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三章 兩件事
三表姐再進宮時,元就避而不見了。
兩回下來,三表姐也就明白元在和她鬧彆扭了。
孩子間的這些鬧騰阿嬌向來是不管的,左右她們慣常這樣今天吵明天和的。
但這次直鬧了半個月,姐妹倆還沒有和好的意思。
引得二嫂親自來阿嬌面前說話,「嵐兒還是當姐姐的,也真是不懂事。」
話里的意思無非是怕姐妹倆真結了怨,眸光中更是帶著深深的不安。
阿嬌忍不住有些想嘆氣,血脈親情一旦到了天家,終究有些變味。
元身為劉徹唯一的公主,受到的寵愛甚至超過兒這個太子,地位哪能不超然?
便是親舅母都沒法只把她當成嬌蠻的外甥女來看待,生怕從她這再和兒生了嫌隙。
難道暴病死了的武安侯不是天子的親舅舅嗎?
如今又還有誰記得從前的田家是何其煊赫?
陳家的將來還是掛在天子身上,掛在太子心上啊。
阿嬌本沒當回事,但見了二嫂這樣只得開口道:「我看嵐兒好的很,你別罵她。
元就是被她父皇寵壞了,兄弟姐妹中都橫著走。
和她年紀差不太多,又玩得來的也只有嵐兒一個。
你不理她,過一陣就好了。
小孩子嘛,都是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二嫂笑笑,神情終於緩和了些,同阿嬌說起些閑話來。
阿嬌卻不怎麼有心情應和了,不停打哈欠,二嫂見她神情倦乏起來便很快起身告辭了。
阿嬌是真的倦了,她直睡到晚膳身份才起身。
她在榻上獃獃坐了兩刻,只覺得心底有一股無法抑制的疲倦慢慢地湧上來,堵得她說不出話來。
她現在得到到了前世渴望的一切,但同時她似乎又失去了很多。
比如被地位和權勢漸漸隔出一條無法逾越溝壑的親人們,雖然這樣的局勢自她嫁入帝王家就早已註定,但先時到底對身份地位的差別感觸還沒這麼大。
姑嫂間早些年親厚無間的很,但隨著時光的流逝,阿嬌榮寵不衰生子立嫡,便是親兄嫂也沒法再只把她當妹妹了。
這是難免的事,阿嬌也知道做人不能太貪心,不能什麼都叫她得了去。
但心下到底還是有些難受,晚上睡下后她緊緊地纏著劉徹,彷彿要這樣才能安心。
劉徹從喉間輕輕發出了點聲音來表達疑問,但阿嬌不肯答,她只是更把頭更深地埋在劉徹懷裡。
在這樣萬籟俱寂的夜裡,厚重華麗的帳幔把他們和外面的一切隔絕開后,外面的世界好像就真的不存在了。
這一刻,她可以騙自己她和劉徹只是世間最普通的一對夫妻。
他們的愛恨情仇,不會牽連出那麼多複雜的事情。
但心底最脆弱的那一塊地方,到迷迷糊糊失去意識沉沉睡去還是不肯被麻木住。
翌日清晨起身時,再想起前一天的傷春悲秋,阿嬌自己都覺得有幾分好笑。
那點脆弱的矯情過後,阿嬌的日子還是按部就班地過著。
兒天資聰穎,又勤奮克己,在學業上完全不用叫人擔心。
董仲舒真心誇讚說皇太子天縱聰明,勤奮好學,乃江山萬年傳承之幸。
劉徹聽著這個話面上淡淡,更吩咐不許叫兒知道了讓他驕傲自得,私下裡同阿嬌卻是說了又說。
「董仲舒這個人恃才傲物也的確有他的資本,朕看他也算得上外頭給他的那個儒學大師的名號了,兒能把他弄服氣也算得上很不錯了。」
阿嬌笑笑,兒何止是還不錯啊?
