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舞榭歌台美人席,琴音吟語濃春意。
面前金碧輝煌的景象,刺得朱八福睜不開眼,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張大嘴巴,應接不暇地四處張望。舞台中間輾轉蠻腰,賣力款扭的異度舞娘穿著清涼,嬌小勸酒的姑娘手持蒲扇掩嘴與客人調笑,清冷如冰霜的紅牌姑娘端坐窗檯小築,目不斜視抬頭望向半空冷月,身邊圍繞著一堆捧金抱銀的恩客,各式各樣的女人在這裡一應俱全,任君選擇。有滿足男人征服欲的,亦有挑戰男人征服欲的。
「喂,小子。還不知你叫誰名誰,青春幾何?」
忙著左顧右盼,他忘記了自己前頭還有一位權貴公子存在。禮數周到地一作揖,他應承,「小生姓朱,名喚八福,剛過十八春秋。敢問公子大名?」
「我?」他邊走邊笑,回眸凝笑,「我的名字,你還是別知道為好。反正已許久沒人敢叫過,不提也罷。」
「咦?公子的名字很難以啟齒嗎?」
「呵,那倒不是。只是我怕你啟齒后,腦袋就該搬家了。」
叫了他的名字腦袋會搬家?難道他姓殺,叫皇上嗎?大名叫殺皇上?啐!那戶籍管也不會讓他上戶籍吧。這種大逆不道的名字,早被推去砍腦袋了。
疑惑未有解答,朱八福安靜地跟在無名公子身後,穿過喧嘩的大廳,看著他熟門熟路地往庭院深處走去,經過一條通向後院的長廊,只見盡頭處微微幾盞荷花燈搖曳在水台中,一把琴一盞香被閑擱在石桌上,人去香飄琴音散,許是美人走得急,披肩薄紗遺落在石椅下散著余香。
長指勾起熏香薄紗,放到鼻邊輕輕一嗅,那公子抬眉斜視樓台上燭火搖曳的雅樓閣間,回眸朝他邪氣地一笑,「豬小子,你想見的女人就在那裡呢。」
朱八福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隱秘小雅間的紙窗戶上正倒影出兩條黑影,一男一女,男人瘦高,林立在窗檯前,背對著身後的女人,而女人姿態曼妙,身子微微前傾,走上前從身後摟住了那男人。
奸……□□現場哇!?
那就是傳說中的京城第一花魁柳蓉蓉?從薄窗剪影看來,身段果然纖纖玲瓏。
「我們來的似乎不湊巧,她好像有別的客人了。」
「好……好像是這樣的……那,那要不然……我們,回去?」他指了指迴路建議到,可那公子無動於衷,嘴唇似笑非笑,任由滿院燭火撲閃,眼神始終膠著在小樓男女私情的黑影上。
「回去?你是說,要我當做沒看到他們倆摟在一起,轉身走人嗎?」他黑瞳輕移,看向提出餿主意的人。
不怒自威的眼神讓朱八福尷尬地咽下一口唾沫,這才想起方才在門口碰上這公子的情景,他說……柳蓉蓉是他的女人,他的相好……那麼,現下在柳蓉蓉房間里,被她摟住的男人是…………
天爺!為什麼他第一次逛妓院,就讓他撞到這麼複雜的三角關係,還是最激烈可怕的抓姦在床的場面!
「吶……你說,我該生氣嗎?」那公子淡淡地瞥過頭問他意見。「這種時候,我是不是應該吃醋?」
不問還好,一問他頭更大了。
這什麼鬼問題?!自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和別的男人調情摟抱,不吃醋才奇怪吧?可人家是開門迎客的花魁,做的是天下生意,經營的是感情買賣,誰花錢就服務誰,那是人家的職業操守,硬要說人家背叛缺德沒貞潔什麼的,也很奇怪吧?而且就算他吃醋嫉妒生氣又能如何?難道衝上去揍那個男人嗎?唔……事先聲明,他八公子只是路過打個醬油,要是被糾纏進什麼奇怪的事件,那很冤枉喂!
