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鬼方神跡(章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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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身鳥在耳根底發出「斯斯」的聲音,好像人在咬著牙吸氣,但是聲波頻率又高又穩,又好像夏天的蟬鳴。
唐豆豆覺得脖子根本不是要斷了,簡直要被擰碎了,氧氣已經明顯供應不上去了,大腦開始一陣陣發懵……想起手裡還攥著秦零剛才給她的解構槍,掄起來就往身後捅,捅了個空不說,傢伙事還被那惡鳥大力拍飛了。
這下可好,就剩一雙手了。慌亂間去拉扯脖子里的蛇尾,雖然蛇尾紋絲不動,但觸感還是很清楚的——冰涼、堅韌、光滑、細碎,說白了就像蛇鱗,但偶爾長有倒刺。唐豆豆的手被剌了好幾道口子。
蛇鳥好像聞到血腥味更受了刺激,突然開始帶著她向下俯衝。穿破腳下一重重濃霧,唐豆豆看到地面已非原先的地面,所有倒塌的石柱都站了起來,完好無損地圍成一圈,中央祭台上多了一座高大的石塔,不是後世的佛塔,是一種原始而簡單的、由數百塊巨石堆砌成的塔形建築,其間沒有粘合劑,高至少十多米,居然沒有倒塌,也真是奇迹。
唐豆豆突然想到先前看到祭壇台基上有柱洞,眼前這難道就是祭壇建築的復原嗎?或者乾脆是重現?先不管它存在於什麼境界、自己又是怎麼得以看到的,內豎立柱、外砌石塊,這是什麼建築方式?而且完全起不到加固的作用,有什麼意義呢?唐豆豆職業病發作,已經開始打一篇名叫《關於中國北方民族青銅器時代石制建築起源與結構的討論》的論文腹稿了。
塔身從上到下到處可見用木棍從石縫裡挑出一張用硃砂繪著類似族徽圖標的獸皮,應當等同於後來的旗幟,塔尖插著一根很長很鋒利的鏤空銅杵,銅杵上套著一件極其精美的白色玉琮,品相絕對是國之重器一級的。塔下站著一名身穿雪白虎皮袍的女人,頭梳髮辮,額系一串黑曜石、紅瑪瑙、獸牙雕、鴕鳥蛋等相間綴連起來的裝飾品……也或許是權力和財富的象徵,手持一支青銅杖子,手臂粗,比人高,杖頭看起來像鐵籠鑲珍珠,早期不純的煅打隕鐵(人類真正掌握冶鐵技術還需再等一千多年),碩大圓潤的珍珠。
石台下面跪著幾百個人,個個手捧犧牲,正在對她頂禮膜拜。
而在這群人和祭壇上穿虎皮拿手杖的女人之間,橫亘著一條新挖開的土溝,土溝里橫七豎八躺著無數赤條條的活人,男女老少都被繩索捆得結結實實,地面上有幾十名壯漢手持木柄銅鎛,正在面無表情地行坑殺活埋之事。
另外,外圈的每一根石柱上都綁著一個同樣赤.裸的人,綁縛他們的不是繩索,而是大鳥的尾巴。一隻大鳥綁一個人,一群幼鳥則興沖沖地將這人開膛破肚,瓜分內臟。人即刻還死不了,一個個痛不欲生。
有哪個不幸被折磨死了,就會有人一刀將他的頭砍下來,提到祭壇上丟進女人面前的大方鼎里。唐豆豆這才注意到,大方鼎的獸面紋口裡銜著一個環,環上系著一根鐵鏈,鐵鏈另一端綁在一個男人的腳上,男人年輕瘦弱,勉強有張粗布圍在腰裡,正跪在方鼎襠下,用血淋淋的雙肩吃力地扛著一看就有幾百斤重的大鼎。
唐豆豆正覺得這人行為好奇怪,大鳥帶著她視角一轉,她就看到了大鼎四足下面分別放著一個啼哭的嬰兒,大鼎四隻顫巍巍的尖足全憑那男人的力氣頂著懸空,然而也已經漸漸開始戳破它們細嫩的皮肉了。
這他媽到底是在幹什麼?好他媽殘忍。
哀嚎和歌頌聲錯落交雜,雖然沒一句聽得懂,但場面足以令人膽戰心驚了。
這些都是一瞬間看到的場景,大鳥卷著唐豆豆俯衝下來時,那裝神弄鬼的女人停下嘴裡的叨叨,抬起頭冷冷看了一眼。隨後大鳥繞場飛行一圈半,唐豆豆膽戰心驚地想,該不會是要找根柱子把我也綁上去吧?還好找了一圈似乎沒空位,大鳥重新飛高了一些。
還沒慶幸完,就覺得脖子一緊又一松,自己被以拋物線的軌跡朝大鼎肚子里扔了過去。降落的過程中她一邊大口呼吸一邊大罵不好,現如今一根稻草也頂千鈞重,她這一百斤的體重,再加上加速度,肯定會瞬間壓垮那男人的肩膀,然後大鼎足下的四個孩子就……
