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牙牙,去喊婆婆來吃飯。」灶房門前,一手叉腰,一手高舉著湯勺的女子對著坐在庭院中摔泥巴的小童大聲喊道。
牙牙一聽開飯了,不顧滿身的泥土,噌地一聲從地上躍起,連跑帶跳地進了堂屋。
「瞧你這滿頭滿臉的,真似個小泥猴。」門帘掀開,滿頭銀髮的李老太面色蒼白,但一張笑臉如花。她從袖中掏出布袙,滿臉慈愛地為身旁的小孫兒細心擦去臉上的泥漿。
「泥……泥……猴。」一旁的牙牙口齒含糊不清,有樣學樣地跟著念了起來。
「說的就是你,還不知道害臊。」小止一手拿著碗筷,一手拿著菜碟,笑著走過來搭腔。「還不快去洗手。」
牙牙沖著小止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蹦跳著去水井邊洗手。
「娘,您看,這小子真是越來越皮了。」小止向老人控訴。
李老太未言語,笑著掀開門帘,兩人便一同進了屋。
夏日午後,蟬鳴不止。小止窩在庭院外榕樹下的藤椅中閉眼小寐。牙牙蜷著身子所在一旁,發出淡淡的喘息聲。遠處的稻田沐浴在刺眼的驕陽下,懨懨地耷拉著稻穗兒,唯有樹下蔭著的這一處陰涼,宛若沙漠中的一片綠洲。
自從小止帶著牙牙回到李家村,轉眼已經一月有餘。牙牙當初的懵懂莽撞的性子也開始變得越發知曉人事,越來越像個正常的孩子。村裡的婦人時常抱著自家孩子來串門,每當這時,小止總會特意將大門鎖上,唯恐牙牙見到生人會突然發狂,傷了村民。所以牙牙每次總會蹲在門后偷瞄門外的來人。聽到村裡的小孩喊李老太為婆婆,牙牙也開始有樣學樣,整天婆婆長婆婆短的逗老人家開心。小止很是無奈,連著糾正了好幾次,怎奈牙牙卻很是固執己見,絲毫不願改口。於是,小止便憑空多了個六歲大的兒子。其實牙牙具體生辰為何時,現已無從知曉。小止便自己擅作主張地將自己的生辰套用在了他的頭上,兩個人一起慶生,自然省去了不少麻煩事。
前幾日六月二十,正逢她的十五歲生辰。小止特意套馬去了趟城裡,買回來一大推東西。回來時,她老遠就看到院門外拴著一輛熟悉的馬車。她顧不得等車停穩,便一步跳了下去。
「二哥,你怎麼來了?」小止看到正在拴馬的田二,驚訝地叫出聲來。
「你今日過生辰,我自然要來給你慶生。」田二回過頭來,望著面前的小丫頭,笑時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你是怎麼知道今日是我生辰?」小止脫口而出,但腦中的一個念頭立馬蹦了出來,難道是……
她立馬拔腿奔向院子里,看到李管家和乾娘兩個人正在互相寒暄。
小止面上一怔,心猛然沉了下去:你終究還要自作多情到何時,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難道你還在祈求他會來嗎?」
李管家聞聲回過頭來,捕捉到了小止衝進來的那一刻,面上陡然而生地失落表情,心裡又是一陣憐惜,但仍笑著揶揄道:「怎麼,不歡迎老夫啊?」
「您這說的又是哪裡的話?」小止回過神來,笑臉迎了上去,「您老今日特地來給我和牙牙慶生,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裡會不歡迎。」說罷轉頭問道:「對了,牙牙呢?」家中很少進生人,小止生怕他一時習慣不了。
「喏,那兒呢。」李老太伸手指向灶房。
小止順著一望,只見牙牙怯怯地站在灶房內,雙手扒著門框,露出半個腦袋偷偷望著院內來人。
「牙牙,來,過來。」小止擺手招呼著,搖著手中的一個狐狸形狀的小面偶。
牙牙看到有新玩意兒,忙竄了出來,接過面偶細細地打量起來。
「牙牙,這個爺爺你之前見過的,可還記得嗎?」小止雙手摟過牙牙的肩膀,指著身旁的李管家問道。
牙牙抬頭細細端詳了一會兒那個笑臉嘻嘻的老頭兒,迷茫地搖了搖小腦袋。
這時,田二推門走了進來,牙牙看到后,忙驚恐地縮進了小止的懷裡。
「牙牙別怕,娘親在呢。」小止搓著牙牙的後背安撫道,指著一臉憨笑的田二,說道:「牙牙,這是二舅,娘親的哥哥。你叫他一聲二舅好不好?」
懷中的牙牙聞言探出小腦袋,對著田二怯怯地低聲囁嚅了一句:「愛舅。」
「哎。」雖然牙牙將二舅說成了愛舅,田二聽了依舊心裡樂開了花,忙開口回應道。
「牙牙,你只喊舅舅,不喊爺爺,我可是要生氣的哦。」老頭子在一旁不樂意了。
牙牙轉頭望了望他,一顆黑葡萄般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似乎費了很大的勁才稍稍清楚地喊出了兩個字:「爺爺。」
老頭子這才滿意,應和著一張老臉笑成了花。
田二幫著小止將馬車上採購來的一應物品卸了下來。不出一個時辰,一桌豐盛的酒菜呈了上來。眾人圍坐在一起,把酒言歡,好不快活。
