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最近,舒州知州孫錫有點偏頭痛,他早就知道自己這座廟小,放不下狀元郎這尊大佛,這不,晏子欽上任才幾天,就出了兩條人命,發現一具白骨,燒了城北一片鋪子,連城牆都被熏得焦酥,需要斥巨資重建,可他還不能阻攔晏子欽管這些事,因為刑獄本就是通判的職責所在,自己雖然官大一級,可也不能干涉同僚的權力。
阿彌陀佛,玉皇大帝,他是不是和這個姓晏的命理相剋,眼看考課第一的榮譽將成為歷史,怎樣才能除除晦氣啊!
可他也不好意思向晏子欽施壓,因為人家正板著一張深沉的臉,似乎比自己還要沉痛。
晏子欽想不通的是,於卿究竟要隱藏什麼呢?什麼能讓他心甘情願地用侄子做誘餌來換取。
昨晚,晏子欽趕到城北時,原本林立的七間鋪子已經成了一片瓦礫場,看著火影中來回跑動救火的人影,他才明白,他設局引誘於亦非自露馬腳,卻沒想到早已陷入於卿的局中局,於亦非自投羅網似的舉動其實是於卿整盤棋中的一個環節,先叫對手嘗到一點甜頭,把城中的衙差集中在通判衙門中,人人都盯著犯人的行蹤,城北的守備自然會鬆懈,藉此機會毀掉疑點重重的鋪子,算是棄車保帥的險著。
然而於亦非真的能就此認罪伏法、領受刑罰了嗎?晏子欽突然失措起來,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在於卿面前,他還是太生嫩了。
著火點有十多處,處處都澆過火油,所以火勢熊熊,摧枯拉朽一般毀滅一切印跡,幸而附近沒什麼民居,沒有太多傷亡,只是如此一來,目擊者也幾乎沒有了,雖然十有八~九是於卿所為,但情況還是和之前一樣——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就沒有治罪的理由。
他真的只是一個商人嗎?一般商人可以把事情處理的這麼乾淨利落不留痕迹?
晏大人的頭很疼,杜二少爺的屁股很疼。
昨晚明姝讓他騎馬去找晏子欽,他一時忘乎所以,顛著小馬駒兒就去了,卻忘了自己的「嬌臀」正在負傷期,這一路差點把他顛碎了,到地方還被指揮滅火的晏子欽罵了一頓,說他多管閑事、耽誤救火,卻很護短地沒把自家小娘子帶上,杜和為了替自己正名,接過裝滿水的木盆衝進火場,火滅后他也熏得一臉焦黑,莫名其妙做了一夜苦力,黎明后才撲回床上。
春岫給他送洗臉水,問他為什麼這麼喪氣,他卻道:「以後再也不跟著你家夫人混了。」
春岫不解,「怎麼著?」
杜和道:「跟她混,屁股疼。」
春岫:「……」
七間鋪子的殘局還要清理一段時間,晏子欽派了劉押司前去主理,如有發現第一時間回來彙報。
現在的情況是,晏子欽和於卿互成犄角之勢,於卿毀了鋪子里某種對自己不利的東西,晏子欽扣留了於家大管事,好像一盤死棋,誰先找到棋眼誰就能扳回這局,如此焦灼了月余,秋風漸緊,換夾襖之時,晏子欽的「棋眼」來了。
十月初,舒州已是深秋,路上少有行人,入夜前,王諤回來了。回來的自然是屍首,京城大理寺宣告此案已「全部查清」,舉子王諤死於自縊,旅店老闆為了逃避責任,擅自拋屍水井,犯了殘害死屍罪,依據《宋刑統》卷十八《賊盜律·殘害死屍》一節,「諸殘害死屍,謂焚燒、支解之類及棄屍水中者,各減斗殺罪一等」,處以流三千里的刑罰。
可晏子欽知道,王諤不是自縊,是被於卿的人殺害的,再加上王諤的母親也不相信獨子會自殺,於是晏子欽主張重新驗屍,就由明姝掌刀,他相信明姝的手法一定可以撥雲見日。
明姝的手法沒問題,手卻很有問題——蘿蔔般的腫是消了,卻還有絲瓜般的腫,依舊不能動,遑論拿解剖刀做精細的驗屍工作。
這也難不住晏子欽,親自為她搬來一把高腳凳,讓明姝坐著指點江山,高睿開刀,杜和接手高睿從前的工作,在一旁幫著做記錄。
