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風雨
成都府,烈日當空。
屋檐雕花所描的金邊光華燦爛得令人目眩,朱紅大柱上的無角蟠螭蜿蜒盤旋宛如活物,視野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無不是精緻堂皇,顯然主人身份極為尊貴,只是時不時響起的痛楚呻.吟卻昭示了主人的命運坎坷難料。
一個高髻華服的貴婦姿態優雅地靠坐在花梨木玫瑰椅上,她手肘撐在扶手上,用指尖抵著額頭,精緻的妝容掩飾不住眼下深重的青影,進出的下人都看得出這貴婦心情沉重,都屏氣凝神盡量減少自身的存在感。
「哐當」一聲,一個端著葯碗的婢女從裡間出來時腳下滑了一下,葯碗骨碌碌滾到貴婦釘著珍珠的繡花鞋前頭,裡頭的半碗葯汁盡數拋灑出來,在空氣中漾出的苦澀氣味直達肺腑,那婢女跪到織錦地毯上篩糠似的抖:「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婦人一雙美目慢慢落到婢女身上,聲音里聽不出半分喜怒:「既是該死,那便自個兒去領八十大板吧。」
八十大板落在一個嬌弱的內宅婢女身上,是必死無疑的懲戒,那丫頭痛哭流涕磕頭不止,婦人像是累極,眉目再也沒有動過,外頭伺候的人趕緊在她怒氣變得更大之時將犯錯的婢女拖了出去。一個身形魁偉、著對襟罩甲武將服的男子進得門來,婦人無言地揮揮手,屋內伺候的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武將男子朝地上還未收拾乾淨的葯汁看了一眼,婦人再忍不住,撲到男子身上哽咽道:「大哥,橝兒連葯都喝不下去了……」
「大夫怎麼說?」
婦人閉眼留下兩行淚水,痛苦地搖了搖頭。
武將男子也嘆息一聲,將婦人扶到椅子上坐了,倒一杯熱茶與她,安慰的話無從說起,準備要說的事也不知如何開口,婦人緩了片刻,用絲帕拭了眼角的淚,沉聲道:「大哥不必吞吞吐吐,事已至此,該考慮的就得考慮了。」
男子知道這個妹妹一向強勢不輸男兒,也就不太猶豫,道:「先前你要我打聽的事都打聽清楚了。」說完對門外頭喊一聲:「進來吧。」
門外應聲進來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雖然穿著粗布短打的平民服飾,但步伐穩健筆挺應是軍旅出身,那人跪下拱手行禮,右手戶口處的老繭比尋常人粗糲,一條傷疤斜伸至衣袖裡。
「十幾年前逃出府的那個孩子,雖然不知道當年是如何躲過了府里的重重守衛,但是略一打聽就弄明白了,他的確還活著。」武將男子對婦人說道,婦人恢復了往常的高貴淡然的姿態,冷笑著微微點頭,又聽兄長對跪著的男子道:「把你所見所聞都說出來。」
聽完彙報,婦人半晌無語,武將男子也拿不准她在想什麼,婦人雖是他妹妹,今時今日身份卻遠高於他,他試探道:「妹妹?」
「呵呵,他倒是能耐,和他那個軟弱的娘完全不一樣。啊,太久遠了,我已經想不起他們母子的樣貌了。」婦人回憶了片刻,搖搖頭:「不過不重要,只要知道他娘是怎麼死的就夠了。」她遙遙望向另一個院子的方向,嘴角噙起一抹冷笑:「骨子裡流著李家的血,不知道有沒有他的父兄們冷酷……如果他仇恨和手段兩者皆有,那麼,對我還算有價值。」
這一小陣的功夫,原本光亮灼人的太陽被不知哪裡飄來的烏雲遮住了大半,那一團陰影像一頭巨大的怪獸一點一點蠶食著日輪,遠處隱有隆隆雷聲傳來,風裹著塵土卷進院子,吹得一樹繁盛的葉子生生掉了幾片。
風雨欲來,葳蕤盛夏竟然生出蕭瑟之意,婦人理正被吹亂的廣袖,看著裡間久久無語,半晌終於說道:「再等一陣子吧。」
等的,不過是兒子的死期。
「轟隆隆——」一陣閃電和驚雷之後,雨水終於傾盆而下,景山鎮上的楊老三應邀等著試吃許清沅做的一個叫做「罐頭」的東西。