牙牙跟李管家和田二混得熟絡了,便擠在他們身邊討酒喝。老頭子手拿一根竹筷沾了些杯中的十里香,牙牙好奇地湊上去,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感覺就像是喝葯汁一般苦澀,他擠眉弄眼地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看到他那副滑稽可愛的模樣,便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酒飽飯足后,精力不濟的李老太便先回房歇息了。牙牙由田二哄著,在一旁擺弄著自己的新玩具。
李管家提議四處看看,小止便隨著他踱步到門外。
千里沃野迎面撲來,引人極目遠眺。
「這孩子難得有個活潑的性子,看來你在他身上費了不少心思。」李管家雙手背在身後,眼睛仍注視著遠處。
「牙牙他既然喊我一聲娘親,我自然要待他如親生骨肉般疼愛。」小止說話時左手不斷地摩挲著右臂上的那一處疤痕,上面至今仍殘留著清晰的咬痕。那是初來這裡時的一個雷雨夜晚,牙牙被一聲炸雷驚醒,便突然間發了瘋。小止上前阻攔,誰料一個不小心被牙牙死死地扣住了右手腕處。小止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頓時鮮血如注。牙牙在隨後趕來的李老太的驚呼聲中回過聲來,他怔怔地望著一臉痛苦表情的小止,手足無措,臉上寫滿了懊悔的神情。打那以後,他彷彿一下子懂事了許多,至此這祖孫三代人才能夠如此融洽地生活在一處。
「這個……」老頭子轉身從衣襟中掏出一個細長的銀紅色錦盒遞了過來,說道:「算是你的生辰禮物了。」
小止接過,打開一看,裡面竟是一枚瑩白無瑕的玉釵,一看就是上好的籽料,玉釵造型極簡,只在其頂部綻出一朵含苞怒放的芙蓉花。
往事如潮水一般湧入腦海,卻在心中掀起洶湧巨浪。
「小止,你知道奶娘明日來打算給你帶什麼嗎?」
「一隻玉釵,芙蓉花樣式的,很好看的。」
「奶娘上次來親口跟我說,她說你的裙子要配上只髮釵才好看……」
手中越攥越緊的玉釵頂端嵌入肉中,小止吃痛,猛然回了神。她低下頭去,不想讓旁人看到她眼中隱約可見的淚光。
「城裡又發生什麼事了嗎?」小止極力壓制著情緒,想要故意岔開話題,顫抖的話音卻仍暴露了她內心的委屈。
「哎。」李管家欲開口,一聲輕嘆卻忍不住發了出來。「自上次東郊白府案件得以真相大白后,因牽扯人命眾多,本不是主犯的雅王也因包庇縱容之罪被下了獄。其實原本我們並未指望能因此而扳倒雅王的眾多黨羽,充其量也只是讓他斷失了兵部尚書這個左膀右臂。所以雅王下獄,也姑且只是小懲大誡罷了。但宮中董貴妃來報,雅王自入獄后便一直身體抱恙,泰王孟青仁便趁機替其求情,稱雅王殿下身體患有痼疾,禁不住陰冷潮濕的牢獄之災,懇求皇上能夠網開一面,看在逝去皇后情分上,罰雅王回府面壁思過即可。」
「那豈不是又便宜他了。」小止聽到這裡,內心憤憤不平,沒想到當朝皇帝竟然如此溺愛兒子,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偏袒雅王,長此以往,國中百姓定會為此寒了心。
「非也,非也。」老頭子聽到她如此說,連連搖頭道:「丫頭啊,你還是太嫩了,泰王的一箭雙鵰之計,你難道沒看出來嗎?雅王身患痼疾,為何會連他的親生父親都不知曉,顯然是他之前刻意隱瞞。泰王假借求情之事,表面上看是自己重情重義,見不得兄長受苦。但是另一方面卻看似無意地將雅王隱藏多年的秘密曝露出來,早早地將其踢出局,徹底滅了他登頂皇位的希望。歷代帝王,哪一個不希望自家江山能夠千秋萬代,永垂不朽。雅王患有痼疾,必是短命之相。誰又會願意把江山託付給短命之人呢?」
「那這麼說,孟青彧登基便再也沒了障礙了。」小止心中生出一絲竊喜。
「三皇子登基是指日可待,但是那個一直以來隱忍不發的泰王也同樣不容小覷啊。他能知曉雅王的密事,想必是在他身旁安插有卧底。能夠使出如此詭計,想必也是個心狠手辣心思縝密之人。丫頭啊,你要記得,不會叫的狗才是真正會咬人的。」老頭子說話間伸手撫須,略有所思。
「您老可是有了什麼好計策?」
李管家回頭撇了她一眼,未開口,轉過身朝院子里走去,悠然說道:「要變天嘍。」
小止往遠處一望,只見剛才還是萬里無雲的艷陽天,此時層層暗色雨雲自東向西堆積而來。天色咻然轉暗,自田野中刮來的一陣風中,夾雜著溫熱的稻稈清香和泥土芬芳迎面撲來。緊接著,狂風大作,風中包裹著粘膩的水汽,卻滲透著絲絲涼意。霎那間四下里噼啪作響,一層厚重的雨簾直直地蔓延開來,天地混沌為一色,昏暗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