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夜路
珍寶立刻回頭瞧,見是皮家的三娘子,小小的一個小姑娘。
「三娘?你知道?你快告訴我!」
三娘干黃的臉上浮現羞愧:「尋家阿姊,我不該提這樣的要求,但是我家阿娘快餓暈了,她不肯吃東西,全都省給我們幾個小的,你能給我些吃的嗎?」
「好!」尋珍寶立刻拿布帕隨意包了一包粟、糜和果子給她。
三娘抖著手捧著布帕包,如獲至寶,趕緊道:「那船商進村裡收人時,也想收我們家的孩子,還逗引過我許久,說他有錢,吃香喝辣,是船上有名的老大,趙老大,他是在,說是在……」三娘撓頭仔細想,「……棘州?對,棘州的趙老大。」
珍寶點頭:「棘州的趙老大,船上有名的趙老大,那還有別的嗎?」
皮三娘搖頭:「沒了,就是這些,他說他很有名的,在那裡,額,雷……雷雷大耳,頂頂的有名,尋家阿姊,或許你在棘州一問便知呢?」
珍寶重拾希望,點頭:「是,船商總也要歸家的,既然是鼎鼎有名之人,我乾脆便去他的地盤找他!多謝你了,三娘!」
三娘忙擺手,見珍寶問完,抱著布帕飛一般地回去了。
村裡人見狀,也厚著臉皮、壯起膽子來向珍寶討要,畢竟羞愧事小,餓死事大,在元寶這事上雖然他們沒有堅決地出手相護,也是理虧,但如今這光景……大家實在自顧不暇,再說她當初那些說辭也太荒誕了,誰能想到竟然是真的呢,這也怪不得大家吧。
珍寶見鄉里鄉親模樣可憐,怎麼說也是多年的故舊,不可能見死不救,何況家還安在這兒,阿耶的墳塋還在村裡,不能當真得罪他們。
珍寶請武高大拿糧食,武高大沒好氣地摸了半天,只拿了一袋出來。
珍寶在人群里尋了半天,特地將那袋糧食交給滿臉愧色的村長,道:「尋家在打穀村多年,雖然是從外面來的,但村人待我們好,我與弟弟兩人幼弱,村人也不曾欺負,多有幫助,父親過世的時候……也是村長與幾位鄉老仗義主持,也有各位阿兄幫忙鑿井抬棺,父親才得以,好生安葬……小小謝意,希望各位能夠渡過難關,珍寶要遠行去尋找家弟了,什麼時候找到了,什麼時候回來……懇請父老鄉親能幫我看顧一下阿耶的墳塋,若是方便,就順便掃一掃,到時候珍寶必會答謝各位鄉親!」
村人聽她一席話,嘴裡忙不迭地答應,神色都頗為慚愧難堪。
因為她每句話都能刺村人一個軟刀子,尋珍寶的父親尋知言是從外地帶著一兒一女來打穀村安家的,一戶外姓人在一個全村都沾親帶故的宗族鄉村裡面本來就會受到些許排擠,若不是尋知言會讀書會寫字,有學識懂草藥,自己很有本事能賺錢財,處境怕是會艱難,等到尋知言運氣不好,採藥摔死了,這孤女幼子,守著一塊宅子一小片葯田,這村裡總有幾個閑人懶漢,雞毛蒜皮的事情就更欺負人了……
珍寶把該說的說完,對武高大道:「我們趕緊去棘州吧,我要贖回弟弟,宜早不宜遲!」
武高大動了動眉頭,靜靜地看著她。
珍寶突然醒悟過來,愣了:「哦對,不是我們,是我……」她呆了一會兒,道:「多謝你,送我到這裡。」她慢慢垂下頭。
武高大點點頭,拿了顆栗子出來剝著道:「你一個人去棘州?」
珍寶點點頭,臉上有些茫然。
武高大拿劍柄挑了挑珍寶弱得跟麵條似的小胳膊,左看右看,道:「嗯,你去吧。」
珍寶迷茫地看著武高大,目光小心翼翼地從他雪白的腰帶,爬到他寬闊的胸口,再悄悄地挪到他一邊剝一邊吃栗子的嘴,終究不敢說什麼,低下腦袋轉身走。
武高大一邊咔吧咔吧吃栗子,一邊施施然跟著她。
珍寶停下來,回頭看他。
