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六十一章
文軒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牆壁,看著上面所繪製的畫面。這些畫面所繪的全都是一個人,同一個人。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彷彿每一個角度每一個瞬間全都刻畫在了上面,赫然全都是文軒本人。
此時此刻,就連文軒手中的火光都忍不住顫了一下。
這是種怎樣的景象?在這麼條窄小的道路之上,放眼望去,全都是他自己,從看不盡的來路一直到望不盡的去路。說實話,文軒甚至有點被嚇到了。
他穩住手中火光,好半晌回過神來,又順著這條小路前後走了走。果不其然,全都是他。無一例外,連綿不絕。
文軒又將腳步停下,抬眼看著眼前壁畫。這幅畫上的文軒正端正坐在桌前,對著燭光審視著手中的符籙。雖說是刻在石壁之上,但或許因為它只存在於簡易心中,竟然清晰得出奇,逼真得出奇。燭光照著畫中文軒那雙低順的眉眼,竟讓人心中一動,覺得美不勝收。
文軒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思考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有畫中這麼好看。毫無疑問,雖然文軒本身的模樣確實不差,但畫中的他顯然更俊朗幾分。
想到這是在簡易的心中,文軒嘆了口氣,嘴角卻又忍不住勾了一抹笑。
相處至今,他早就相信簡易對他是真的那麼重視。如今他卻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知道,自己在簡易心中的分量,竟比他原本所以為的還重得多,重得多得多。
這已經是無法用語言來言說的分量了。這分量讓文軒有些震驚,有些惶恐,更多的卻是高興。
文軒就這麼微微笑著,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了下去。
可是這裡為何會是一條路?這條路又為何如此狹窄,如此黑暗?
文軒將這疑問壓在心裡,希望能在將這條道路走盡之後得到答案。他覺得這條路一定是有盡頭的。因為他知道,就算簡易的心中將他擺在了如何重要的地位,也不可能只有他。
至少,簡易還有著遇到他之前的那許多年。那個聽起來光怪陸離的世界,那個簡易口中幸福的家庭。
可是不管文軒走了多久,腳下依舊是這條窄路,眼中依舊是牆壁上那些不重複的文軒的畫面,彷彿真的沒有盡頭一般。
文軒終於停下腳步。簡易心中不可能只有這麼沒有盡頭的一條路,眼前如此情況,一定有什麼不對。
他定下心來,再將四周仔細觀察了一遍。
這條路究竟意味著什麼呢?這是簡易心中的路,或許簡易心中的路就是這麼狹窄而黑暗。這條路上只有文軒,沒有任何第二種選擇,連光都沒有。但是,無論如何,這不可能就是全部。
道路之外,一定還有東西。
如果道路沒有盡頭,那些東西一定就在路的外頭,就在這牆壁之後。
眼前的牆壁上,是一副文軒正歪在床頭假寐的畫面。文軒看著這幅畫,手中凝結出一個法術。他想要試著毀去這面牆壁,卻又猶豫是否真的要這麼做。
文軒就這麼掐著這法術,盯著眼前石壁思考著。片刻后,他終究將手中法術散了去。
如果真的要毀去這面牆壁,他還是不太捨得。這畢竟是簡易心中之壁,滿滿都畫著他。如果毀去這一面,他不知道究竟會造成什麼後果,是否會對簡易有什麼影響。
但這並不代表他放棄了之前的打算。他意識到了,這並不是一堵真正的牆,而是一道豎在簡易心中的屏障。
不是真正的牆,便不需要真正去毀壞。
「簡師弟,」文軒低聲道,「讓我看看吧,看看你真正的內心,看看那些被你藏在深處的東西。」
說著,他伸出手,輕輕觸碰到那面牆壁。
牆面很硬,文軒卻彷彿根本沒有感受到那硬度,依舊繼續往前伸著那隻手,壓在那面牆上,使勁往牆裡摁去。
摁不動,他也不管,只管繼續使力。
片刻之後,文軒手上幾乎有青筋冒出,他卻不管不顧。又在片刻之後,文軒背後都被汗水浸濕,他卻依舊咬牙使著力。
若是在現實中,這種行為簡直說不出的可笑。但這是在簡易的心中,文軒知道,這面牆一定不會真的堅如磐石,一定會有軟處。
終於,在長久的堅持之下,文軒的掌心往牆裡陷了進去。雖然只陷入了區區一分,對文軒而言,這卻是個巨大的鼓舞。
他幾乎用盡了一生的力量,只為了擠到這面牆壁之外。
「簡師弟……」文軒咬著牙,齒門都開始發顫,「讓我……看看……」
他想知道,他想要知道簡易的一切。
終於,他整個胳膊都陷入了牆中。他能感受得到,牆壁之後果然還有著巨大的空間,他的手掌已經碰觸到了那片空間,然後便是他整個人。
最後擠出那面牆壁時,文軒幾乎已經汗流浹背。
當他從黑暗中睜開雙眼,眼前所見卻依舊只是一片黑暗。
這裡也這麼黑嗎?
