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診脈
午飯過後,便有丫鬟進來撤下殘羹剩飯,備了清茶。母親在父親的催促下,將袖口挽起一點,把胳膊平放到桌子上,露出豐胰圓潤的手腕來。
我那日也不過是粗淺一看,今日靜心屏息養神,將兩指在腕脈處搭了,一時間室內靜謐,只余室內清淺的滴漏聲。我的聽力此時格外的靈敏,聽屋外有輕微的衣帶窸窣聲,轉頭看屋門,風吹簾動,橘黃綉團鳳戲牡丹圖案的錦簾下隱約露出一雙粉紅色尖尖的金蓮腳來。
母親似是也有察覺,不動聲色地將懷裡的貓兒一推,它輕巧一躍,便竄到門口,溜出去了,簾后也靜悄的沒了聲息。
我以為母親掌管整個蘇府後院,她的院子里應該是固若金湯的,沒想到竟然也有溜牆聽壁之人。看樣子母親是早就知道,為何不斬草除根,還會縱容她的存在呢?
我裝作毫不知情,只安心地診脈。她的脈象中空旁實,浮大遲虛。觀面相略帶潮紅,舌苔少而淡,正是中了」一寸紅「的癥狀。這種毒,原本來自四川蜀中唐門,女子中毒初期,通常便是癸水如潮,滴瀝不凈,腕間有不明顯的一條粉紅色血線,不識此毒者往往會誤診為普通的婦人炎病。後期開始嘔血,腕間的紅線縮短成一寸殷紅,便是病入膏肓,縱然華佗在世,也醫石無效了,最終血盡氣虛而亡。此毒屬於慢性毒藥,並非朝夕發作,同時中毒也並非一時半刻,多是經常服食。毒藥無色無味,幾乎難以辨認。但因為此毒藥效太慢,不符合江湖人快意恩仇的作風,所以如今江湖上已經鮮少有人在使,但是聽說卻慢慢流入到皇宮大院,深宅之中,成為了女人們殺人不見血的刃。
「古書記載『芤形浮大輕如蔥,邊實須知內已空。火泛陽經虛上溢,熱侵陰絡下流紅。』母親是不是......癸水不凈,尤其是晨起多如血崩,並且伴有潮熱,頭暈耳鳴的癥狀?」說完我已覺雙頰似火,rela地很。
母親聞言似乎有些吃驚:「呀,我們的小十一果然出息,竟然與那些老郎中所言一般無二。」
父親亦是很欣慰,鼓勵我繼續說下去。
「母親這是血熱妄行,傷及任沖所致,我給開幾副湯藥調理一下便可好轉."我裝作輕鬆,卻不敢實情相告。山路驚馬給我敲響了警鐘,唯恐一時鋒芒畢露,給自己招惹殺身之禍。再說母親中的是慢性毒藥,我可以裝作不知,先給母親壓制毒發,看清形勢以後再做定奪不遲。
父親很高興,連連稱讚:「你若能醫好你母親,竟是比那些杏林老手還要了得。這是需要多聰慧的天賦。」
「玉鳳,玉鳳。」母親高興地喚了兩聲:「取紙墨筆硯來。」,玉鳳便應著撩簾走了進來,手裡端了筆墨。
墨是研好的,只是我的字確實不敢恭維,只能硬著頭皮,提筆蘸墨,寥寥幾筆便將藥方寫好,遞給父親過目。
父親接過方子:「仙鶴草,鬼見愁,旱蓮草,跟以前大夫開的方子大同小異。菖蒲......這菖蒲是什麼藥材,可聞所未聞。」
「前幾味藥材都很普通,想必母親一直都在服用,唯獨這最後一味藥材是治療血熱的對症良藥,必不可少。但是也很稀罕,它有很多別名,如果府里夥計不認識的話,女兒願意代跑一趟。」
「那倒不用,你剛回府,還是先歇著,別太勞累了。這些小事先讓下人去做就好。」父親將藥單遞給身後的玉鳳,低聲交代了幾句,玉鳳領命,轉身退了出去。
母親高興地拉著我的手:「你越是這般孝順,母親這心裡越不得勁,這十幾年裡虧待了你了,讓你吃了那麼多苦。」
父親嗔怪地看著她:「你是青嫿母親,她孝敬你也是應當,兒女本份。你不必內疚。」
「青嫿雖然只回府不到一日,卻知道母親料理整個蘇府不易。女兒貪圖清靜,離家這多年,未能幫母親盡一份心力,才覺愧疚。」我低垂了眼瞼,只專心看著自己的指尖,嘴角忍不住抽搐,鄙視自己的虛偽做作。
「唉,若是府里女兒都像你這般乖巧懂事,我也不用這般頭疼,日日食不知味了。」母親輕嘆一聲。
我聞言心裡一動:「母親平時飲食可有什麼偏好或者規律?都是小廚房做么?」
母親有點疑惑:「這和我的病有什麼關係么?」
「正所謂病從口入,母親身體不好,固然是因為過度操勞,還有很大一部分關係同日常飲食是分不開的。過於地偏好,或者說食材之間相剋,都會導致身體不適。葯補不如食補,我可以通過母親的日常飲食來幫母親調理一二。」
「好好!」父親高興地說:「你母親最討厭那些苦藥湯了。平時還挑三揀四,是該管一管。」