「豬小子,你知道男人要搶女人該怎麼辦嗎?」他眯緊了眼眸,陰測測地低聲問身後的小弟,袖口裡的拳頭死死地一握,骨骼發出清脆的「咯噠」聲。
「別……別打架!君子可不能為了區區小女子就失了風度!孔子會傷心的,你有考慮過他的感受嗎?我們還有更加平和的方法能夠解決這個一女二夫的事情!相信我!」怕他一衝動做出錯事,朱八福上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袍,「爭風吃醋那是娘們才幹的事情。女,女人這種奇怪的動物,不會喜歡一個求愛不成就動粗的粗蠻漢子,她會看輕你的!你千萬不要中了樓上那個下三濫男人的詭計啊!要搶女人,很簡單嘛!不一定要用拳頭說話,有很多方法的!」
「哦?說來聽聽。」
「說?說什麼來聽?」
「搶女人的方法啊。除了揍人以外的方法。我等著呢。」
「唉?!」他……他怎麼會知道,他又沒有跟男人搶過女人,但是迫在眉睫,他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公,公子,你財大勢大嗎?比如有什麼親戚親爹在朝廷里幹活做事的?」
「恩?算是有吧。」
什麼叫算是有?跟他玩哪門子隱晦啊?不過,逛個妓院就有門口那陣仗,的確非尋常老百姓能擺出來的,就算沒有親爹在朝廷,也必然有乾爹之流吧?
「那就用銀票壓死他,用元寶砸死他,財大氣粗整死他,完全不需要你親自動手嘛!就跟他比拼財勢!跟著您的女人那是穿金戴銀過一輩子,有哪個女人不愛銀子,有哪個女人不是寧可坐在轎子上笑,也不在板拖車上哭啊?」
他一番歪理說得那公子嗤笑連連,挑了挑眉頭卻也不承認他這段廢話甚有道理,「你這話說得漂亮,我喜歡。好!我們就跟他比財勢,走!」
「我,我們?」喂喂喂,您搶您的女人,跟他有一文錢關係嘛?走什麼走,去哪裡哇?
「這就上樓,跟他拼財勢去!」
「噗!!公,公子!您冷靜點!」他財大勢大氣派足,一人去拋頭顱灑熱血就好了,叫他一個一窮二白混飯吃的,拿個毛去拼啊?
「破鏡重圓人在否,章台折盡青青……」
柳字未書,詞句未完,軟貼的宣紙被纖長嫩白的手指從案台上捏起,絲裙垂地,隨著少女生蓮的步子擺出誘惑的弧度。
香閨內,香熏漫煙騰騰起,青紗團裙朵朵雲。她步步款擺走向床沿邊,一條未著寸縷的白臂輕拍床榻上男人的肩頭。
「最後一字,你替我寫。」
柳字是她的姓,她要他替她寫完。他的字好,好到全京城的讀書人爭相相仿,他的字妙,妙到區區一字也有人捧金追捧收藏。她卻要他在她的閨房內,為她書寫淫詞浪語。
男人斜倚床頭,只著一件素白的內衫,衫扣鬆開,一線惹人遐想的胸膛若隱若現,長髮絲絲縷縷地垂落在被褥上,蔓延在素凈的床榻上,一縷額發遮了他的眼瞳,讓他看不清眼前艷媚的女人。
「饒了我吧。」男人的薄唇動了動,哀求的話語卻全是不屑的態度。
「為什麼?」女人天真地歪著頭,黑亮嬌媚的眸子眨了眨,兜兒繩從她肩頭自然滑落,那畫面不知該說是做作還是嫵媚。
嘴唇一咬,男人忽得伸出手,纏住她頸邊的長發,扣住她的脖子將她整張嬌俏的容顏拉到自己的面前,近到快要碰上他的嘴唇驟然停住,聲音從牙齒縫裡擠出,「我不能寫。因為,他不準。」
「…是不能為我寫,還是不能寫柳。蓉。蓉三個字?」
他不應聲,掀開被褥,下床著衣,她貼身上前,想要替他更衣,卻被他輕輕地撥開婉拒。
被晾在一邊,柳蓉蓉將兜兒繩拉回肩頭,「你既然那麼怕他,為什麼還要來?」
男人系衫的手一頓,側顏看向一邊靠在床欄邊的女人。
「因為你不來,我會難過。你心中有愧,所以來見我嗎?」
