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玉樓春3
北方的冬天,風多沙多,天乾物燥,不多喝點東西,人都要變成房檐下的蘿蔔乾了。
這時候就想喝上一壺梨湯,滋陰潤肺、養胃生津,人也水潤了。廚房陶罐里熬的正是小吊梨湯,銀耳裹著雪花梨翻滾,清甜的味道往人鼻子里鑽。
阿藏盛了兩壺,跟黑米說,一壺給客人端去,另一壺給小掌柜送去,特別叮囑他要勸掌柜的喝點。掌柜的這幾日明顯憔悴了,氣色看著很不好,阿藏覺得自己很像個出家人,善心大發,才特地給掌柜的做了這道湯品。
隱隱有點兒希望掌柜的誇他。
黑米送完了,屁顛屁顛回來,找了一隻碗,另一手拿著壺,準備給自己來一碗——他聞著這味道,口水咕咚咕咚往肚子里咽,饞得不行了。
「黑米,這不是讓你給掌柜的送去的嗎?你怎麼拿回來了?」阿藏問。
黑米道:「掌柜的還沒醒呢,我尋思放那兒涼了就不好喝了,給拿了回來。」黑米見阿藏大哥沒阻攔,自個兒倒了一小碗,一口灌了下去,美滋滋長舒一口氣,甜而不膩,潤而不肥,黑米美得快成仙了。
「行吧,等他醒了再給他盛。咱不等了,咱先吃。」阿藏有些失望,手起刀落切了碎臘腸、胡蘿蔔丁,打了土雞蛋,炒飯。米飯是東北的長粳米,東北的米三年兩熟,不像南方米那樣軟糯,最適合炒飯,炒出來的米飯粒粒清晰,嚼在嘴裡彈牙韌性,香米粒夾著碎臘腸,怎麼吃怎麼香。
大年初一不該動刀動火的,和尚哪兒管這個啊,掌柜的喜歡吃就行。
當然,也沒準兒是他自己想吃。
炒了兩個菜,把飯盛了,給掌柜的在鍋里留了炒飯,灶膛里又添了一把火——一會兒能燜出一層鍋巴出來,香!
忙活完這些,阿藏、黑米、小薊三人坐下來吃飯。黑米就像是餓死鬼投胎,筷子嘩啦啦撥飯,一碗飯三兩下見底,拿袖子抹嘴。阿藏說,你小子慢點兒,別把碗給吃了,你看看人跑堂的,多斯文。
黑米看小薊哥,確實斯文,一手托著碗,一手拿筷子,用筷子夾上了飯,才往嘴裡送,雖說這頻率是快了點,可人家怎麼看怎麼斯文、有禮。黑米扭頭看角落裡,看了兩眼,小聲道:「你們看那邊兒的客人,也這麼吃。」
大家都看過去,還真是。夏千機感覺有人看他,也看過去,大家目光撞在了一起,夏千機先開口說話,道:「好酒藏深巷,沒想到這樣的小店中,也能嘗到當年大內御膳房的味道。」他小時候跟著父親進過一次紫禁城,喝過一回宮裡的小吊梨湯,記了很多年。以為再也遇不到了,沒曾想在這裡遇上了。
阿藏打哈哈,道:「您誇了。」幾人扭過頭來,吃自己的,不理他。
夏千機本來就不餓,加上喝了不少梨湯,人也暖了,放下一塊大洋,又看了眼對面的幾人,張嘴要說什麼卻沒說,起身走了。門外一陣汽車油門的聲音,大人物絕塵而去。
小薊說,掌柜的怎麼還沒下來,我上去看看。從廚房裡端了熱梨湯,拾步而上。推開門,掌柜的還在睡,眼睛閉著,眉頭緊蹙,似乎很不舒服。小薊本來轉身要走,見此便上前幾步,看掌柜的臉上發紅,伸手摸了摸額頭。
燙手!