武高大被她濕漉漉的眼睛看得噎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扔了栗子殼,伸指頭撓了撓額角道:「我呢,要去永義鄉,祭拜我家人,永義鄉么,在商州的東北部,與棘州的通鄉只隔了一條河,沿河相望。」
珍寶像只突然豎起耳朵的小動物,兩眼明光閃閃道:「你,你這一路護送幫我良多,我自然要,要知恩圖報投桃報李,不如由我陪你去永義鄉吧!」
「呵呵。」武高大一副懶得說穿你的模樣,抱著劍往外:「走吧。」
「等等,你先跟我回家一趟。」珍寶緊緊巴在他身後,生怕他走了。
珍寶臨出門前,想起一事,氣鼓鼓地對村長說:「對了村長,我這糧食不多,王娘子就別分了,反正她已經吃過一回了。」
王娘子揉著被撞疼的背聽到了,臉色一變,又酸又氣道:「怎麼不分我,隔鄰隔壁的,珍寶你怎麼這麼記恨,我也是走投無路一時糊塗,再說他們又能好到哪裡去,我雖手快抱走了元寶,可阿張和毛皮幾個人還進你屋裡端了鍋碗瓢盆呢……」
「王家婆娘你不要信口開河!」
「刁婦狗血噴人!」
珍寶狠狠地瞪著王娘子,王娘子被她這狼崽般的眼神嚇了一跳,喲,果然是小小年紀就上山養家的怪物,這麼悍,她一面撇開臉,一面嘴裡不乾不淨地小聲罵。珍寶懶得理她,噘著嘴帶武高大回了自己家中。
武高大看她在家門外左右張望小心警惕,然後煞有介事地將裡外兩進一扇一扇的門全部插牢,拿出一把小笤帚,將廚房灶間的柴灰和焦木全部清理出來,又拿一塊方巾裹住頭臉,刺溜鑽進了灶台下。
動作倒是靈巧,鑽灶台爬狗洞的事情想來沒少做,武高大心想。
片刻后,廚房裡響起磚石挪移之聲。
珍寶爬出來,解下方巾,拍拍手腳頭臉上的灰,衝到牆角,拍拍一個櫥子,對武高大道:「武高大,快與我一起來搬開它!」
「……」
武高大過去,也不搭理珍寶要與他一起搬移的躍躍欲試之態,隨手輕鬆挪開。
櫥子後面是一個一尺見方的暗格,已經被機關打開,珍寶取出裡面一個黑漆楠木盝頂帶座的箱子,上面掛著一把大銅鎖。
珍寶取出鑰匙,將銅鎖打開,小心翼翼地檢點裡面的東西。
武高大一眼就看到幾本書冊,好像真是功法,還是手抄本……
天地吐納法、甲木參經圖、混元……被遮住了,武高大還沒看清楚,珍寶就啪嗒將箱蓋蓋好,整箱收進了乾坤袋裡。
她摸著這個不能認主的乾坤袋,更不放心了,師門瑰寶全在裡面,這可非同小可,於是拿一根腰帶再次反覆捆鎖不說,還拜託武高大:「武高大,請你一定要幫我,幫我看好這個乾坤袋,絕不能丟了,這袋子是太華門一位執事送我的,不能認主,丟了難尋,這個不管誰撿去,若是知道口訣都可能打開,所以千萬不能丟了。」
武高大看著珍寶腰間的乾坤袋,點點頭。
珍寶去內間將家裡藏匿的草藥和一點糧帶上,將父親留的筆記也帶上,又收拾些出行行李和換洗衣衫,換了件更好行動的衣裙,最後進了堂屋,先在蒲團上跪拜叩請,上香敬奉,然後將案上供著的一個牌位恭恭敬敬地請下來。
那是一塊熏得有些發黑的古舊牌位,厚實沉重,上面並列隸書著「天地」,看上去年代久遠。
「這是本門世代相傳的祖師牌位,我們只供奉天地。」珍寶仔細擦拭牌位,拿布帕包好收起來。
事畢,珍寶將一道道門落鎖,與武高大結伴出發。
走到村外的路口,有幾個小娃娃在那兒一邊玩石子一邊候著她,見她走來,一個六七歲的孩子端著一碗水跌跌撞撞過來,走到她近前水也灑了一半,道:「尋家阿姊,我祖父說他沒臉來送你,讓我為你祝酒一杯,只是村裡沒有酒,以水代酒。」後面幾個娃娃也紛紛把手裡折的柳枝都遞給她,眨著大眼看她,祝她找到元寶,快去快回。
