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油茶樹下
河陽平章太不花雖竭力壓制天完,與天完軍在沔陽反覆拉鋸,卻因河南軍主力全抽調至高郵攻打張士誠,終是無功。
待得倪文俊回到軍中,連下幾城,於至正十五年正月,攻佔河南行者沔陽府全土,開始攻打與武昌路一江之隔的湖廣行省漢陽府。威順王聞訊派三子回師,江夏水軍十萬,由四十餘艘巨型樓船所載,自江夏口出,殺氣騰騰從長江直撲漢陽府漢川縣。
「三哥,皇上到底是怎麼想的?怎的突然罷免了脫脫?現在四十萬大軍在高郵城下一散,有多少散兵要不參加了天完軍,要不成了劉福通的手下!這不是找事么!」報恩奴一把將手中的酒杯砸到船上,怒聲道,鑲珠銀杯在船板上翻滾,露出杯麵上幾個深深的指印。
佛安奴咋了咋舌,低低和接待奴說道:「那個女萬戶病得快死了,也難怪小七這麼煩躁。」
接待奴也低聲道:「咱三哥的脾氣也不大好。看吧,要吵起來。」
接待奴話音未落,義王也吼道:「小七,這是皇上的旨意,脫脫他勞師費財,數月無功,難道還不應該罷免么?」
「皇上太糊塗了!張士誠都在議降了,還有什麼無功!脫脫不同意張士誠投降,不過是想屠城以警天下亂民!這批反賊原就該死!」報恩奴瞪眼叫道。
義王滿面怒色,猛然站起來似要喝罵,突地又泄了氣,坐下嘆道:「小七,你想想,脫脫自上回攻下徐州后,在朝中打擊異己日益跋扈。他如今已是太師,再讓他打下去,還能封什麼?」
報恩奴一呆,也慢慢坐了下來,不甘道:「脫脫是不好,他弟弟也先貼木兒領兵討伐福通。炸了營隻身逃回,居然不降反升。但是,眼看著高郵就要攻下,卻功虧一簣,實在是讓人有氣!各地的兵都調空了,就為了打高郵,要不是河南空虛,我們犯得著北上么?要不是我們北上了,天完能打到漢陽來么?要不是他們打到漢陽來了。我們犯得著回師么?」
報恩奴罵了一通,方喘了口氣,突地又跳起來拍桌叫道:「要不天完軍打到了漢陽,那群修歡喜堂的天完反賊有膽子在江夏城作亂么?若不是他們作亂,朱兒怎麼會又傷又病!」說罷,一腳踢翻圓凳,怒氣沖沖向後艙而去。
義王看著報恩奴地背影,重重嘆了口氣,轉頭向佛家奴和接待奴說道:「五弟、六弟,這次父王命你們三人回師漢陽攻打倪文俊,事關重大,千萬小心。我接到皇上聖旨要馬上回汗八里。此間戰事就託付給你們了。」
佛家奴和接待奴雙雙站起,拱手道:「三哥放心,倪文俊當初在金剛台殺了二哥和四哥,我們自會小心在意,為二哥和四哥報仇!」
報恩奴走進后艙一間艙房,見著大夫正在給楊幺換藥,急急上前低聲道:「怎麼樣,傷勢好些了沒?」
蒙古大夫嘆了口氣,將裹傷的棉布在楊幺的頸邊打了個結,從床邊走開幾步道:「王子妃咽喉為利器所傷,所幸是偏了兩分,但是否能醒過來,只能聽天由命了。」
自回江夏城報恩奴已經聽過這話無數次,知道脾氣也無用,只得忍氣道:「那高燒退了沒?」
「高燒因傷而起,雖是退了些,但若是傷勢加重,仍是會復。」蒙古大夫原是威順王爺的內臣,既不太怕報恩奴,也看習慣了報恩奴的猙獰面孔,鎮定答道,然後施了一禮,正要退出,又道:「行船顛簸,其實對傷勢無益。」
報恩奴煩躁地擺擺手,道:「我知道,但把她一個人放在府里,我不放心。」說罷坐在床頭,獃獃地看著楊幺。
楊幺雙目緊閉,面色蒼白,頸間纏滿白布,為防著壓住傷口,穿著寬圓大領的袍子,隱約露出掛在胸前的小花囊。
報恩奴伸手撫了撫楊幺的臉,微微嘆了口氣,隨手從她懷中拿起小花囊,打開一看,花香撲鼻,不過是半囊乾花,幾顆金豆和一塊小玉塊。