那男人在感覺到異動後向她投來的驚恐而仇恨的目光,令她永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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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零找不到唐豆豆了。
她從他眼前消失,就在這方寸的地方,眨眼的瞬間。然後無論怎麼搜索,都搜索不到她的任何信號。秦零開始追悔剛才讓她關掉了瞳外膜系統。
沒有時間彷徨,他拿出玉簡,強令自己回到2323,再回來。依然是迷霧重重,不見活物。
體力嚴重透支,他不知道再穿幾次還能不能回來,於是不敢貿然行動。只又放了幾隻微型追蹤儀出去,如果探測到附近有生命跡象,就會立即向他反饋信號。又喊了幾聲沒有任何回應,迷霧裡的黑影突然都蟄伏下去,荒原上風不吹草不動。他靜下心一想,每次從2323來到2016,都是出現在唐豆豆身邊,幾乎沒有意外,就連她從懸崖上墜落的那一次也不偏不倚,這回也不應該偏離啊……
會不會她其實就在附近,只不過他看不到而已?
有這個可能。
那麼怎麼才能衝破兩人之間的障礙呢?秦零想著,抽刀往自己掌心一劈。鮮血瞬間滴落成線,他將手掌高舉,靜候片刻,果然察覺有風涌動。
照老頭的說法,地仙既然是納祭者,那一定會對鮮血格外敏感。果不其然,一隻蛇身鳥憑空出現,旋轉著身體俯衝下來。秦零偏頭躲過鞭子一樣甩向他頭頸的蛇尾,反手一握,迅速在手腕上纏了數圈,將它鉗制住。待到鳥頭憤怒地咬過來時,秦零順手將匕首往它嘴裡一塞,剛好豎著卡在它上下顎間。
大鳥吃痛,亂撲亂飛,帶著秦零橫衝直撞。
幾乎在石柱上撞得肋骨碎裂,秦零才終於看到眼前的世界被逐層揭開,觸目驚心的一幕赫然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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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豆豆試圖改變自己的飛行路線,可惜未果。好在仰面墜入銅鼎的一瞬間,看到秦零從天而降。他用刀子斬斷了纏繞他手腕的蛇尾,徑直朝大鼎上方跳落下來。
唐豆豆見了他就跟見了親人似的,伸手就去抓他的手,卻不料被他狠狠一推。
屁股著地鈍鈍一痛,抬頭恰好看到那女人的裙底……原始人果然不穿褲子,偏偏她還不愛合攏腿站立……你說尷尬不尷尬?不等女人冰霜似的目光把唐豆豆戳穿,那邊已經傳來一陣轟然巨響,隨後是一聲凄厲的怒吼。只見先前跪地負鼎的那個男人已經跳了起來,帶著滿肩滿手的鮮血,瘋了一樣朝這邊撲過來,也不知道是沖唐豆豆還是沖那女人,只可惜腳上的鐵鏈不僅連著巨鼎,還被幾個壯漢及時扯緊,他用儘力氣,也只能摔倒在女人腳下。而那隻沉重的巨鼎,已經歪倒在一旁,將其中一個嬰兒壓得血肉模糊。
也就是說,活了三個,死了一個。
不知道這算好結果,還是壞結果。
秦零這時候趁亂突破重圍,打著滾過來把唐豆豆劫走。
兩個人一起打著滾滑進台下的灌木叢里,被荊棘刺得遍體鱗傷也不敢稍微鬆手,於是越痛越相擁。身後似乎傳來一聲槍響,但又好像只是炸雷。直到耳朵里紛雜的聲音以極其迅猛的勢頭消逝,兩人抬眼去看,剛才歷歷在目的一切已經像泡影一樣飛快地幻滅。
眼前沒有了石塔,沒有了蛇鳥,沒有了男人,沒有了女人,沒有了活人,沒有了死人。石柱倒塌,石台殘破,雨水沖刷著死寂的遺址,他們回到了現實的世界。
最神奇的的是……「石柱上的蛇鳥果然沒有了!」唐豆豆驚呼,「我們大概徹底出來了。」
「對,徹底。」秦零摸摸臉上實實在在的雨水,「這裡似乎有三重境界,我們一開始進入的,就已經是第二重了。」
「三重境界該怎麼理解?三個次元嗎?」
「可以這麼理解,也可以理解成我們被環境誤導所產生的幻覺。具體什麼原理我現在也無法查明,只能探到這裡的地磁場存在亂流漩渦,同時宇宙輻射強烈而異常。」
「怎麼會?這次手機信號明明一直滿格啊。」
