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交易條件
曾顯誠突然豎起一指放在唇邊,向樓里偏偏頭后「噓」了一聲,凌勵只得壓下已經湧上牙關的話,凝神傾聽。
「銀價大跌實乃正常,嘉靖年間一貫(也稱吊,一千錢)銅錢可換得白銀一兩,此後白銀連年漲價,八月前,兩貫銅錢才換得白銀一兩。諸位大人,您們不在戶部不知其苦,不過鑄造場、寶鈔廠連年擴編,各位想來知道因由吧?那就是要加緊趕鑄銅錢,平衡天下銅錢與白銀的兌換。如今,萬歲爺銳意中興、朝綱一振;袁督師也將遼東邊防整飭一新,眼看得大明即將再現昇平。銀價大跌,跌回嘉靖年間戶部釐定的一貫錢才好呢!」
聽聲音,說出此番大論的乃是今日主客——戶部員外郎沈侃。
凌勵不屑的癟了癟嘴,忍不住從牙縫中擠出兩字:「放屁!」
旁邊的曾顯誠微微動容,輕輕「哦」了聲卻沒有說話,此時,閣內有人說話了。
「莫不是戶部想趁機撈一筆吧?以戶部寶鈔廠、鑄造場如今的規模,等銀價跌到一貫錢時,戶部的承運庫門恐怕要夤夜不閉嘍!」
「放肆!簡時重!釐定銀價、平衡時需乃大事,豈容你等置喙?!胡言亂語,下去!沈大人莫怪、莫怪,此人確是不識抬舉。」
凌勵一聽就知道,那是許紹宗在訓斥巡撫衙門裡的經歷簡時重,心裡暗笑,這不是故意安排出來的吧?果然,那簡時重出門下樓時的神情相當輕鬆,絲毫沒有被訓斥后的忿懣之色。
官場,門道真不少喲!
「宜世兄,凌大人。」曾顯誠突然正色道:「巡撫大人已經將東南鄭芝龍之事告知在下,顯誠試問,凌大人方才『放屁』一語出於何意?」
靠!這許紹宗,奶奶的,什麼人你都能抖露秘密啊?!
凌勵心中極為不爽,只是面子上還得保持微笑道:「喬先兄既然已經知曉,那凌勵就直言不諱嘍?」
「直言不諱!」曾顯誠的神態很冷峻,卻又隱隱在語調中帶著些期待。
凌勵轉身向麗景樓下望去,正好看見張惟易正在拾級而上,心道:紫凝的事情應該有結果了。略一凝神后,他瞟了一眼旁邊的曾顯誠道:「喬先兄,凌勵以你為友、為兄,才說此話,你萬勿負我!」
「不敢!」曾顯誠拱手道,行的卻是軍人的抱拳禮。
凌勵從他語調中察覺出更多的激動和期待,縱然有些疑惑,但是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由不得他不繼續下去。乃道:「方才郎官大人謂銀價釐定之事,恐怕是一相情願了。朝廷自嘉靖年始,年年增鑄銅錢發行流通;也是自那開始,海外白銀源源而入。如今朝廷要中興政治,要開創大明的又一盛世,要解決遼東的邊患,缺了錢可不行!從戶部來看,縱容白銀大量流入導致銀價跌落,再大量流通儲備銅錢、套取白銀,乃一本萬利之事,能夠瞬時讓國庫充盈。不知道喬先兄以為凌勵的猜測如何?」
曾顯誠的臉色一陣青白,他從凌勵最後兩句話里的調侃語調中捉摸到些什麼,卻又不能確定。倒是凌勵對萬歲爺和戶部的心思,揣摸得分毫不差呢!