天色漸黑,油燈昏暗,水波拍打著船舷,報恩奴方要伏在楊幺床邊睡一睡,佛家奴和接待奴走了進來,強把他拖去前艙與妃妾歡宴,好讓他散散心。
報恩奴方出門不久,便有一條人影偷偷溜入房中,輕輕喚了兩聲:「幺妹。」見楊幺未醒,又聽得前艙男女嬉笑之聲隱隱傳來,便坐在床邊,靜靜陪著楊幺,到天明方才離去。
如此行了三日,報恩奴夜晚歡宴,那人影便夜夜守著楊幺。
四日,報恩奴方走,那人熟門熟路地溜了進來,方坐下,便忽見楊幺的睫毛顫動,竟是醒了過來。
那人大喜,慌忙伏在楊幺耳邊,低聲喚道:「幺妹,幺妹!」
楊幺終於睜開了眼睛,茫然看了眼前之人半響,方才啞聲道:「報辰......」說了兩個字,便帶動咽喉傷口,有些喘不過氣來。
張報辰慌忙道:「幺妹,你傷重,不要說話。」一面為她順氣。
待得楊幺氣息平緩了些,張報辰摸了摸楊幺地頭,猶豫半響,從靴中抽出一柄包著帛布的無鞘匕,似是有話要問,卻又吞回肚子,只是笑道:「你放心,長凈和天康哥他們都逃到漢陽去找楊岳了。他們現在節節勝利正攻打漢川縣。」
楊幺微微點頭,呆了半響,眼光一轉,看了看四周,張報辰忙道:「這是威順王七王子的船上,當時天康他們四處放火,江夏城正亂著,我到王府去接你的時候,見你倒在外頭街上,我實在找不到替你治傷的人,就把你偷偷送回了王府。」
楊幺眨了眨眼,張報辰笑道:「我沒事,前陣子我來江夏時,就多了個心眼,參加了江夏水軍,原是為了掩藏,如今正好讓我跟著你來,你不用擔心我。」楊幺慢慢點頭,似是鬆了口氣。
張報辰說完這些,突然又笑了起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在那油茶林子里我們一起修鍊的時候,只要你看著我,我就知道你想要說什麼。」
楊幺微微一愣,面上也泛出了微笑,看著張報辰,張報辰搖搖頭道:「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你,諾,這是我撿來的匕,現在我替你收著,等你好了,再還給你。」說罷,又將無鞘匕包好,放入靴中。
楊幺眼眶微濕,勉強伸出手來。張報辰慌忙抓住,輕輕道:「你不用和我客氣,打上回天完兵敗,我們沒了音信,你肯定受了不少地委屈,這回為了救天康和倪大哥、聶青他們,你在王府里少不了要遭罪。我明白的。」
楊幺說不出話,只是緊緊抓著張報辰的手,張報辰輕輕拍著她的手道:「你費了這半天的精神,也累了,再睡會吧。」
楊幺聞言似是安心,慢慢合上眼,睡了過去。張報辰看著她瘦削地面孔,嘆了口氣。轉眼看到她胸前掛著的花囊,又笑了笑。坐了過了半響,他看了看天色,替楊幺蓋了蓋被子,便偷偷地退了出去。
待得他出門,楊幺突地慢慢睜開了眼睛,淚水奔涌而下,沾滿了枕頭,嘴裡只是喃喃道:「楊岳,楊岳,這都是我的報應.......」
前艙的歡宴歇了一會,到得天明時越的喧鬧起來,報恩奴赤身摟著一個色目美女喘息了一陣,忽地又煩躁地推開,站起身來喚人凈身穿衣。
佛家奴醉眼朦朧,重重摸了身下女子一把,抽身而出,笑道:「又去看你的朱兒?這都多少天了,還沒有醒,你也別太惦著了。」
報恩奴哼了一聲,也不答話,自顧自地走向後艙,方一進門,便看見楊幺在流淚,頓時大喜,撲過去喚道:「朱兒,朱兒,你醒啦?怎麼樣,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轉頭大叫:「來人,快叫大夫來!」