文軒愣了片刻,而後稍稍緩了口氣,如法炮製,在手中燃起火光。結果這次火光卻只照亮了手中那小小的一團,光芒根本散不開去。
為什麼會這樣?文軒愣了。
他讓手中火焰裂為四朵火花,分別向四個方向飛去。然而火花剛剛離開他的掌心,便只聽噗地一聲,竟徹底淹沒在了那片黑暗之中,宛如熄滅。
文軒一下子沒了轍。但他既然已經廢了那麼大的氣力擠了過來,便不可能只因為區區一片黑暗而敗退。
他深吸了一口氣,開始摸著黑往左右走去。與之前那條窄小的道路不同,眼前的黑暗空間十分寬廣,無論哪個方向都尋不到盡頭。
這才是簡易心中最廣闊的疆域,簡易卻用那些牆壁將這裡隔絕在了道路之外。
這裡該是有一些東西的,只是文軒看不到。
文軒知道,自己依舊沒能窺見到簡易心中的最深處。如果他成功到達最深處,真的看透了簡易的一切,他便能察覺到那隻潛伏在簡易的蠱蟲。如今他卻半點也感受不到,這證明他離目標還有很遠的距離。
首先該做的,是要驅散這片黑暗。
一路上,文軒已經投了無數的火光出去,它們卻無一例外都湮沒在了這片黑暗這種。漸漸地,文軒發覺,這黑暗或許是有實質的。
想到這裡,文軒右手中又燃起一朵火光,左手卻招來一陣微風。用風來吹散黑暗,這看似是一個可笑的想法。但文軒這麼一試之後,竟然果真讓手中火光照得更遠了一些。
果然,這其實是一片黑霧,瀰漫了整個空間的黑霧。
有了辦法,文軒自然毫不猶豫。他將手中微風越招越大,漸漸竟成狂風之勢。手中火光也一下子大亮,終於照得眼前一片清明。
文軒只覺得黑暗之中出現了一抹白色,正欲再接再厲,黑暗的空間中卻又忽然湧出另一種力量。這力量在這空間中猛地一收,就像一隻巨手一握,一下子將文軒所招來的狂風全部平息。好不容易照亮的火光也一下子泯滅,瞬間前功盡棄。
這裡怎麼會又冒出一股力量?
文軒稍稍一愣,便明白過來。這裡是簡易的心中,這麼強大的力量,自然只能是簡易心中的力量。
簡易心中的力量在阻攔他,不讓他驅散黑暗,不讓他看清,不讓他到達深處。
文軒緊咬齒門,心中竟然委屈得很。
同時他也被激發出了一種爭勝之心來,說什麼也要與這力量對抗,說什麼也要達成這一趟的目的,非達成不可。
「簡師弟,」文軒再次將風招來,「為何攔我?」
這次他將全部的力量都灌入到了這道風中,做好了再與那力量抗衡的準備。
但那力量再度湧來之時,卻沒有再平息這股風勢。文軒只覺得自己彷彿被撲面而來的力量給彈了一下,而後手中火光一搖一滅,他的眼前一黑一亮,竟一下子透入了亮堂堂的光來。
文軒一愣。等到眼前的視野逐漸從模糊變得清晰,他極近地看到了簡易一雙眼。
簡易看似鬆了一口氣,然後往後退了些,朝著他笑了笑。
文軒整整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之中。簡易心中的那股力量,竟然直接將他給彈了出來!