發燒了?小薊看掌柜的蓋兩床被子,下意識覺得這樣不對,要燒出病來,忙給他把被子掀了。高良姜一下覺得涼快了些,眼睛微微睜開了,叫聲了「小薊」,聲音軟得像個貓,「水……」
小薊很心疼,掌柜的以前那是多麼鐵骨錚錚的漢子!看來真是病得不輕,倒了杯水,扶著人坐起來,給高良姜喂水。高良姜喝了一口,頭一點又昏死了過去。小薊心說,要趕緊請大夫去,把人要往下放,這麼一折騰,高良姜被露出了半個肩膀,小薊眼睛尖,一下就看到后肩膀似乎有個東西。
都是男人,小薊不忌諱,把掌柜的中衣往下一褪,果然就看到掌柜的后肩上,一個紫得發黑的手掌印,看得人心頭一驚。小薊伸手按在上面,手掌印比他手小些,周圍的皮膚燙手,就這手印冰涼透骨。
這是什麼東西?小薊要出去喊人,眼睛往下一溜,這又是什麼?怎麼綁了好幾圈的白布?掌柜的受傷了?沒想到掌柜的是如此隱忍的壯士,有傷自己藏著,不輕易告訴別人。他湊著鼻子一聞,奇怪,沒有藥味,倒有一股沁鼻子的香味。把掌柜的放在床上,這傷口到底在哪裡?一看胸前鼓著,難道是腫了?伸手要幫他把繃帶解開,觸手一股柔軟。
小薊忽然福臨心至,臉「騰」就紅了,手忙腳亂幫掌柜的把中衣穿好了,穿嚴實了,「咚咚咚」跟兔子被燒了尾巴似的下樓。
「怎麼了?」阿藏看他跑得像是要起飛,問。
「掌柜的病了。」話的尾巴還沒落地,小薊都跑半條街外了。阿藏跟黑米剛進到掌柜的卧房,湊到掌柜的床前,小薊把同仁堂的老大夫背上來了。
老大夫被顛得差點把胃也顛出來,扶著桌子咳嗦,一隻腳穿著鞋,一隻腳光著,指著小薊說不出話來。
小薊臉紅得能煮雞蛋,估計是跑的,焦急道:「我們掌柜的不太好。」
醫者父母心,大夫忙上前看,一摸額頭,滾燙,小薊說:「后肩有個手掌印。」老大夫要給高良姜脫衣裳,一扭頭見大家都傻愣愣瞅著,伸手趕人:「去去去,都出去,沒得裹亂,都出去都出去。」把人都趕了出去,關上了門。
高良姜被吵醒了,迷迷瞪瞪看著眼前的人,喊了聲「孫爺爺」。當年她娘生她難產,是孫大夫把她娘兒倆的命從鬼門關撿了回來,他能不知道高良姜是女兒身嗎?
孫大夫搭手診脈,眉頭緊皺,又換了只手,倒吸一口冷氣,「閨女,你咋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了?」脈象虛浮,斷斷續續,猶如海上微音,片刻即湮,油盡燈枯之相。孫大夫心下悲涼,道:「好孩子,想吃點什麼,跟孫爺爺說,爺爺給你買去……」這叫臨終關懷。
高良姜聽出了言外之意,難道今天就是我高某的死期嗎?掙扎著說道:「孫爺爺,我覺得我應該還行,你再想想辦法!」
孫大夫心中暗暗搖頭,真沒辦法,嘴裡安慰高良姜:「好好躺著,沒大事兒……想玩個什麼也跟爺爺說。」
高良姜嚇得眼淚都出來了,整個北京城最好的藥鋪是前門的同仁堂,同仁堂最好的大夫就是眼前這位,他要說沒救了,別的大夫也都沒轍。高良姜死死抓著孫大夫的手,用最後一點兒力氣道:「爺爺你喊我家廚子進來。」話音剛落,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門是花梨木的,隔音真好,門外的人耳朵都貼著上面,也沒聽清裡頭在說什麼。孫大夫一開門,這三個差點摔倒地上,孫大夫讓廚子過來,把高良姜的后肩膀露出一塊,就有巴掌印的那一塊,別的不給看了。
阿藏看一眼,伸手摸一下,又連忙拾起高良姜的手腕把脈。大夫把的是人的生機脈搏,他把的是陰陽之脈。脈一搭上,阿藏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中了最兇惡的一種鬼症。
這種鬼症,是厲鬼將引子種在人身上,從這人身體里奪取生機。不要理由也不要什麼特別的機緣,只要是這鬼看上了,它願意害誰就害誰。做出這種惡事的鬼,永世不得入陰界,永世不可輪迴,只能留在人間。留在人間幹嘛?為非作歹,直到被能人或者天道打死,從此灰飛煙滅。
一般的惡鬼都不敢幹這種事——誰不得給自己留條後路呢?
