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約定
穿雲峰地勢險峻,景色雄奇,田硯漫無目的,邊走邊賞,倒也不覺煩悶,如此走馬觀花,數個時辰匆匆而逝,天色漸漸轉暗,這一天便自過去。此時大雨早停,夕陽斜掛,他施施然迴轉洞府,途中經過亂石堆中,見那傻漢兀自仰躺望天,身前乾糧清水未曾取用分毫,仿似這整日里便如此發痴而過。他微微搖頭,知道大漢無法交流,也不再走近說話,見晨間召出的光罩已然消散,傍晚風大,吹得傻漢身上破衣爛衫張牙舞爪,上下飄揚,便又召了一個光罩裹住,以御風寒。
回了洞府,他尋得那「童子」,打聽傻漢來歷,那古稀的童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其在此已久,時日早不可考,成日價便是一副痴獃之狀,有些無聊弟子路過此地,若是趕上心頭不順,少不得要欺侮發泄一番,著實可憐。田硯聞言也是無奈,嘆息一番。只得作罷。
田硯哪裡曉得,就在他回返不久,那傻漢卻是臉色陡變,雙目開合之間精光四射,哪還有半分痴獃模樣,只見其輕輕一跨,便如虛化一般,穿過了護身光罩,隨即衝天而起,轉瞬功夫就已消失不見,速度快得驚人,那四條鐵鏈錚錚然被拉出老長,彷彿四條黑龍盤繞四周,隨之一同隱沒。這番動作,仿似觸動了穿雲峰的根基,高聳雄闊的峰體竟隨著鐵鏈的拉扯震得一震,就連峰間凌烈的寒風也是跟著一頓。門中一眾修為高深的弟子自有所感,大驚之下,數十道劍光倏忽而出,繞著山峰盤旋飛行,一通檢索之下,卻是全無所得。眼見再無異狀,只道是老祖宗與力尊者激斗之下,神通餘波所及,竟影響到道場大陣運轉,驚嘆之餘,也就放下了心思,迴轉不提。
田硯第一境引氣的修為,道行淺薄至極,自然一無所覺,早早歇下,又是一夜無話。
第二日早間,田硯照例要到大殿處瞧瞧戰況,路過亂石堆中,那大漢卻已回返,被鐵鏈好端端縛著,拿著幾塊石頭,又在擺弄。田硯見昨晚布下的光罩又是消散,直嘆自家法力微末,實在見不得人。只能多加幾分勤快,再召出一個了事。
行到大殿之中,卻見博東升與田鏗已是端坐在內,劍王身後立著松、竹、梅三子和博忘雪,力尊者身側自是寶貝兒子田成。他連忙上前拜見了諸位長輩,便老老實實站在田鏗另側,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卻聽田鏗說道:「博老,此次一戰,田某獲益匪淺,在此謝過了。」
博東升卻道:「不謝也罷,瞧你這架勢,想必過不了三年五載,又要來我門中叫陣,老頭子我頤養天年,好生逍遙,偏被你攪得不得安生。」言語間甚是得意。
田鏗正聲道:「那是自然,但有所悟,說不得要來叨擾。」
田硯腦子裡頓時咯噔一下,從來未曾敗過的力尊者,終是在這劍修大派失手了么?他只覺心裡空落落的難受,鼻間眼角俱是一片酸意。
博東升嘻嘻笑道:「你這狗皮膏藥,粘上便甩不脫,早知這般,還不如認輸了事,倒省得不少麻煩。」
田鏗毫不動氣,只道:「萬劍門底蘊深厚,非別家可比,昨晚後來的那位兄台,神通驚人,劍意超卓,田某好生佩服,可否請來一敘?」
田硯聽得這話,心中頓時由悲轉喜,想不到這劍王前輩高人,一代大能,竟真就抹了麵皮,叫幫手上陣,如此便是贏了,又豈能作數?