文軒瞬間簡直是悲憤莫名。
與此同時,他察覺到了一絲絲微妙的異樣。這異樣說不清道不明,似乎來自於他自己的心中。彷彿他心裡原本和哪裡連著一根線,現在那根線卻斷開了。
「同心蠱……你……」文軒很快想到了原因,臉色微變。
「是啊,」簡易極高興地告訴他,「師兄,我成功了。」
相比文軒在簡易心中的那些艱難坎坷,簡易這邊簡直可以說是一路順遂。一方面因為簡易本就對文軒了解極深,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文軒對簡易毫無設防。徹徹底底,坦坦蕩蕩,輕易便被他給看了個透徹。
幾乎沒廢吹灰之力,簡易就到達了文軒心底最深的地方,讓那隻蠱蟲陷入了休眠。
「從今往後,你已經不會再受到同心蠱的影響了。」簡易笑得都眯起了眼。
文軒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臉色沉得可以滴水,「但是我失敗了。」
「失敗便失敗了,師兄,別太放在心上。」簡易笑道,「我之前不就說了,這種事情沒那麼容易成功的。成功一半,便已經可以了,這個結果很好了。」
文軒看著他,心裡想著他之前那些異樣的態度。
是啊,早在最開始,簡易便在反覆向他強調失敗的可能,強調所謂的什麼成功一半。他當時以為那是簡易沒有自信的表現,真是錯得離譜。簡易之所以那樣的表現,只因為他早已經預料到了此時的結果。
他早就知道他在心中埋有多少防備,他從未想著要讓文軒真正到達他內心深處。
「我失敗了,就是失敗了。」文軒聲音冷硬,竟隱隱帶著一絲怒氣,「根本沒有什麼成功一半之說。」
「師兄,何必這麼說?」簡易察覺到他這怒氣,有些無措地勸道,「就算只成功一半,從今以後,你也……」
「從今以後,無論你是死是活,都對我沒有任何影響。」文軒截了話頭,說完剩下的部分。
簡易被這麼一噎,尷尬得完全不知道怎麼接茬。
「可是如果我死了,」文軒又道,「還是會將你也給害死。」
「是啊,師兄,確實是這樣的。」簡易看著他的雙眼,徑直問道,「可是那又如何?」
什麼叫那又如何?這次換文軒無言以對。
「你的性命不用再維繫在我的身上,這不就夠了?」簡易笑了一笑,「至於我的……師兄,就算沒有這什麼同心蠱,你該不會以為,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情,我能夠獨活於世吧?」
這句反問比任何告白都更能震撼人心。文軒想著那最初所見的一條窄路,想到那兩面牆上滿滿的自己,半晌沒說出話來。
半晌之後,文軒再開口時,眼角竟然隱隱有些泛了紅,「可是,這不公平。」
「沒有什麼不公平的,這都是我自己的選……」簡易剛剛說到一半,猛然看到文軒眼角那點紅意,整個人都驚呆了。
自從他與文軒相識以來,也算是陪著文軒走過了不少起落,看著文軒經歷了不少苦痛之事。但在此之前,他從未看到過文軒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憤怒,委屈,不甘,交織在一起,以至於再差一分便要哭泣。
「簡師弟,」文軒抓住簡易的手腕,緊緊握著,握得極其用力,「這不公平。」
「不是,並不是的,師兄你別這麼想。」簡易手足無措,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我……這種事,不至於,不至於讓你……」
但最終文軒並沒有真正流露出那樣脆弱的一面。眼角的紅意也只是泛了泛,很快便被他忍了回去。他只是緊緊握著簡易的手腕,一字一頓的道,「簡師弟,讓我再試一次。」
簡易愣愣地看著他,愣愣地點了點頭。
之前的工序已經在他們兩人的心中鋪設好了橋樑。理論上而言,只要他們願意,他們可以再嘗試無數次。
就在簡易點了頭之後,文軒便俯身過去,再次將額心貼在了他的額心。
依舊是熟悉的黑暗窄路,依舊是彷彿拼盡渾身力氣般的穿牆而過,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黑霧籠罩著一切,依舊是簡易心中那股強大得根本無法抗衡的防備之力。
當再一次被彈出到現實中之後,文軒甚至一句話也沒說。
簡易同樣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嘆了口氣。
很快,文軒第三次將額心貼上了他的額心,簡易抿了抿嘴唇,只任由他施為。
所有的抵抗,都被簡易放在了心裡。
這次文軒堅持得稍微久了一點,幾乎是拼了命地在於簡易心中那抵抗之力抗衡。但他怎麼可能在簡易的心中勝過簡易?也不過稍稍多堅持了片刻,文軒便又一次被彈到了現實之中。
簡易呼出了一口氣,卻知道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文軒一旦倔強起來,不會這麼輕易認輸。
這一次,簡易甚至是主動地將額心貼了上去。
片刻之後,又是相同的結果。
同樣的事情,他們不知道究竟試了多少次,文軒也不知道究竟失敗了多少次。每一次簡易都會顯得疲憊一些,文軒的疲憊卻只會更甚。原本已經許久都沒有有過爭吵的兩人,竟在這種地方,莫名爭得不死不休起來。
簡易嚴防死守,文軒拚死突破,誰也不願退後一步。
直到已經月上中天,在文軒第不知道多少次被彈回到現實中后,簡易開了口,聲音略顯黯啞地問,「師兄,可以了嗎?」
文軒看著他,甚至連呼吸都穩不過來。那條窄路兩邊的牆壁,是簡易所設下的第一次道屏障,雖然每次都會被文軒突破,卻每次都會耗費他大量的心力,致使他現在臉色慘白得不像話。
「師兄,」簡易現在雖然也有疲憊,但對文軒的擔憂,才是他此時不得不開口的原因,「可以了吧。」
是啊,可以了。原本那股怎樣也不願意服輸的銳氣,在這麼無數次的失敗之下,早已被磨平了。文軒只覺得心灰意冷。
他靜靜地看著簡易,卻半晌也沒有回應。
「簡師弟,」等他終於開了口,卻是道,「我根本到不了你的心底,是嗎?」
簡易很快答道,「你早已經在我的心底了,我的心底全都是你。」
這是句實話,那滿牆的壁畫就是鐵證。然而那只是簡易心房最接近外界的一層。還有更多被藏起來的地方,卻被他捂得嚴嚴實實,死都不讓文軒知曉。
真的是死都不讓,不帶任何誇張。他寧願追求那所謂的成功一半,追求自己的性命仍舊被牽繫在文軒身上,也不願讓文軒看到那心底的一切。
文軒真的很想問句為什麼。
為什麼你都願意因我而死了,卻還是始終將我攔在外面?