后艙頓時一陣忙亂,蒙古大夫看了一回,只說是傷勢好轉,好生將養便是。報恩奴自是歡喜,整日陪在楊幺床邊,也不去前艙夜宴,倒讓張報辰無法入房探視。
過了三日,船行到了漢陽府,報恩奴徹夜議事,張報辰方有機會進了房,此時楊幺已經勉強能夠說話,啞聲道:「報辰,這回咱們能打贏」張報辰伸手給她倒了杯水,輕聲道:「幺妹,你別管這些了,你以前就是想得太多,管得太多,才會傷著自己。族裡的男人們是做什麼用的?你放心,有倪文俊和楊岳在,不會有問題的。」說罷,扶著楊幺,慢慢喂她喝下。
「楊岳......楊岳他在哪裡?」
「他在漢川,離著這裡也不過幾十里,等這一戰打完,我們就能回去了。」張報辰笑道。
過了半響,張報辰見著楊幺面色怔仲,不時呆,忍不住從靴子抽出匕,拿起楊幺的手,將匕放在她手中,看著楊幺地眼睛道:「別再糊塗了,回寨子我們一起好生過日子。」伏下身來,悄聲道:「咱們就像以前那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兩個人安安靜靜好好過日子。」
楊幺鼻子一酸,囁嚅道:「報辰,你不知道,我已經........」
張報辰掩住楊幺的嘴,慎重道:「我知道你總是受了罪方才如此,卻不是你的錯,我們打小兒的情份,我信得過你。這世道不好,若是要計較這些,便是小陽和下德也難逃得清。」說罷,指了指她胸前地花囊,笑道:「我那時也就是想著日後難得再見面,央著三姐做了這個,只當是相識一場留個念想,沒想到你到如今還留著,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我知道你怎麼想的,我當初不過也就是一說,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怎麼及得上我們的情份。」
楊幺猛然怔住,看著張報辰,只見他依舊是咧嘴笑著,露出一口的白牙,見得楊幺死死看他,雖是全然鎮定,卻也忍不住摸了摸自家的後腦勺,靦腆道:「這都過了六七年了,我再笨也要想明白了。」
楊幺突地流下淚來,張報辰慌忙替她拭淚,結巴道:「你........你別哭,都是我不好,當初我們不去李家村看那場戲,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楊幺連連搖頭,哭著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張報辰抓著楊幺地手道:「沒什麼來不及的,你看這花囊里地花還有半袋子,你喜歡這花,我們成親時我就去采大把大把的油菜花,插滿一屋子,在我心裡你就和這小白花一樣,小小巧巧,乾乾淨淨,和當初林子里的你一點區別都沒有。」
楊幺終是忍不住嚎啕大哭,把張報辰嚇了一大跳,又怕別人聽見,又擔心楊幺,最後終是狠了狠心,也不管來不來人,一把抱起楊幺摟在懷中輕輕拍著,哄道:「我們在一起,什麼都會好的,你別哭啦。」
幸得今夜長江風大,楊幺傷重體虛,江水拍船之聲壓住了楊幺地哭聲,待得楊幺哭完,已是全身無力,只是扯著張報辰喃喃道:「我.......楊岳.........」
張報辰吻著楊幺的額頭,柔聲道:「我會和小岳哥說的,他疼你,只要你願意了,他也會歡喜的。你累了,好好睡吧。」
卷六恩重花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