珍寶摸摸他們頭頂,見一個個餓得頭大身小、皮包骨頭,便在袖子里摸摸,拿出一些胡餅和桃,一人一個,接了柳枝便依依別去。
而到夜時,兩人卻只能露宿野外,這主要是珍寶的過錯。
由於她一路憂思奮起,滿頭怪念,一時擔心弟弟被煮了,或掉進江里了,一時擔心他被賣去海外了,或者一日之差錯過了,故而隔一陣便急得跳腳鞭策著武高大快走,明明武高大才是在前方黑著臉等她的那個,而她才是氣喘吁吁拖後腿的那個,因而,在珍寶病急亂投醫式地瞎指揮下,兩人到夜裡走得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沒地方落腳,只好夜宿野外。
珍寶也意識到自己無計劃的忙亂是不妥的,羞對武高大,只好殷勤地燒草藥、撒藥粉,不讓這凡間的蚊子咬到仙人的貴體。
燃了火把,撒了藥粉,有護身符傍身,又有仙人在側,珍寶並不怎麼擔心安全,兩人分別倒頭休息不提。
子夜。
火堆畢剝。
武高大緩緩睜開眼,看向珍寶。
呼吸安靜,身軀微微起伏,應已熟睡。
他隨手撮起幾粒細細的碎土灑在她側臉上。
毫無反應,酣睡正濃。
懸風從樹上撲稜稜飛下來,落到兩人中間,歪頭看武高大。
武高大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它別叫,無聲無息地湊近來,觸到珍寶腰間的乾坤袋,心裡想著那個楠木盝頂箱,默念眾人皆知的開口訣,果然,箱子到手。
他弄開銅鎖,取出幾本非常壓手的書冊,隨手翻開《天地吐納法》,翻了不到三頁,表情便由輕率到凝重,由凝重到震驚,而後又忙換一本《甲木參經圖》,這本書他甚至連第一頁都看不懂。
他翻書本來是因為好奇,對凡俗界的東西非常輕蔑,根本沒當回事,他沒有想到艾冬瓜師門的功法如此精深,那吐納法不僅是正兒八經的修真吐納之法,而且至少是高階吐納法,那參經圖也密如羅網、極致玄妙……
武高大又隨手看了看下一本書名,連名字也唬人得緊——《混元道論》,只不過不是功法,是一本辨析天地本初、自然萬物與混元道法思想的典籍,還有《血煉甲》,是一種鍛體術,看來便是艾冬瓜之前說要交換給他如今又忘得一乾二淨的鍛體功法,還有一本《符道典錄》。
武高大心念一動,有些好奇這本《符道典錄》,太華門就是以符之一道最為盛名,他想看看這本典錄里收錄了什麼,便手觸書冊想翻開它,誰知卻被震得手臂一麻,以《符道典錄》為圓心,周圍驟然掀起一圈圈氣浪,嗡嗡作響。
糟糕。
武高大正想要銷聲匿跡而不得法,卻發現珍寶已經爬起來了,正瞪著眼睛鼓著臉頰看他。
「哼!」這是珍寶自結識他以來最蕩氣迴腸理直氣壯的一「哼」,來不及仔細指摘他,珍寶取出師門的天地牌位,供在《符道典錄》前面,然後一邊磕頭一邊念:「弟子不孝,學藝不精,祖師寬宥,改日再罰。」如此反覆念了三遍,那本《符道典錄》才平靜下來,不再震蕩嗡鳴。
珍寶妥帖地將武高大拿出來的功法原樣收好,然後定著一雙眼看武高大。
武高大動了動眉梢,勾唇歉然地笑一笑,眉目俊逸深刻,卻生著一粒流連的淚痣,此時將平日肅殺黑沉的表情抹了,正兒八經好好笑一回,笑得珍寶都恍惚了一下。
珍寶趕緊晃了晃頭才清醒些,再次義正言辭道:「你做什麼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