博東升搖頭道:「那傢伙非我門人弟子,若真論資排輩,老頭子還矮了他好大一截,如何使喚得動?」
萬劍門諸人俱是一愣,哪曾想到,門中竟真有前代耆老存在,且是手段驚天之輩,連力尊者也吃癟而回。
田鏗堅持道:「既如此,田某親自登門拜訪就是,還望博老引薦一二。」
博東升收了嬉笑之色,說道:「那傢伙脾氣古怪得緊,連我都不理,豈會理你?昨晚直打了幾個時辰,你可曾見他對我吐過半個字?」言罷嘆了口氣,又道:「若不是我這掌門身份,便是你在他面前把老頭子剁成十七八截餵了狗,他恐怕都懶得看一眼,你還是熄了這份心思罷。」
田鏗見博東升難得的端正神色,不似作偽,只得作罷,說道:「改日田某再來領教高明,自會相見,倒也不急於一時。」
博東升哼了一聲,說道:「你說的倒是輕鬆,我扯他幫一次忙,不知要受多少白眼,這心頭好大的委屈,也不見誰來安慰半句。」
田鏗哪裡還不領會,說道:「請博老放心,田某既是尋訪高人,自不會空手而來。」
聽得此言,博東升立時眉花眼笑,說道:「若是如此,我便多挨些冷臉也無妨。不過你可要記得,東西須得帶足,不然我哪好意思替你張口。」
田硯點頭道:「些許外物,田某從不放在心上,到時自會讓博老滿意就是。」
博東升嘿嘿一笑,說道:「還是小田你過得洒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像我操勞大半輩子,全為了門裡幾千張嘴巴吃飽喝足,老來也不得安生。」
聽到此處,身後的劉空竹已是忍耐不住,排眾而出,正要說話,卻被博東升斥道:「我與人說話,哪有你插嘴的餘地,若是不想聽,自去外頭等候,莫要在此擾人雅興。」
劉空竹卻是不退,一張黑麵皮漲得紫紅,爭辯道:「師父,我萬劍門家大業大,所產多有,倒也不必低聲下氣,求人施捨。您老人家如此說法,卻是愧煞我等。」
博東升將扶手一拍,怒道:「家大業大,所產多有,你可知這些都是如何攢下的?你兩片嘴皮子一碰,說得好生輕巧,敢情這門裡是你在做主么?」
劉空竹還欲再辯,博東升卻將手一揮,說道:「你自去洞府中面壁自省,什麼時候想通了,再來向我認錯。」
劉空竹悶哼一聲,草草施了一禮,昂頭便走。博東升瞧得心中有氣,罵道:「成日里心比天高,幾多傲氣,卻不好生看看,自家只得幾斤幾兩。」言罷又對身後另兩名弟子說道:「你們切莫像他一般,總愛計較些虛名得失,身份高低,心胸忒也狹窄。」
陳若松一向視師父的吩咐如金科玉律,當即便響亮應下,旁若無人,目不斜視。張婉梅則有心想在師父面前說和一番,卻圄於外人在場,不便多言,只得輕輕嘆息一聲,應承下來。
這一番擾攘下來,哪還有閑坐的興緻。田鏗與博東升兩人又略略說了幾句,便即住口。前者此戰既有所得,只盼早些迴轉府中,閉關細細參詳,以期進取,當下便開口告辭。後者那小氣巴家的性格,也不願三人留在門中,平白多耗些花費,當下一拍即合,歡天喜地送將出去。
這邊廂一拍即合,你情我願,那邊廂田成卻是一百一千個不想走,他才將將與那雪兒師妹建起些許情誼,正待大展身手,勇猛精進,不料宏偉大計就此夭折,心中幾多苦悶,卻還要強打精神,抓緊光陰,多與博忘雪說上一言半句。
一行人走過青石廣場,便要分手,田硯回頭仰望穿雲峰,見其上雲山霧罩,魏巍若仙,反差之下,那傻漢的模樣陡然就清晰起來,好生凄苦,他心裡一熱,躊躇片刻,終是鼓起勇氣說道:「老爺,小的忘事,卻還有些要緊東西落在洞府之中,可否緩得片刻,容小的取來?」
不待田鏗示下,田成便即滿口答應,打發他迴轉,只盼多耗些時候,最好就此失蹤,那才是正正的合意。
眼見田硯急匆匆去了,乾等無聊,博東升眼珠子一轉,已是計上心來,說道:「小田吶,俗話說得好,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總在陣上亡,你這般四處尋人比試,就不怕哪天一個閃失,留下家中孤兒寡母,好生凄涼。」
田鏗未及答話,田成卻是蹦了起來,連呸數聲,嚷道:「博老前輩,你這言語當真晦氣,我爹爹的神通手段,又有誰能抗手?」
博東升笑道:「少年郎,當心風大閃了舌頭,你老爹在我萬劍門吃了癟,難道是假的不成?」
田成哪裡肯讓,駁道:「你們以二敵一,就算勉強佔得上風,臉上又哪有光彩可言?若論單打獨鬥,我爹爹又怕過誰來?」他已摸熟了此老性情,曉得只要不涉財物之事,其餘一切好談,是以說起話來也不甚客氣。
博東升不以為杵,只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世間人心鬼蜮,陰謀多有,你怎的就如此篤定,你老爹不會遭人暗算陷害?」
田鏗也道:「博老此言不差,這世上盡多無恥之輩,防不勝防。更何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真有一日我折在哪位高人手中,也算不得稀奇。」
見自家老爹亦是這般言語,田成自然懶得再辨,吐吐舌頭,哼了一聲,接著與博忘雪套近乎去了。
博東升又道:「若是真有那麼一日,你家中一切,自有我萬劍門替你照料。」
田鏗淡然道:「各人自有各人的際遇緣法,我在與不在,又有何相干?」
博東升哂道:「倒是個冷血無情的,老頭子若有你這份狠心,現下便是單獨放對,也不見得弱了你去。」
田鏗說道:「我輩既為修者,自當以修行為主,其餘那許多人事,徒亂心思而已,豈能當真?在此一項上,博老倒是有些看不開了。」
博東升冷笑道:「可你莫要忘了,修者也是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慾,親疏遠近,你若短了這些,修出來的又是什麼?」
田鏗沉默片刻,對著博東升抱拳一禮,說道:「田某若去,家中一切便拜託博老了,不知博老想拿些什麼做酬勞?」
博東升頓時紅光滿面,嘿嘿笑道:「好說好說,老頭子也是本著扶危救困的心思,半買半送而已。」言罷咽了一口唾沫,訕訕道:「早就聽人說起,力尊者那座八駿雲攆氣派非常,賣相極佳,老頭子好歹也是一派執掌,若是……平添這麼一副神異座駕,出得門去,也能多長几分臉面。」
田鏗想也不想,說道:「如此一言為定,田某身死之日,就是博老兌現承諾之時。」手上一揮,便有一團雪白雲氣緩緩飛出,懸在博東升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