她的話讓他垂下雙手,淡漠地走到她身邊,不待她反應就抓住她的手將她按到銅鏡邊,咻得撩開她及腰的長發,露出她潔白的脖頸,一抹被用力吮吸后才會有的胭脂紅印記曖昧地烙在上面,就像雪地上留下的血印,讓人無法不介懷,無法不在意。
這種不算證據,根本是一道傷口。他眯眼,冷硬地開口,「他留下的。」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
「我需要有愧?」他揪緊了她的一簇發,顫顫地發抖。
柳蓉蓉沉默,捏緊手裡的宣紙,揉作一團正要丟掉,卻被他攔下接過手去。
他將字帖往桌上一鋪,鎮尺壓住,隨手操起案台上的毛筆,揮袖豪氣地撇筆蘸墨,一個與之前詞句格格不入的放大「柳「字像被丟棄一般印上宣紙,落筆有力,收筆乾脆,字體修長細條,宛如少女的絕妙身姿正在款款擺動。
「要拿給他看嗎?」
「…………」
「是要拿去給他看吧?我替你寫的字。」
「我不是故意的,我……沒辦法拒絕他,不想被他討厭,也不能被他忽略……因為我……」
「夠了。」他不想一次又一次聽她的苦衷,將字帖留在案台,整理好衣衫,回頭看向抱著肩頭顫抖的柳蓉蓉,她眼眶裡分明轉著淚珠,又想用老招數逼他就範,可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也必須是最後一次了。
「我沒興趣再把我當成你的跳板,當成你們調情的工具!想讓他對你在意嫉妒,就去找別人。」
他挪開門閂,正要邁步走出,卻被她從身後抱了個滿懷,她緊貼著他的身子,絲毫也不肯移開,輕薄的衣衫被她的眼淚浸染,讓他無法不感受到她溫熱。
「你不會無緣故對我發火的?每次說要走,不也為我留下來了嗎?因為什麼?是因為提名嗎?是因為這次東序府升遷進殿的名額里,又把你剔除了?你怕來見我,被他知道,你的前途又被我毀了嗎?」
「……」他抬手撫上她圈在他腰身上的手臂,稍稍側過頭,燭光讓他俊顏的陰影輪廓變得深邃,不可琢磨。
「可這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嗎?我是你的禍水,不是嘛?宸景公子?」
是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和他都快習以為常,習慣他的妥協,習慣他一次次聽到她的請求就熬不過掙扎,放下自尊和堅持回到這裡來,他到底還要為這個女人毀掉自己多少次?
「你不會拒絕我,你辦不到,這不會是最後一次。」她微點胭脂的唇在他黑瞳里開開合合。
他木然地搖搖頭,「會。因為,我不想再要廢物了。」
因為有個簡單到無聊的道理,是他今天才從一個奇怪的傢伙那裡學會的-----問世間情為何物,全他媽都是廢物。
那傢伙看起來柔弱膽小,欺軟怕硬,沒心沒肺得像個潑皮小混混,瘋瘋癲癲,冒冒失失,滿嘴胡言亂語竟說要送情信給他,但誰也不知道,那一剎那,他瞥見那些不成詩文的字眼,衝口念出儘是髒話句子的一剎那,他的心情有多釋懷放縱泄憤開懷。
若有幸能再見到他,就請他……
「砰」閨房門從外被撞開。
「咕嚕嚕……」一團肉球滾到他腳邊。
「啪」撞上他身邊的桌腳。
肉球抱頭縮在角落背對著他大聲嚷嚷,「哎喲喂呀!你也太調皮了!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就先出腳了?屋子裡的先把衣服穿上穿上,我不想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
肉球抱著膝蓋,半遮半掩地偷偷轉頭露出半張粉臉……
他的「幸」來得似乎太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