「不能拿手機這種低端產品來衡量超自然科學。」秦零說,「假設這片區域里有一種強大的力量,能夠使包括聲波光波電磁波在內的所有波,從這片區域外的一點沿曲線抵達區域外(另一面上)的另一點,而不穿過區域內部,相當於改變它們的本性,使之成為曲線傳播。這樣你不走入影響區,就察覺不到。而在影響區內部,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好比時空扭曲。」
「會有這樣的地方存在嗎?那不就是地球的又一個黑洞?類似百慕大……所以我們剛才看到的,該不會就是幾千年前在這個地方真實發生的事情?」
「我想可以這麼理解。」
「那我哥他們在哪?會不會還在第三重境里?」
「不知道。」秦零拉唐豆豆起身,卻見她捂著肩膀面孔發青,「對不住,剛才下手重了點。」
「沒事,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壓死那四個小孩。動量衝量什麼的中學物理學過,你當時要是拉我一把,咱倆準定都得掉到鼎里,所以你推我是對的。」唐豆豆嘆一口氣,「就是可惜,最後還是害死一個。」
「那個時空都未必存在,不能說是你害死的。更何況,你已經是擦著邊過去的了,是那個男人自己頂不住心裡的壓力了,讓背上的大鼎一下子失去平衡歪倒在地,那個情形,本來就誰都活不了。」
「哎,你別勸我,目睹這種事情,總歸是要憂鬱憂鬱的。」
「多麼明事理的一個姑娘。」秦零說,「就是不會挑時候。」
「挑什麼時候?」
「你來例假了吧?」
「……」唐豆豆趕緊跟貓追尾巴似的轉著圈看自己的屁股,不應該啊,墊了兩隻大翅膀,還是側漏了嗎?
「蛇鳥應該是聞著您的血腥味來的。你這樣的,在野外就是吊野獸的誘餌。」
「真的假的?」
秦零聳聳肩,突然看到地上有異物,彎腰從土裡摳出一枚子彈,環顧一圈,沒見人影,才去觀察手裡的子彈。
「新射的嗎?」
「嗯。」秦零凝眉,「口徑和型號都跟那老頭身上的獵槍匹配。」
「說起來,老頭呢?會不會跟我哥他們在一起?」
「不知道。反正這子彈,應該是從遺址外面射過來的,差不多那個方向。」秦零拿手一指。
「看來他是跑了。那這一槍……是要傷人,還是?」
「子彈有異味。」
「什麼味兒?」說著就想湊鼻子過去,被秦零一巴掌推開,「什麼都敢聞,也不怕有毒害?」
「那你怎麼就能聞?」
「我也是不小心聞到的好嗎?」
「那你怎麼還聞?」
「總要犧牲一個人來分辨這是什麼味兒吧?」秦零跟聞化學試劑似的小心翼翼用手扇風來聞,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很古怪的氣味,有點像……」說著回頭尋找,然後從剛才滾落祭台的地方撿起一條黑紅色的東西,看起來黏糊糊的有點噁心。
「這是?」
「蛇鳥的尾巴。」秦零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面露肯定的神色,「原來老頭的子彈是用蛇膠泡過的。」
「蛇膠?」只聽過阿膠,沒聽過蛇膠。
「把這玩意兒的屍體熬成膠,然後把子彈放進去浸泡多日,才能有這種氣味。」秦零又看看遠處山頭,似乎黑暗裡應該站著一個老頭,「他大概是在幫我們解圍。」
「你是說……這東西可以擊破次元壁?」
「可以這麼理解。」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嘗試……」
「可以。走。」兩人快步走出石柱圍成的大圈,選了一個上風口站定,秦零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小盒,迅速合成幾片那種類似塑料的高分子材料,蹲在地上碼出一口鍋,把蛇尾往裡面一放,然後用同樣的材料把鍋口封死,打火熬制。
「超高壓鍋,時間應該可以節省一些。」做完這些,又開始數彈夾里的子彈。
「別用槍,」唐豆豆請求,「會射傷人的。」
秦零抬頭看她一眼,沒說什麼,卻將子彈盡數收起,撩開袖口解下一隻袖珍袖弩下來,將其中兩支箭的箭頭拔掉,說:「這樣行了嗎?」
「嗯。謝謝你。」
