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龍陽
陸文遠順著禮部尚書手指的方向看去,發覺是《戰國策》魏策中的一篇,再一看題目,陸文遠也懵了,原來是「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
陸文遠之前是學歷史的,以他的博覽勤學,讀書時自然讀過《戰國策》,但其中篇目蕪雜,原本不可能全部記下,有些不重要的看過也就忘了,如今提起來卻覺心驚。這篇文章本是「龍陽之好」的出處,當今聖上偏好龍陽又是朝野所知,如此敏感禁區哪是能輕易觸及的?不怪禮部尚書緊張了。
陸文遠微微皺著眉,禮部尚書看了他半晌,見他總也不出聲,急得慌張起來,道:「皇上一向對龍陽之事諱莫如深,我看我們還是不要輕易去摸老虎的屁股,直接把這篇跳過去算了。」
陸文遠道:「不可。如此做恐怕非但不是規避,反而更是刻意凸顯了。我們要做的,是盡量以自然的態度對待這篇文章。明日周大人如往常一般進講即可,語氣、態度務必要和往常一般無二,內容則應盡量簡略,不要提能引起皇上格外關注的問題。總之,要爭取快速而自然地把這篇講完。」
周大人聽得連連點頭,道:「對對對,還是陸大人明白些。明日有陸大人在身旁,本官也可稍稍安心一些了。」
陸文遠其實心裡也沒底,但為了讓禮部尚書寬心,故作輕鬆地安慰了他一通,這才吩咐家丁好生送他回府。
然而他們做夢也猜不到,朱時泱假模假樣地上了這些天的課,等的就是這篇文章。其實他平日連上朝聽政和批奏章都不大情願,更何況是每日聽人進講,如此這般,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讓自己的目的不會太過明顯罷了。等這篇文章一講完,朱時泱探明了陸文遠心意,只持續了幾日的日講也就到此為止了。
朱時泱如此想著,這日聽講時便尤其振奮了精神,聽到禮部尚書讀出「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的題目時,更是挺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隨著禮部尚書的誦讀搖頭晃腦。禮部尚書分出神來見得皇上如此,嚇得都快哭出來了,陸文遠也在心中叫苦。
好不容易挨到講解完畢,禮部尚書急著要進行下一篇,卻被朱時泱打斷道:「等等,這篇文章朕還有些不明白,周大人可否再細緻地為朕講講?」
「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一篇,講的是魏王與龍陽君同乘一條船釣魚,龍陽君釣了十幾條魚卻哭了。魏王問:「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為什麼不告訴我呢?」龍陽君答道:「我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魏王說:「那你為什麼要流淚呢?」
龍陽君回答說:「我為我所釣到的魚流淚。」
魏王奇怪地問:「這是什麼意思呢?」
龍陽君道:「我剛開始釣到魚很高興,後來釣到更大的魚,便只想把以前釣到的魚扔掉。如今我憑著醜陋的容貌,能有機會侍奉在大王左右。我的爵位被封為龍陽君,在朝廷中,大臣們都趨附我,在路上,人們都為我讓道。然而天下的美人很多,知道我得到大王的寵幸,他們也一定會提起衣裳跑到大王這裡來。到那時,我比不上他們,就成了最初釣到的魚,也是會被扔掉的,我怎麼能不流淚呢?」
魏王說:「愛卿錯了。你既然有如此想法,為何不早告訴我呢?」於是下令全國,有誰敢談論美人的,罪滅九族。
這篇文章只不過是說,帝王身邊所寵愛的人,他們諂媚固寵的手段已經很完備了,蒙蔽君王的手段也是很巧妙的。如今有人從千里之外進獻美人,可進獻來的美人,一定能夠受到君王的恩寵嗎?就算能夠得到寵愛,國君就一定會聽從於那些進獻美人的人嗎?國君身邊原本受寵的人,也會抱怨那個進獻美人的人,因此通過向君王進獻美人來達到政治並不是有智謀的表現。