許清沅拿出個細口廣肚的陶罐,小心翼翼地刮開上面密封用的蠟油,一拔掉軟木塞就聞到了荔枝的果香,這是她十來天前用楊老三送的荔枝嘗試做的「罐頭」。
剝掉荔枝果殼,去掉果核,然後加糖水放入陶罐里,直接把陶罐放在小爐子上煮開,在不移動陶罐的前提下直接密封罐口——這是最原始的罐頭製作方法,是她前世在農村生活時跟著奶奶學的。
她把果肉和湯水一起倒進白瓷碗里,楊老三拿筷子狐疑地指著許清沅:「這是什麼玩意兒,不會是你嫉妒我的容貌要給我下毒吧?」許清沅翻個白眼,要拿過筷子自個兒吃,楊老三卻動作飛快先餵了一塊到嘴巴里。
許清沅連聲問他:「怎麼樣,怎麼樣?」
她身子前傾,目光像是黏在了他夾起的那顆荔枝上,一路從碗里追隨到荔枝入他嘴,楊老三有心逗她,嚼了兩下便皺眉不語,還用手捂住腮幫。
他連吃了兩顆,表情變了幾變,卻就是不肯開口,許清沅急了,一把搶過筷子調轉個方向,自個兒吃了一顆,她有些忐忑,這方法畢竟太過簡單粗暴,不過嘗過之後……味道少了點新鮮,但是酸甜可口,顯然並沒有絲毫腐壞,這罐頭成了!
楊老三以為她一著急要直接用他的筷子,提醒的話還沒說出口,便見她將筷子調了個頭,一時訕訕閉了嘴,鬧不清心裡的那絲失望是什麼。
「哎呀,發財了。」許清沅的兩眼幾乎冒出了精光,但是吃了兩顆之後又冷靜下來,做荔枝罐頭和桑葚酒不一樣,前端的人力物力投入太多,後端的銷路輸出也很艱難,不管是錢還是人脈都要從長計議。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停之後天空碧藍無雲,配著七色彩虹讓人看一眼就精神爽氣。許清沅心情倍兒好地走在許家灣的小路上,鼻端是雨後混著青草味兒的清新氣息,她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哼起了不成曲的小調。
里正的娘子孟氏是個中年婦人,方才下雨時擔心孫子在族學里受冷,去送了一件衣服。她和許清沅擦肩而過,許清沅出於禮貌打了個招呼,孟氏拉住她笑道:「大丫你這麼高興,莫不是知道家裡有喜事?」
「喜事?」許清沅莫名其妙,家裡現在就她和許小二兩個人,嫁娶科考升官發財都想了一個遍,感覺也沒什麼能沾的上的。
「是你爹——」孟氏拍一拍她的胳膊,有些欣慰地道:「聽說你爹服勞役的時候立了功勞,功過相抵之後要提前釋放嘍,聽你三爺爺說這兩日就能到家。」三爺爺便是許家灣的里正,許家灣姓許的都是同宗同族,所以輩分能聯得通。
晴天霹靂!
許清沅的小日子才剛有點起色,許大福竟然要提前釋放!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孟氏,確認道:「提前釋放?」
孟氏放低了聲音道:「楊柳村有個剛服勞役回來的漢子,是他傳出來的,因為是咱們村裡的人,所以楊柳村的里正便和你三爺爺說了一聲。據那個漢子說,有個和你爹一處服勞役的犯人預謀逃跑,被你爹發現了,你爹向監管的獄吏檢舉了他,因此就記了一樁功勞。」孟氏會錯了許清沅的意,有些憐愛地道:「你一個小姑娘撐起這個家,這些日子真是難為你了。」
許清沅直到回到家對這個消息都是拒絕的,儘管如此,她還是把家裡的糧油等好換錢的物品拿到周大嬸家放著,然後和小二對好了話,把平日囑咐了不能說的再提醒了一遍。
第二日,許清沅從日出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日落,連許大福的影子都沒見到;又過得幾天,連里正都說楊柳村那漢子可能是隨口亂傳,許清沅也漸漸地放下心來。
但是這一天晚上,星子滿天蟲聲簌簌,許清沅迷迷濛蒙漸入夢鄉,堂屋猛地響起了拍門聲,隨著拍門聲想起的還有許大福的聲音:「大丫,小二,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