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數(七)
於松虎的話不光感動了岳母,連岳父也為有這樣個兒子而自豪,可想起龔陽跟著他轉戰南北抗日,竟落個這樣的下場,祁嘯天啜泣著說:
「當時真不該讓龔陽離開香港,前些年咱又沒有條件讓他一家移民過來,想不到一個抗日的功臣,竟——」怕丈夫說露了嘴,龔雪梅忙接著說:
「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銘章說得好,咱以後多幫他點就行了,幫他度過這個關口,以後有機會再說.」
古人說借酒消愁愁更愁,這酒沒帶來愉快反而讓父子倆借著它話多:
「老家回不去了,我們是逃離祖國的叛徒!」於松虎嘆息著說。
「我這個當過反動軍官的人更是罪不可恕啊!」祁嘯天哭了。
……
事業有成的於松虎,本來想返回故鄉為祖國效勞,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和這個家庭割斷情緣,也只能望洋興嘆:
「不全民一致建設那個古老的國家,怎麼能在世界站住腳啊!」
「別說對我這樣的人,就是***自己的人,他們也絕不心慈手軟吶!你看看他們還在互相殘殺,中國人何時才能安靜下來喲?」
祁嘯天知道於松虎的心思,他只能這樣安慰著這個不是兒子的兒子。這時的祁嘯天也是在為自己當年的遠走高飛而自得,不過他也為當年參加了國共內戰而後悔。唯一讓他驕傲的是他曾和日本鬼子浴血奮戰過,他為祖國還貢獻過一個兒子的性命,就從這一點來說,他沒辜負列宗列祖,他對得起自己的祖先,所以祁嘯天經常說的一句話是:
「我這輩子問心無愧!」
當看到中日建交,當局沒有向日本索賠償戰爭損失時,他們一家人為在戰爭中失去的親人難過地說不出話來……
然而,生活在異國他鄉,他們都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儘管生活富有,可夢牽魂繞的故鄉情無法從心頭抹去。祁嘯天希望有一天能把母親的遺骨運回故鄉和父親合葬,這是母親臨終前的最大願望。作為兒子,完不成母親的遺願,他心裡總是不得安寧。每當到母親墓前祭奠,他都為此事眼淚不斷。於松虎則總忘不了東沙河村被害的親人和鄉親,更忘不了石鼓頂下那眼神奇的泉水,在他選擇住處時,臨水是首要條件,這麼多年來,他身上總帶著一個水壺,水壺裡也總是盛滿了水,那個夢中不見了神泉出水的乾渴,讓他終生難忘。但無論喝哪裡的水,他都感覺沒有老家的水好喝,能再喝上口神泉的水,就成了他最大的願望。但這父子倆都背著說不清的歷史問題,返回故鄉就成了最大的奢望。
於松虎當年殺死過多少日本鬼子,他自己心裡沒有數,當初身上不沾點日本鬼子的血,他就吃不下飯。但現在的於松虎最怕親人生病,他怕眼看著親人離自己而去。可命運對他就是這樣不濟,先後讓他送走了奶奶、岳父、岳母。每送走一個親人,於松虎總要生一場病,他無法解脫心中的痛苦,總要喝上幾天的水,讓白水沖走心中的悲哀。讓他最難忍受的是送走老伴祁銘韻,這個他身邊的喜鵲在他懷裡笑著走了。於松虎也老了,墓地里四個墳丘,是於松虎每天必去的地方,這個拄著拐杖滿頭白髮的老人,每天來向親人嘟囔著幾乎相同的話:
「奶奶,我不是您的親孫子,我是冒名頂替的……」
「爸爸媽媽,是你們救了我,我不會忘掉你們的恩情……」
「銘韻啊,要是有來生,你還會嫁給我嗎?等著我,啊!」
現在的於松虎已是兒孫滿堂,要是按中國的傳統,他也是個老太爺了,可兒孫都生在這個白人世界,他們都成了人們常說的「香蕉人」,外表看起來是黃種人,骨子裡是不折不扣的白種人,兒孫沒有中國人那份親情,現在也讓於松虎體驗到了。周末他門會回來一家人團聚,孫子們把家當成了遊樂場,他無權對他們發號施令,讓他們干點事小手就伸出來要錢。孫子們胡鬧他這個長輩也不敢管教,有一次他輕輕地打了小孫子一巴掌,不到十分鐘警察就找上門來要抓人。老伴去世后,他一個人守著一棟空房,兒女家他都不願去、也不能去——他怕給他們和自己帶來麻煩。本來家裡請了一個傭人,可這個女人完全照顧不了於松虎的生活,無奈他只好進了養老院。看著那些哆哆嗦嗦、流口水流鼻涕的各個種色的老人,他不能忍受這個場面,又一個人回到那過於寬敞的家。
人老了就愛想起過去的事,年輕時忙乎著掙錢養家,有時候還會忘了自己的身份,事到如今於松虎說不清楚怎麼就控制不住自己,那些往事老來纏繞他的腦筋和心靈,爹娘死時他沒在家,他總以為他們還在家鄉活著,可他到現在都不敢和家鄉聯繫,他害怕證實親人們真的不在了。岳父死時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這個老人臨死還在感激他這個撿來的兒子,於松虎流著眼淚應允岳父,一定要實現他的心愿:把他們的遺骨都送回老家——可這牛吹大了,他自己都回不了故鄉啊。現在於松虎知道自己離死也不遠了,一個八十多歲的人還能折騰幾天?中國有句老話說「七十不留飯,八十不留宿」,是說年紀老了就別在人家家裡吃飯住宿——要是一口氣上不來死在別人家裡多晦氣。指望兒孫完成自己沒作的事?這簡直就是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