「老爺!」母親臉上有些懊惱:「就不能在孩子跟前給我留點面子。」
我低頭輕笑,感覺父親與母親之間感情難得這麼好,只是不知,他與我姨娘之間又是如何相處的?是高高在上,還是也如這般關愛體貼。
「我平素是不喜歡那些油膩的東西,多吃清淡的素菜。姨娘們也說我過於偏食,有稀罕的吃食或者煲了濃湯,都會給我送些過來孝敬。」母親說。
「其實,素菜並非就不補,俗話說的好:四條腿的不如兩條腿的,兩天腿的不如一條腿的,一條腿的不如沒有腿的。這一條腿的指的便是山珍菌類,補而不燥。母親血熱,可以多食些涼血的食材,不用過於進補,養血補氣不能一蹴而就,須得慢慢來。」
「原來竟有這多門道,怪不得我身子老是好不利落,原來適得其反。以後我便不讓眾姨娘們費心了。」
「無妨的,母親」我笑著說道:「你若是信得過女兒,我便跟玉鳳多走動走動,教她些食療的方子。」我想若是要找出背後下毒之人,只能從母親日常飲食方面下手了。我壓制住母親毒發,又裝作毫不知情,那人很有可能再次暗下黑手,只希望她不會投鼠忌器,就此罷手,那就不好辦了。
「如此甚好,」父親道:「你便聽十一的話吧,身體好比什麼都強。」
母親點頭應下:「那女兒要多費心思了。」
父親起身撣撣衣服:「飯後有些犯困,我去前院眯一忽再去店裡。柜子上我拿來的是專門讓夥計去醉香閣打包的幾樣點心,都是從金陵請過來的師傅做的,應該合青嫿口味,帶回院子里,餓了頂飢。」
我有那麼一瞬間,眼眶竟然有些rela,父親這一貼心的舉動令我感到極其窩心,回到蘇府,我原本如饑似渴想念的是我的姨娘,誰料她一句無心或者是真心的話潑了我一頭的冷水,隔閡了我與她之間的距離。相反是我這素未謀面的父親,一個尋常百姓家家長寵愛孩子的舉動令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如若不是今日姨娘的一席話,可能我也會喜歡上這位慈祥和藹的母親。因為在我的意識里,母親應該不止是溫暖和煦如春風的,她在我犯錯的時候,也會如師傅那般,嚴聲呵斥我,對我嚴懲分明。今天對青茵的懲戒,看在我的眼裡,便是一位合格而又嚴厲的母親。
我站起身來,對著母親福了一禮:「青嫿也不該打擾母親這麼久的,攪了您休息,我送父親一起出去吧。」
母親也應景地打了個哈欠:「我也不留你了,回去歇個晌吧,明天跟你姐妹們不必過來請安了,早起一塊兒出去逛逛咱家鋪子,多挑幾身合適的衣服和布料,再去老字號挑揀幾樣首飾。」
父親「嗯」了一聲:「還是夫人想得周到,我提前跟掌柜打個招呼。」
我們便一前一後出了院子。留心瞄了一眼母親院子里的下人,羅裙下露出的大都是粉色尖尖金蓮,無從辨別。走在父親身後,又想起母親的話,留心打量父親的背影,果然如她所言,父親雖然是商人,身上卻無一絲商人的市儈氣息。身材修長挺拔,勻稱,行走起來飄逸出塵,的確有一種不染世俗,超脫凡塵之感,就是不知道自己隨了他幾分。平日里極少與人攀比自己的容貌,金陵城裡受過幫助的鄉親倒是經常誇獎我水靈又心善,我想那是當不得真的,反正在蘇府里,各種百媚千嬌,姨娘姐妹都花枝招展,令我有種「亂花漸欲迷人眼」之感,更不知自己斤兩了。
「十一!」走在頭前的父親突然停下來喚我,「你去看過你姨娘么?」
「上午剛去看過了。」我應道。
「嗯!」父親點頭說:「有空多去陪陪她,這些年裡,你不在身邊,她一個人日子有點難熬,想你得緊。」
「我知道了,我有空會多去看她的。」
「還有,」父親沉吟片刻:「好好開導開導她,她每日里太緊張了,……有種草木皆兵的恐慌。」
我沉默半晌,抬起頭時,父親已經離我有些遠了。
「爹?」
「嗯?有事么?」
我本想問他,是不是不相信姨娘說的話,話到嘴邊,想起身後還有丫頭跟著:「母親說,你喜歡喝茶,我從雲霧山帶回一點新茶,什麼時候有時間,去我的院子,讓您嘗嘗女兒煮茶的手藝?」
父親挑挑眉毛,顯然很感興趣:「我那裡有一套上好的紹興紫砂茶具,回頭我帶了一起去。」
我聞言有些雀躍:「真的嗎?那早些拿過去,我養上兩天,養熟了再用。」
父親笑著用手比劃虛點我的鼻子:「哈哈,行家!我有些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