杜和翻看冊頁上之前的記錄,大叫了一聲:「哇!高都頭,你家是開墨汁鋪的吧,寫一個字用的墨都能抄一本《遊仙窟》了!」
高睿不解道:「什麼什麼哭?」
明姝一頭黑線,趕緊岔開話題:「別廢話了,開始吧。」
棺槨被掀開,泛著詭異黃綠色光澤的屍體呈現在眾人面前,饒是用白布蒙上了口鼻,身在通風良好的涼棚里,眾人還是呼吸一窒,一是因為味道,二是因為屍體的樣子。
「辣鼻子!辣眼睛!」杜和慘叫一聲。
高睿離屍體最近,當場就想嘔吐,卻聽夫人催促道:「別愣著了,看看他的脖子。」
高睿忍住噁心,用帶著白手套的手顫顫巍巍摸上王諤早就變形的脖頸,黏糊糊的手感。
「別怕,這是屍蠟。」明姝平靜地解釋道,「屍體長期浸泡在水中或處在不通風的地方,經三到六個月的緩慢腐爛,形成屍蠟。」
「都這樣了,傷痕早就消失了吧!」高睿嘶聲道。
「恰恰相反,遇到屍蠟化的屍體是咱們的幸運,因為這層蠟質能長時間保存屍體上的傷痕和生理、病理特徵。」明姝解釋道。
杜和在一旁幸災樂禍,偷笑道:「遇到屍蠟是幸運?如果這也算幸運,我情願做最不幸的人,哈哈哈!」
王諤的脖子上確有勒痕,可歸類為前位縊型,縊繩著力部位在頸前部,甲狀軟骨和舌骨之間,繞向頸部兩側,斜行穿過後上方,經耳後升入髮際,達枕部上方形成提空,就是古人所謂的「八字不交」,典型的因上吊形成的特徵。
可疑點就出在王諤的指甲上。指甲的主要成分是角蛋白,長久不腐化,王諤的指甲存在斷裂現象,甲縫間有暗黃色麻纖維殘存,應該是死前掙扎揪抓所致。
如果是厭世自殺之人,大多是雙手自然下垂,何必豁出命地掙扎,連指甲都掰斷了?可以推測,王諤應該是被人威脅著懸樑自盡,可求生意志未絕,所以拚命拉扯繩索。
「等等,這好像不是麻纖維!」明姝用鑷子夾起從王諤指甲中取得的線狀物,驚訝道,「好像來自某種強韌的織物,比如絲綢。快重新檢查他的傷痕!」
這下明姝坐不住了,來到屍體旁,逐步指導高睿清理脖頸處的屍蠟,她的眉毛忽然皺起來,因為傷痕居然有兩條!
雖然不明顯,可還是能看出麻繩的痕迹下還有一道淺淡的勒痕,不致命,卻足以限制王諤的行動,兇手也許就是先勒住他的脖子限制他的行動,挾持著他踏上自縊的板凳,而他指甲中的織物纖維就是被挾持時胡亂抓撓留下的。
「底下這道勒痕……好像還有花紋?」高睿眯起眼睛觀察。
晏子欽仔細看過,震驚道:「賈哈!」
「什麼是賈哈?」明姝不解。
「遼國契丹人的一種配飾,搭在肩頭的裝飾性假領,像圍巾一樣可以隨時拿下,後面一般用浮雕技法綉著契丹傳說中創世始祖的坐騎——白馬和青牛,和王諤脖子上的印痕很像。」晏子欽解釋道。
「契丹人,又是契丹人?」明姝皺起眉。
旁人都知道,明姝指的是從那間看不見的房間里得到的寫著契丹文的羊皮,一起起命案都有證據直指契丹人,令人想不通,契丹人究竟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看來於家和契丹人的關係不簡單,那塊羊皮還在嗎?」晏子欽問。
「你之前囑咐過,所以我一直帶在身邊。」明姝從荷包里拿出羊皮。
晏子欽反覆看著上面兩個文字,道:「你們誰懂得契丹文字,能讀出這兩個字的含義嗎?」
眾人都搖頭,高睿道:「城中有位薛先生,致仕前在四方館譯五方之言,應該精通契丹文字,不如去拜訪他。」
「事不宜遲,快走吧。」明姝一邊把羊皮往荷包里收,一邊抬腿就走,可不知怎麼踉蹌了一下,羊皮脫手,飄飄蕩蕩就飛進了燃燒的燈火里。
杜和站在明姝身後,滿臉震驚愧疚,「我……我不是故意推你的,我好像被絆了一跤,下意識用手撐了一下!」
沒空理他了,眾人都去搶救羊皮,可是燈花爆開刺目的火光,羊皮已化為飛灰,在空中撲騰幾下,簌簌落下,只留灰白的餘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