等蛇膠熬成的時間裡,唐豆豆嘗試給唐釗和李明遠打了無數通電話,均不在服務區。孟良和羅小西也是一樣。「難道……他們所有人都進了那片錯亂區?」她突然感到困惑,「可是老孟他們明明是從礦下消失的……」
秦零想了想:「這正說明礦里的東西和這裡的遺迹關係匪淺。」
等不及蛇肉燉爛,兩人把箭桿在膠狀液里反覆蘸了幾遍,就搭弓朝祭壇方向射去。
一箭過去,毫無反應。
秦零想了想,又跑進去看了看先前那枚子彈入射的方位和角度,啟用系統計算了一下精確的彈道軌跡,算出老頭開槍時應該站在的準確位置,又根據獵槍的出射速度和袖弩的出射速度以及當下的風速,換算出他應該站在的具體位置,然後精準地退出遺迹圈,站到理論上的最佳射擊點,再次瞄準,射擊。
一擊即中,祭壇那邊好像一面鏡子被瞬間擊碎,又好像老式顯像管電視在信號不好時出現的那種跳屏現象,總之視野短暫震蕩之後,唐釗、李明遠等人紛紛出現在眼前。他們彷彿被一種不知名的力量控制了,或者簡單粗暴地說,被下了降頭,正一個勁地用頭去撞那幾根殘破的石柱。
秦零和唐豆豆對看一眼,趕緊跑過去,把人一個一個拍醒。
所幸他們中招不深,被拖回板房裡后,沒一會兒就陸續清醒過來。幾個人驚魂難定,緩衝了好半天才從恐怖的回憶里走出來,斷斷續續地講起剛才經歷的事情——
其實相比唐豆豆和秦零的經歷,已經算很簡單的了,就是看到一群鬼影朝他們包抄過去,然後鬼影控制了他們的神識,不由自主開始跟著鬼影朝石柱里走。
「往石柱里走?」唐豆豆感到奇怪,「石柱是空心的嗎?」
「我探測過,是實心的。」秦零說,「不僅石柱,包括祭壇台基、台基周圍的地面,往下三十米,都是實心的。」
「那三十米以下呢?」
秦零說:「未知可能。」
「可是考古隊的人都不在,我們也沒辦法深入研究三十米以下的現象。」唐豆豆說。
「考古隊在也沒有卵用,三十米,已經是地質學研究的範圍了,早期直立人遺迹也沒那麼深的。」李明遠說,「我看這地方啊,真是有鬼!我們要不先回村裡吧?啊?」
「我們在這邊逗留的時間已經夠多了,別忘了我們是為什麼而來,」秦零道,「礦下的人還等著我們去營救。」
「也是。」唐豆豆說,「那我們留兩個人在這邊觀望,我想既然嚴老師他們沒有跟我們任何人一起從迷霧裡走出來,說不定是因為他們根本沒在裡面。也許真的只是去附近採辦東西了。」
「我我我……」李明遠踴躍舉手。
「你留下?」
「我去向組織求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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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了李明遠和一名夥計下來,幾個人清點好裝備重新上路,步行半個小時就到達了廢礦的入口,外觀已經荒蕪得幾乎看不出來了,還好有不少裝備箱扔在地上。秦零走到其中一堆里,把他的人留下的包撿起來背上。
一行人進入洞口,沿著最初的一段橫向隧道走了不久,就發現了兩條岔路。唐豆豆探頭到其中一條里看了看,看到牆上刻著一個很淺的記號,是羅小西喜歡的一個韓國明星的名字縮寫,立即招呼大家往這邊走。
秦零卻指著另一條道說:「我的人是帶著定位器進來的,他們的信號在消失前顯示他們走過這條路。」
「走岔了?怎麼會?」唐豆豆陷入兩難境地,「那現在我們怎麼辦?」
「兵分兩路吧。」秦零說。
唐釗贊同:「現在可以肯定的是,羅小西走了這邊,秦先生的人走了那邊,至於村民和孟教授走了哪邊,不能確定。這樣吧,我一隊,秦先生一隊,分頭去找。豆豆,你跟哪邊?」
「秦零,你的人走的好像就是宋九給咱們畫的那條路線是嗎?」唐豆豆問。
「是的。」
唐豆豆遲疑片刻,說:「我跟我哥一起。」
秦零看看她,點頭說:「可以。找到人先原路帶出來,洞口匯合,再商量下一步計劃。」
「好,一路當心。」
秦零帶著人扭頭就走,一句話也沒多說。
唐豆豆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多少有點……
他怎麼沒問為什麼,他要問為什麼,她就可以說,因為我哥弱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