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 64 章

64.第 64 章

王悅在姑蘇城外見著了這位年僅十六歲的東海王世子司馬沖,年輕的藩王世子身子很單薄,清秋時節卻套了件厚厚的白色狐裘,一張清秀的臉隱在雪白的毛色中更顯孱弱,十六歲的少年看上去才十三四歲大小。

「世子。」他低低喚了聲王悅,唇角有清澈的笑容。

王悅看著他略顯稚嫩的面龐,有瞬間的失神。

這一笑實在是像極了十五六歲的司馬紹。

這位東海王的年輕世子,其實同當朝的太子殿下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也曾是名正言順的當朝三皇子。

這件事兒的原委要一直追溯到當年浩浩蕩蕩的八王之亂,武帝死後,惠帝繼位,各地藩王群起追逐中原,東海王司馬越便是參與其中的藩王之一,要說起這位東海王,那也是青史中赫赫有名的奸雄,生前禍亂中原風光無兩,死後被一群胡人圍著他的棺材鄙夷唾棄,兒子被殺,妻子裴妃被胡人低等士卒輪番羞辱最後被像個牲口一樣掠賣,一門下場均極為凄慘。

不過慶幸的是,這位被公認為西晉亂王的藩王平生還是做對了幾件事,其中一件便是提攜了彼時還是琅玡王的元帝司馬睿。

多年後,司馬越身死北方,司馬睿在江東立國,感念東海王昔日的恩情,從北方迎回了他飽受苦難的妻子裴妃,劃分了江東毗陵作為東海王的封地,更念及東海王世子毗身死,東海王一脈無後,將自己的親生兒子過繼給東海王,替他這一脈延續香火。

這位兒子便是石婕妤誕下的當朝三皇子司馬沖。

王悅幼年時在皇宮裡見過這位三皇子幾面,彼時司馬沖年紀小,如今年紀也不大,只覺得是個文靜怕生的孩子,性子有幾分像他長兄司馬紹。

王敦此時將這位東海王世子送到自己身邊,意味很耐琢磨。王悅看了眼司馬沖,開口道:「殿下,我先帶你回客舍。」

「好。」司馬沖點點頭,跟著王悅走。

「我沒收著朝中的消息,殿下此行來姑蘇,是私底下臨時安排的?」王悅問了一句。

「嗯。」司馬沖望向前頭的王悅,忽然放慢腳步,走了兩步,他忽然走上前一把輕輕握住了王悅的手。

王悅被他的動作驚了一下,回頭看他,卻只瞧見少年巴掌大的蒼白臉龐,王悅為這少年的孱弱暗暗心驚,卻仍是皺眉問道:「你做什麼?」

「長豫大哥……」

「叫我王長豫。」王悅皺眉打斷了他的話。

司馬沖的臉色更加白了幾分,噤聲不敢再說話,手卻仍是緊緊抓著王悅。

「殿下?」王悅的聲音已經冷了幾分下來。

司馬沖蒼白著臉囁喏道:「大將軍,大將軍讓我跟著你。」

蚊子一樣響的聲音,卻是聽得王悅心頭一跳。司馬衝到姑蘇這事兒他剛聽著就覺出不對了,姑蘇不算安穩地方,司馬沖他一個藩王世子他離開毗陵跑這兒做什麼?王敦還特意派人囑咐他照顧這位小世子,這事兒簡直可笑,他司馬沖一個有手有腳的人又不是殘廢,有什麼好讓他照顧的?

王悅打量了兩眼司馬沖,少年緊緊攥著他的手不放,清瘦的身板在輕微顫抖,手上的力道卻是極大。

王悅的心驟然沉了下來。

聯想到荊州道上莫名慘死的譙王司馬承以及剛讓他踢回建康的譙王世子司馬無忌,瞧著眼前的東海王世子,一個讓王悅戰慄不已的念頭浮上他的心頭。

眼見著這位病弱的世子一副被甩下就要斷氣的模樣,王悅皺眉許久,終究沒甩開他的手。

一個身不由己的孩子而已。

王悅帶著司馬沖回了客舍,住處是王有容安排的,幽靜的小院,院中水井旁栽著兩株柳樹,王悅將人送進去,轉身便要離開。

「世子!」司馬沖忽然急匆匆地喊住了他,一副驚恐的樣子,他扯住了王悅的衣擺。

王悅回頭看他。

「你……你不住這兒?」司馬沖結結巴巴問道。

「我有另外的住處,你在這兒安心住下,不會出事。」

「你……你住哪兒?我可以同你一起住的。」司馬沖眼見著王悅又要走,忙開口道。

王悅終於皺了下眉,「我說了,你在這兒住下,我過後會派人送你回晉陵。」

司馬沖的臉色刷得一白。

王悅轉身往外走,他剛走出去兩步,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撲通聲響,他回頭看了眼,瞳孔驟縮。