兒的博學甚至還考倒了與董仲舒齊名的瑕丘江公,引得周建德同卜式都以學問淺陋為由辭請太子少傅一職,深怕半世英名毀於一旦。
館陶就和阿嬌喜滋滋地道:「這股聰明勁可真是像極了彘兒」
見阿嬌看她,便道:「你和旁人比自然是聰明的,但和阿彘比可就差了,我這麼多年也就只能指望著彘兒記著太皇太后和我們陳家的恩情對你好點好在用不著」
館陶年紀大了,話里話外總是很喜歡感慨。
阿嬌不習慣這樣的館陶,她還是喜歡那個盛氣凌人、霸道囂張的大長公主。
但阿嬌瞧著她滿面笑容,也就什麼都不說了,只是安靜地聽她說話。
元近來也很叫阿嬌有些意外,她和劉嵐到現在還沒有和好的意思。
要知道在兒搬到含丙殿後,元的朋友也就只有劉嵐一個了,兩個人雖然時常小打小鬧,但卻從沒有隔夜仇。
像現在這樣幾個月沒來往,實在是罕見。
元的反常還不止這一處,長安城中的貴女聚會,近來也是一次都沒參加,反倒真沉下心在宮中學琴。
劉徹一面欣慰孩子長大了懂事了,一面又和阿嬌擔心別把孩子管嚴了叫她不開心。
阿嬌又好笑又無奈,這要是元自己不願意,誰能按著她的頭?
話雖這麼說,但她平日里還是越加關注起元。
卻發現這孩子正常的很,半點都見不出不高興,日子久了,阿嬌也就放下心了。
*****
漠南之戰後,復降匈奴的趙信向伊稚斜單于諫言說,如今大漢強盛,其勢不可擋,不如大軍先退居大漠以北,以引誘漢軍來攻,待漢軍疲憊不堪之時,再行攻擊,必然置漢軍於死地。
彼時,伊稚斜單于正為匈奴近年的損失慘重傷透了腦筋,偏偏又無計可施。
聽了趙信的獻策,以為用蒼茫的沙漠來制約漢軍是個極好的意見,思慮再三后便採納了。
這條誘罷漢兵,繳極而取之的計策若是真能實現,還真是妙計。
只是可惜他遇著的是劉徹,註定討不著多少便宜。
漢軍轉向河西,攻下了河西走廊,使得匈奴再一次損失慘重。
一次次地帶著部落遭受如此大的損失,伊稚斜單于的威信還所剩多少?
他惱羞成怒之下,在這年秋天發軍南下。
兩路大軍,每路各數萬騎,分別從右北平、定襄兩郡入犯,殺略千餘人,企圖藉以激怒漢武帝,誘使漢軍北進,在漠北予以殲滅。
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匈奴問題,又鑒於漢軍已經積累了不少大規模騎兵軍團遠途奔襲的作戰經驗,劉徹在元狩四年春天發起了規模空前的漠北之戰。
此戰,劉徹調集十萬騎兵,隨軍戰馬十四萬匹,步兵及轉運夫三十萬人,由衛青和霍去病統帥,分東西兩路向漠北進發。
這實在是漢匈戰爭進行到現在規模最大的一次遠征,也是離中原最遠的一次戰役。
從最開始,就註定其艱巨會是史無前例地。
贏了,匈奴人將再無還手之力。
輸了,很可能就把這些年的心血卻折損進去了。
然而,劉徹還是義無反顧地為大軍送行,沒有半點猶豫。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衛青同霍去病的領兵能力,更相信天運已經徹底站在大漢這邊。
劉徹也早不像從前逢戰便緊張忐忑,他對龐大帝國的掌控早已經是駕輕就熟。
每每看到用一個眼神都能瞪的朝臣冷汗直流,阿嬌便感慨其威嚴氣勢真是已經道了舉言皆成誡律,滿朝文武萬馬齊黯,鴉雀無聲的程度了。
但或許是此戰太重要又太難打,劉徹夜裡還是和阿嬌嘀咕了幾句來找信心。
「趙信為單于畫計,常以為漢兵不能度幕輕留,今大發卒,其勢必得所欲。」
阿嬌便握著他的手附和道:「這個自以為是的趙信決沒想到我們能打他個出其不意。」
在親密愛重如霍去病都只能看到劉徹信心滿滿的時候,也就只有阿嬌還能看見他心底最深處的不安彷徨。
她想,光是這一點,便是她可以用現下所有的風光寵愛去換的。
她躺在劉徹懷裡,輕聲肯定道:「這一戰,我們贏定了。」
她的桃花眼笑意盈動,促狹地道:「阿彘可別又沒想好怎麼封賞功臣們。」
劉徹被她一逗,心中也輕鬆了許多,抱著她笑道:「行,就如嬌嬌所說,這次我就只管想封賞的事。」
漠北之戰,是漢匈戰爭中規模最大也最艱巨的一次作戰。
兵家以為,夫地形者,兵之助也。
遠征漠北,對漢軍來說不存在一星半點地利上的優勢,匈奴人更是抱著漢軍不敢深入漠北的心理。
