儀目光落在牆頭幾棵荒疏的枯草上,不動聲色抿了抿嘴角。
人的疑心啊就像野草,一旦種下就會迎風飛長。就算再堅固的城牆,只要草根扎得夠深,早晚有被絞得支離破碎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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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衡浸了雪,當晚就發起了高燒,過了一日都沒退,人還越燒越糊塗。太醫說病症來的十分兇險,怕引起動蕩,紫宸殿上下將消息封得死緊,可到底要有個主事的人,否則有難以抉擇的時候,沒有主子發話,太醫令都不敢下藥。要是陛下和皇后還好,自然不用二話,把皇后請過來鎮著就是了。可現在,不說陛下不想看見皇后,就連皇后自己挺著個肚子只怕也自顧不暇。
可後宮的主子里,周德妃被關了,閔淑妃不靠譜,餘下的人都沒什麼分量,誰敢做這個主?
黃清榮急得沒法,只得趁著齊衡有一絲清醒的時候問他,要不要把德妃放出來?
齊衡閉著眼睛,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
這時候黃清榮也管不了他到底聽沒聽清,總之陛下發話,他照辦就是了,便命人將德妃放出角樓,請到紫宸殿來。
也是周有儀平時行事穩妥,太得人望,見她打扮整齊過來,紫宸殿上下居然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好像一下就找到了主心骨,安心干起事來。
「黃公公也熬了幾夜,先下去歇歇吧,休息好了才能接著伺候陛下。你放心,這裡我看著。」周有儀接過黃清榮手裡的湯藥,微笑著坐到齊衡床邊。
齊衡還沒有醒,葯喝不進只能掰著嘴喂,就這樣還喝一半漏一半。周有儀皺了皺眉,將湯藥拿起來一飲而盡,而後俯下身嘴對嘴一口一口哺喂進他口中。
一小碗葯很快就喂完了,可周有儀仍舊抱著他不捨得鬆手。
有多久沒有像這樣和他親近過了?久得她都要忘了,這個人也是她的夫君。
周有儀將臉頰貼在齊衡胸口,感受著他平緩的心跳和灼熱的體溫,心底如春水泛濫。
沒關係,陛下,臣妾知道你只是病了,臣妾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等你。如今病就要好了,你也該好好清醒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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