「殿下!」

司馬沖摔跪在地上,倚著水井渾身顫抖,他緊緊捂著嘴,鮮紅的血從他指縫裡溢出來。

王悅衝上前一把扶住他的肩,回頭朝人大聲吼道:「大夫!去找大夫!」

司馬沖滿是血的手一點點抓住了王悅的袖子,嘴中一張一合有血溢出,「別、別走。」他抬眸看向王悅,一雙眼的情緒極為強烈。

我不想死。

王悅扶著他的手狠狠抖了一下。

房間里,王悅坐在床頭,司馬沖面上一絲血色都沒有,虛弱到這地步,他的手仍是緊緊抓著王悅的手,王悅看了他一會兒,轉頭看向那大夫。

「他怎麼樣了?」

「小公子的氣血虛,一時急火攻心才會嘔血,如今下了劑蠻橫之葯止住了血,幸而沒有傷心脈,暫無大礙,但是小公子身體太虛弱,實在需要好好調養。」

那老大夫說到這兒,頓了許久,才接下去道:「這身子若是再不好好調養,怕是有傷壽數。」

王悅沉默了片刻,朝王有容使了個眼色,王有容隨即帶著大夫離開了房間。

王悅看向躺在床上的司馬沖,司馬沖立刻攥緊了握著王悅的手。

王悅沒想到,司馬沖的身體真的差到這地步了,晉陵有關他的消息這些年很少傳回建康,一個顏面喪盡的東海裴妃與一個被過繼的三皇子的確不是建康公卿所看的上的,王悅只知道司馬沖身體不好,卻不曾想這麼嚴重。

過去,他與司馬紹在國子監讀書,司馬沖年紀比他們倆都小,又因為體弱多病常年足不出戶,王悅記得許多次他同司馬紹路過長平宮,這位小皇子就孤零零坐在門內不遠處羨慕地看著他們二人,王悅瞧他可憐,時不時也會站住同他多說幾句話,也會帶些宮外的小玩意送他,什麼孔明燈兔子燈還有些蟋蟀兔子什麼的,後來他離開了國子監入了尚書台,就幾乎沒再見過這位三皇子了。

王悅對司馬沖的印象不算深,就是當年送他小玩意也出於可憐他,壓根沒真的上多少心思,後來兩人不再見到了,唯一的印象便只剩下,這是司馬紹他三弟。

「你吃藥調理身體了嗎?」王悅問了一句。

司馬沖點點頭,「一直有在吃。」

王悅看了他一會兒,「這些年在晉陵住的不習慣?我瞧你身體差了不少。」

「是我自己太沒用了,晉陵的人待我一直很好,裴妃待我也很好。」司馬沖低聲道,瞧見王悅沒有丟下他的意思,微微鬆了口氣。

王悅見他小心翼翼地掩飾情緒,沉默片刻,沒再說話,抬手給他掖了下被子。

待到司馬沖終於撐不住睡過去后,王悅這才從他的手中將自己的手抽回來,起身往外走。

王有容走上前在他身旁站定。

「他這些年在晉陵到底境況如何?」

王有容低低嘆了口氣,「裴妃自己尚且無力保全,全靠寄人籬下活,哪裡顧得上他的死活。他一個失勢的皇子孤身一人在晉陵多年,身旁沒一個熟人,就連宮人都知道跟著他沒出路,走的走逃的逃,餘下的那些晉陵官員更是了,我們也是同官員打交道的人,這些人有多踩低捧低我們也知道,三皇子這些年的確相當不容易,前些年京師還有他生母石婕妤挂念他,可前兩年,石婕妤又誕下了一名新的皇子。」

王悅沒有說話。

王有容看了眼他的臉色接下去道:「要說他也是堂堂三皇子,和太子比起來,不過是一個早生一個晚生的區別罷了,可誰料得到兩兄弟命數相差如此之大。」

「司馬紹這些年過得也不容易,皇族子弟,哪個容易了。」王悅開口淡淡道:「前些年清河公主被掠賣到吳地商人家當奴婢,要論可憐,帝王家有的是比他更可憐的人。」

王有容自覺碰了一鼻子灰,抬頭看了眼王悅,心道這心思還挺決絕。

王悅負手望著院中柳樹,眸光沉沉。

「那世子打算?」

「你先回去靈岩寺知會謝景一聲,」王悅頓了一下,「我今晚在這兒先住下了。」

王有容飽含深意地看了眼王悅,低頭畢恭畢敬回了一個字,「是。」

王有容走後,王悅仍是一動不動地立在屋前,他靜靜望著那院中的柳樹,忽然想起剛才司馬沖大口吐著血卻仍是拚命扶著樹站起來的樣子。說到底也不過是十六歲的少年,又久居深宮不諳人事,心思單純簡單。

不過是想好好活著而已。

不過這樣簡單的一個念頭,於他而言卻是千難萬難。這世上已經沒人願意朝他伸出手了。

王悅心中微微一刺,腦海中卻是另一張熟悉的臉劃過。

的確是親兄弟,一個比一個慘。

王敦的心思到底如何王悅已經不敢深猜了,淺淺的看,他將司馬沖送過來,無非是想讓自己中意司馬沖,繼而照拂這位東海王小世子,來之前王敦怕是也警告過司馬沖討好自己,不然司馬沖應該不至於這樣,那副笨拙的取悅模樣王悅一眼就看穿了,無非是一個字,怕。