但同樣的一句話,也可以反過來問:他都願意因你而死了,你還在強求些什麼?
文軒笑了一下,帶著點自嘲,「好吧,是我貪心了。」
他看似是終於看開了,心中卻還是鬱郁不歡。簡易扶著他的手臂,神色擔憂。他搖了搖頭,又看了簡易片刻,忽然問道,「簡師弟,你以前說過,你在原本的世界里過得很幸福,其實是騙我的吧?」
話音剛一落地,簡易很明顯就僵了一下。
片刻后,簡易卻又故作自然,「師兄,你怎麼忽然這麼問?」
「只是忽然想到。」文軒道。想著究竟他會在心底藏著些什麼,究竟能藏著些什麼,究竟是什麼能讓他如此排斥被文軒知曉,然後便想到了,「雖然你曾經是那麼說的,但實際上,自從你我相識以來,你從來沒有想過家。」
如果真的生活幸福,家庭美滿,怎麼可能來到如此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卻只顧著高興能與書中認識的角色相見,絲毫不會想家?
簡易張了張嘴,只覺得口中一片乾澀,根本說不出話。
有些事情,他想盡辦法,拚命地掩飾了。卻偏偏在這種根本沒有想到的地方,露出了最大的馬腳。
好半晌,簡易才憋出了四個字來,「都過去了。」
如果真的都過去了,便不會無法面對。文軒深知這個道理,卻只能嘆一口氣。
所以那些被簡易所藏在心底的東西,便是在前一個世界中的那些,明明不幸福卻被他裝作幸福的事情嗎?或許是也或許不是,簡易死也不讓他看,他便無從知曉。只要是猜,就總有猜錯的可能。
「師兄,無論我從前是個什麼樣,都沒有關係。」簡易又急急地說著,彷彿急於表態,「自從我與你相識,我就只是你所認識的我了。那些過去的事情,還管它做什麼呢?那些都和我沒關係了。自從你我相識,我便只想和你在一起。」
「嗯。」文軒點了點頭,忽然道,「我也是。」
簡易一愣。
「只想和你在一起。」文軒道。
簡易回過神來,滿面紅光,喜不自勝。
文軒揉了揉他的腦袋,笑著表示,「簡師弟,今日是我太任性了,竟然拉著你折騰了這麼久。現在這麼晚了,你累不累?」
簡易自然是累的,卻不會答累,「師兄,別這麼說,你也只是想徹底解決同心蠱的事情罷了。」
「嗯。」文軒點點頭,低聲應了。
兩人隨後又說了些閑話,簡易實在支撐不住了,便向文軒告了辭,趕回自己的洞府休息。
雖然文軒這裡也備了他的房間,但自打他這次回宗門之後,祁繼白也多少有了些當師父的樣子。如果整夜不回去,簡易怕是免不了要被師父教訓一頓。
待到簡易走後,文軒獨自一人坐在洞府之內,哪裡還有半點之前微笑的模樣,就連雙手也不禁緊握成拳。
可恨,竟然還是無法甘心。
文軒咬了咬牙齒,再次低聲訴出那四個字,「……這不公平。」
有那麼一個人,對你的一切全都知道,對你的一切全都接納,口口聲聲會一直與你在一起。
你卻對他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