凌勵注意到曾顯誠的左手指摁在刀柄上,指節都有些青白了,也不再等待曾顯誠的回答,笑道:「喬先兄,容小弟把話說完,可好?」
「噢!請,請說。」
「銀價,朝廷在能控制開支用度,能控制白銀產出、流入,能滿足天下百姓日常生活、商業往來需要之前提下,完全可由戶部釐定出合適的銀價。可是,嘉靖、萬曆、特別是天啟年以來,多少銅錢鑄出發行?多少白銀流入?朝廷的支出又增加了多少?銀價,還有一個重要的確立、平衡因素,乃是貨幣總量。此番戶部的主意,不能不說是『飲鴆止渴』呢!大量的銅錢流出,銀和銅比價倒是能夠回升,卻是兩敗俱傷、雙雙貶值的命運。」
凌勵說完,舉步就向麗景樓的樓梯口走去,他要先扯住張惟易問個究竟。
「凌大人、宜世兄,留步。兄乃高才,屈居八品五經博士實在浪費大才,顯誠嗣後立即上奏萬歲爺,申明此節。宜世兄,萬歲爺求賢若渴呢!」曾顯誠趕緊搶前兩步拉住凌勵,一臉懇切的說道。
糟糕!過頭了!怎麼忘記曾顯誠身負其它使命呢?陞官?升個鳥!離崇禎那小子越近越危險,搞不好就掉腦袋!不去,堅決不去!
凌勵長揖道:「私下說話,喬先兄切勿外泄於第三人知道。此節,就權作喬先兄所想,奏聞聖上后必有封賞。凌勵只想那、那琢玉軒呢。」
「呵呵,宜世兄是小看顯誠的能耐了?他的不敢說,七品戶科給事中,顯誠還是可以拍胸脯的。」曾顯誠顯然沒有理會到凌勵的心思,尚在那裡空口許願。
戶科給事中?七品小官卻擁有極大的權力!大明官制中,十三道按察使和六科給事中,並稱科道,都是言官,能夠直達天聽,能夠調查參劾包括宰輔在內的官員。可以說,凌勵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八品的五經博士,若能一下跳到戶科給事中的職份兒上,那足以用「官運亨通」來形容了。
可惜,凌勵實在不想做「危險的官員」,他當此博士無非是想打開在畫壇的名氣、報答董其昌的提攜之恩而已。保住小命享受風流,才是凌勵的至高理想!
凌勵「嘿嘿」苦笑了兩聲,一臉感激不盡又受用不起的模樣道:「喬先兄誤會了,凌勵其實不想做官,只想縱情山水聲色,在江南做一富家翁耳!喬先兄,以後有事相詢,凌勵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此節,凌勵當可對天發誓!只是琢玉軒一事……」
曾顯誠的臉色從擔心轉成疑惑,又從疑惑變成點頭釋然,心道:這傢伙想做隱士高人呢!哼哼,這些個讀書人的心思就是難懂。
「那,宜世兄,方才所言顯誠就奏報萬歲,萬歲如若要問詳情,那顯誠還來請教於你,萬歲如若一心求賢……宜世兄,這琢玉軒一事大可放心!包在顯誠身上,只是巡撫大人那裡,可要一成股子呢。」
「謝喬先兄!」凌勵長揖道,隨即聽到樓梯響,又轉身迎向張惟易,做了個「稍侯」的神色。
「慢,宜世兄,顯誠話未說完。琢玉軒之事放在一邊,如若萬歲爺要您進京效命,你當如何?」
曾顯誠怎能在這個關節上打住?他看了張惟易一眼,知道此人乃許紹宗心腹,也就釋然詢問著凌勵。話一說完,就雙眼緊盯著凌勵,似乎要逼迫這個讀書人說真話一般。
凌勵暗暗叫苦,現在琢玉軒和自己,成了互相交易的條件了。
「此事,喬先兄不提及宜世就成了,萬歲爺遠在京師皇宮,怎能聽到你我說話?」
「呵呵,宜世啊宜世,顯誠跟隨萬歲爺六載有餘,身上幾許本事萬歲爺一清二楚,怎生相瞞?如此,喬先儘力而為,實在不行,宜世兄就須出山,進京效命!」
曾顯誠說著,邁步向凌勵逼近一步。他高大的身軀,金黃的袍服,按在綉春刀上的手,加上最後一句近乎命令的話,把隱隱的威脅意味發揮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