怕被自己拋棄,怕徹底在王敦那兒失去利用價值,怕死的不明不白悄無聲息。

王敦對司馬沖這份心思,隱隱能嗅出讓人不安的味道。

那是野心的味道。

王悅忽然閉了一瞬眼,日光輕輕灑進院中,他負手立在階前,一身鮮紅朱衣像是染盡了鮮血模樣。

漏開一條縫的柵窗,一雙眼正透過縫淡淡望著那窗外階下的朱衣世家子,面上沒什麼血色的少年垂了眸,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腰間的白玉權籌,笑了下。

「挺有意思的。」少年低沉著聲音,抬手遮住了眼,一身與剛才截然不同的優雅氣質。

皇兄,這大好江山,分一杯羹可好?

……

王悅留宿在在了小院中,司馬沖夜半總是有些睡不安穩,一直斷斷續續地在咳嗽,有時候甚至能咳出血,王悅看他病情反反覆復,坐在他床頭大半晚幾乎沒合過眼,找來的大夫也沒什麼主意,急匆匆地開了兩服藥,怕出事兒自己從後院溜了。

王悅派人出去找新的大夫,他抬手試了下司馬沖的體溫,這少年一直在低燒,情況似乎有些棘手,他下意識皺起了眉。

司馬沖卻是忽然輕輕笑了下,那笑蒼白極了,王悅抬眸看他,隨即感覺手被人握住了,他頓了下,沒說話。

「長豫大哥……」

「王長豫,喊我王長豫。」王悅皺眉打斷他的話。

司馬沖看了會兒王悅,張了張口,終於低聲問道:「世子,我離開建康許久了,不知……不知建康城如今是什麼樣子。」

「跟從前一樣。」王悅敷衍地答了一句,將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我……我、我母親她身體可還好?」

「石婕妤,挺好的。」王悅點了下頭,「前些天在宮宴上見著一次,氣色不錯。」

「我在晉陵聽聞皇兄娶了庾家的女兒為妻,還為父皇誕下了小皇孫。」

「幾年前的事兒了,小皇孫都挺大了。」王悅忽然沉默,隨即笑了下,「挺好的。」

王悅忽然就想到,若是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他與司馬紹的日子過得應該還不錯,曾經的少年如今已經為人父為人夫,當年建康城的世家紈絝,如今都已經日漸長成了沉穩莊重的男人樣子,他不是聽聞庾亮與溫嶠也要各自娶妻了?日子似乎過的特別快,昨日還是指點江山的激昂少年,一轉頭的工夫,忽然就間兒女成行,彼此的小日子皆過得花好月圓,再不復少年時候得過且過的浪蕩模樣。

王悅不禁想,若是沒有這些權謀算計,沒有所謂家國動蕩,這日子又該是怎麼一番模樣?

想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想出來的王悅笑了下。

司馬沖忽然問道:「世子,你娶妻了嗎?」

王悅看向他,良久才開口道:「沒有。」

司馬沖有些愣,看了會兒王悅,低低開口道:「晉陵太守為我相了一門親事。」

擱在司馬沖這年紀,別的皇子都已經三妻四妾了,王悅倒是沒對這句話表示詫異,淡淡問了句,「是嗎?喜歡對方女兒嗎?」

司馬沖臉微微一紅,望了眼王悅,看了一會兒,神色忽然又一黯,「我身體如今這樣,便不要禍害別人了,說不准我過兩年便走了,留下她一人……一個人過日子,太苦了。」

王悅抬眸望向司馬沖,司馬沖忽然又低低咳嗽起來,王悅將乾淨的布遞過去,「沒事吧?」

於此同時,院外敲門聲響起來。

來人越過侍衛直接走到了門外,抬手敲了下門。

王悅下意識覺得是王有容,回頭喊了聲,「王有容,我讓你找個大夫過來!你大晚上跑哪兒去了?大夫呢!」

門被咿呀一聲推開。

「你找著沒……」王悅的罵聲猛地戛然而止,聲音猛地一軟,「你怎麼來了?」

謝景走進滿是藥味與血腥味的屋子,極輕地皺了下眉,見他不像是受傷的樣子才終於開口道:「來看看你。」

「我沒事兒。」王悅看向床上拚命壓抑著咳嗽的司馬沖。

謝景將視線投向司馬沖,「他是?」看了會兒,他認出來了,淡淡又問了句,「他怎麼了?」

「東海王世子,犯了宿疾,一直在咳血。」

謝景走上前,在王悅身邊坐下,王悅忙給他讓位置,他扭頭看了眼王悅,隨即才捲起袖子伸出手。

「將手伸出來。」

王悅忽然就記起謝景懂醫術,自己哪次生病受傷不是謝景給自己收拾的。謝景比大夫靠譜多了!他立刻對司馬沖道:「把手拿出來,讓他給你看看。」

司馬沖低咳了兩聲,看了眼王悅,緩緩朝謝景伸出了手。

修長的手指輕輕壓住了腕上青色的筋脈,聽了一會兒,謝景忽然抬眸看了眼司馬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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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丞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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