整篇文章已經寫得很詳細了,禮部尚書不知該如何更加細緻地講解,只好按著原文又結結巴巴地念了一遍。
朱時泱卻很滿意,只因他提出如此要求,只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的下一步做鋪陳,當下便「嗯」了一聲,直入主題道:「既然今日提到了龍陽,朕便想問問你們,究竟都對龍陽有何看法。你們儘管暢所欲言,說得不好朕也絕不會怪罪。」說著,目視了禮部尚書道:「周大人,你先說。」
禮部尚書吞了一口唾沫,只道自己命苦,躲來躲去,還撞到了槍尖上。想了半晌,才硬著頭皮猶猶豫豫地開口道:「臣覺得,龍陽之道雖與傳統禮法相悖,但……嗯……實在無可厚非。龍陽之道的……嗯……雙方,不以傳宗接代為目的,嗯……足見其……情真意切。」
禮部尚書這一席話說得滿頭大汗,結結巴巴,顯然是心口不一,只揀皇上愛聽的說。朱時泱果然聽得哈哈大笑:「周大人的見解倒是很獨特嘛,連朕都從來沒有想到過。難道周大人也是此道中人?」
禮部尚書唬得連連擺手道:「不是不是,臣已有妻室,長子也已年過不惑了。有負皇上厚望,請皇上恕罪。」
朱時泱笑了幾聲,又轉過頭去問侍讀榜眼和探花。榜眼和探花年輕不懂事,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朱時泱都一一笑著回應,未置可否。最後才裝作不經意地轉過頭來問陸文遠道:「陸卿有何看法?」
陸文遠此時已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卻又不敢確定,只好仍依著先前的說辭,道:「斷袖分桃只是個人喜好,原本無可厚非,但皇上身為大明天子,肩負社稷朝政之責,綿延子嗣,使大明江山後繼有人,國祚綿長,才是皇上不可推卸的責任。因此皇上不應太過沉迷此道。」
朱時泱早猜到陸文遠會如此說,便乾巴巴地笑了兩聲道:「陸卿說得很有道理,朕日後會認真考慮的。不過朕今日問的不是你對朕如何看,而是你自己對龍陽有何看法。」
陸文遠一愣,禮部尚書和榜眼探花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因皇上方才問他們時並沒有如此仔細,怎地到了陸文遠就不同了?三人連忙屏息凝神盯著陸文遠,看他如何作答。
陸文遠想了想,以為皇上是想問傅潛和平安一事,便道:「若是二人能真心相對,男女之分也許並不那麼重要,只要能像尋常夫妻一樣相互扶持,不離不棄就好。」
他說得很客觀中肯,但卻不是朱時泱想要的答案。朱時泱便擺擺手打斷了他道:「朕也不是問你對旁人的看法,朕只問你自己的看法。」說著,見陸文遠似乎更加迷糊了,便「嘖」了一聲,乾脆挑明了講:「就是這種事如果放在你自己身上,你會有何反應,會不會覺得反感?」
朱時泱說罷,將身子前傾,緊緊盯住陸文遠不放。眾人見皇上如此,各個驚疑不定,暗自在心中猜測,卻又一時猜不出個頭緒。陸文遠也有些慌了,看了看禮部尚書,又看了看朱時泱身後的榜眼和探花,才囁嚅道:「這……臣實在沒有想過。」
朱時泱不耐煩道:「那你就現在想。」
陸文遠越發窘迫起來,在原地惶惶半晌,見朱時泱沒有要放過自己的意思,其他三人也愣愣地聽著,便囁嚅道:「臣……臣應該接受不了,不過也不至於反感……吧?」
朱時泱驚喜道:「你是說你不會反感?」
陸文遠心想自己方才的話重點明明在前半句,怎地到了皇上耳里就只後半句了?卻也不敢細想,只好將錯就錯地點了點頭。
朱時泱露出一瞬欣喜若狂的表情,但很快就收住了,復又裝出一副漠不在乎的樣子道:「朕知道了。今日就講到這裡吧,朕也餓了,這就回後宮用晚膳去了。桂喜——」
……
次日,京城裡好死不死下了大雨,正好給朱時泱找到了借口不進日講,自此以後,便更是四處尋不到人影了。後世有史官寫史到此,評論道:「自商周起,帝王有進日講三日而輟者,唯明昭帝一人而已矣。明昭帝朱時泱之荒唐,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