但漢軍在河南、漠南、河西三戰之後,早已經通過實戰積累了運用大規模騎兵集團進行長途奔襲與迂迴包抄的作戰經驗,大膽地制訂了遠途奔襲、深入漠北、犁廷掃穴、尋殲匈奴主力的戰略方針。
不得不提的是,此戰的戰前準備充分也是獲勝的重要原因。
參戰的十萬騎兵全是漢軍中最精銳的騎兵,還調集幾十萬的馬匹與步兵來運送糧草輻重,以解決遠距離作戰的補給問題。
此戰中,衛青卓越的統帥才能發揮的淋漓盡致。
衛青率軍行千餘里至漠北后,扎環狀營,以兵車自衛。
令五千騎兵與伊稚斜萬騎騎兵激戰,是役,衛青捕獲或斬首匈奴軍兩萬餘人,大勝而返。
驍勇善戰的霍去病,早已經是漢軍中當之無愧的王牌將領。
他在此戰中將大規模騎兵軍團的長途奔襲戰法發揮到了極致,率部奔襲兩千多里遭遇匈奴主力后,霍去病以一萬五千的損失數量,殲敵七萬多人,俘虜匈奴王爺三人,以及將軍相國當戶都尉八十三人。
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一路所向披靡的霍去病一路殺到狼居胥山。
他在這舉行了祭天封禮,又一路率軍深入打到翰海方才回兵。
後世揚雄贊曰:「霍去病操兵窮極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以臨瀚海,匈奴震怖……」
此戰匈奴兩路被殲十萬餘人,再無反擊之力,
這個馬背上的兇悍民族,絕望悲涼地遠遷,漠南再無王庭。
漠北之戰後,漢朝的控制範圍向北一直推進到沙漠邊緣,幾乎奪取了匈奴兩胡的全部邊緣根據地。
捷報同著迎春花一起開遍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漢軍的赫赫功績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劉徹真的如從前所夢想般的擊潰匈奴后,自然是欣喜若狂。
往先祖們的陵墓前都禱告祭拜了一番后,回來就賞封此戰功臣。
他加封衛青、霍去病為大司馬,從此兩將各號大司馬大將軍、大司馬驃騎將軍。
冠加大司馬後,其位秩不變,大司馬大將軍同大司馬驃騎將軍尊比丞相,衛青同霍去病此後得以名正言順地管理日常的軍事行政事務。
霍去病的勇武無雙,尤得劉徹的讚賞,他再以五千八百戶再益封霍去病,其部下將官也多人封侯受賞。
衛青則因戰功不能超過戰損,而未得益封,其部下軍吏卒皆無封侯者。
衛霍二人還沒到長安城中,聲勢便已經非同小可,街頭巷尾全是溢美稱頌。
大軍還朝之日,萬人空巷。
當晚,劉徹喝的爛醉,回到溫室殿中阿嬌領著宮人們折騰了半宿才把他安頓好。
阿嬌坐在榻邊一面給他喂醒酒湯,一面心下又欣慰又好笑地想現在還能見著劉徹這般狂喜失態可真不容易。
後半夜的時候,劉徹迷迷糊糊地清醒過來,伸手就把阿嬌攬到懷裡,把阿嬌唬了一大跳。
她驚醒後有些生氣,「你勁太大,弄疼我了。」
劉徹不管她的抱怨,只是哽咽感慨道:「嬌嬌,你一直說我能做到。
現在,我終於做到了。」
他的聲音漸漸小下去,幾乎是呢喃般地夢囈。
「這一生中的兩件事,我都做到了,做好了。」
阿嬌伏在他懷裡頓時淚目,她明白,她當然明白這兩件事是什麼。
一件是金屋藏嬌,一件是永絕邊患。
想起前塵過往,想起那些死後被禁錮在他身邊的日子,她心中的酸楚剎那間到達了頂峰。
前世時,劉徹也曾提到過「兩件事」,他說他沒能做好最重要的那一件。
那個時候,阿嬌以為是說連連戰爭后對天下造成的創傷,後來想又覺得是說逼死了劉據。
唯獨沒有想到過可能是她自己不想過但那是期待,一抹她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期待。
只是,她又想若是她真那麼重要,他們又如何會到如此地步?
良久的緘默后,她仰起頭去看劉徹,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然熟睡過去,在暗夜中平緩的呼吸著。
她躺在寂靜的夜裡,終於淚流滿面。
她突然,很想很想再去看看金屋。
斑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