黑米年紀小,聽說掌柜的命不久矣,眼淚噼里啪啦地掉,扯著嗓子要哭出來,阿藏捂上了他的嘴:「新年頭裡就哭,添晦氣。掌柜的不是非死不可,這不還有我在嗎?大夫,你找根老山參,給他把命吊著,我出去想辦法。」這鬼症來得窮凶極惡,要去也簡單,只要找到被那惡鬼奪取的魂魄,搶回來就行。
孫大夫忙回去找老山參。
阿藏拿來一根銀針,在高良姜額頭上輕輕劃了三下,又拽下來她的一根頭髮,穿進針孔里,打了個死結,下樓出門想辦法去了。阿藏前腳走,後腳總統府來人,把小薊半請半拽、半哄半騙,請走了。
怎麼回事呢?這事兒怪夏千機,怪他多嘴說了一句話。
大年初一大家都喜歡走親戚,總統府里住的也是人,也不例外,不過這回來他家走親戚的人,來得有些遠,是從東北一早坐飛機過來的。
誰這麼大的派頭?東北張大帥的二姨太,黃月仙。張家大夫人早些年過世了,張大帥府上里裡外外都靠二姨太作為女主人忙活,她要坐個飛機,還真不算什麼。昨兒晚上,張家人團團圓圓吃年夜飯呢,又說起了六姨太的事,黃月仙跟張大帥吵了一架,氣得不行,今兒早上就到總統府找妹妹來了。
她妹妹是大總統的第八房姨太太,如今正得恩寵。
為了安全起見,夏千機就住在總統府,晚上回來的時候,正碰上八姨太跟黃月仙在大廳的沙發里聊閑天兒,他見了禮就要讓開,那倆娘們可不放他走。笑話,成天面對皮糙肉皺的老頭子有什麼意思,逗逗夏千機這樣才貌雙全的俊公子哥兒,那才有點兒趣味。
當然,也只有夏千機這樣的人才能被她們留著說話,你要沒這樣的身份地位,只是個門童,就是貌若潘安、氣吐如蘭,她們也不搭理一下。
黃月仙自來熟,上下打量夏千機,口道:「您這是忙著要躲我們呢?也是,咱是姨太太,擱前清都不準上檯面的,真是污了您的眼」,手上的小團山輕搖,香風陣陣,「您恕罪嗎?」
八姨太黃月伽年紀都沒夏千機大,沒姐姐那麼放得開,打圓場道:「姐,您可別冤枉了夏少爺,他看著不是那種人。」
「是嗎?」黃月仙笑著問。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這位還是張家的女主人,夏千機只得道:「自是如此。」
「那您干站著,不坐坐?」
夏千機坐下來,沙發軟得很,一下子就解掉了人的緊繃之感,夏千機鬆了松領口。
黃月仙抿嘴一笑,也坐了下來,二郎腿甩上去,旗袍的開叉中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大腿。怨不得張大帥愛她,這女人別看快四十了,自有一股風情,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夏千機可不敢去看,眼睛瞥向花案上一盆君子蘭,扭轉話題道:「兩位夫人剛聊什麼呢?一進門就聽見了笑聲。」
黃月仙姐妹倆相視一眼,真笑了。她倆剛可不在聊什麼好玩的事,乃是黃月仙跟妹妹黃月伽抱怨張大帥不給她做臉。六姨太幾個月前死了,張大帥竟然要把那娘們葬到祖墳去,待他張虎娃百年之後,那女人的屍骨跟他合葬,繼續隨侍左右。還好六姨太生的小崽子也失蹤了,不然都不知他張虎娃要怎麼把那崽子放在心尖兒上疼。
心裡恨得牙癢,口中卻道:「嗐,哪兒是什麼開心的事兒,說的是我家可憐的茜茜,年紀輕輕就走了,沒能享得上福。可憐啊,鯨薊這孩子可能是傷心過度,失心瘋了,竟也沒找到,你說說,這都是什麼事兒啊?想了心裡頭就疼得慌。」說完一手按住了心口。女人該在合適的時候展現同情心,並且示弱。
夏千機沒看她,白瞎了黃月仙這番表演,夏千機只覺得茜茜這名字聽著耳熟,再仔細一想,想起來了,是裊裊的堂姐。四川白家家底雄厚,裊裊她大伯早年海外留學,在外娶了媳婦生了孩子,白家就留給裊裊他爹了。白家這大伯也是奇特,生的清一順都是閨女,這些閨女全在外留學過,見識多,長相好,一家有女百家求,他的那些閨女都嫁得好,除了大閨女,白茜茜。據說是這位大堂姐對土匪出生的張墨一見鍾情,哪怕做妾,死活要嫁。
聽說當年鬧得很兇,差點出人命,最後反正是嫁了,他跟裊裊結婚的時候,那茜茜大堂姐還帶孩子來過,有過一面之緣……對了,那孩子就叫張鯨薊,跟裊裊一樣,左耳垂上有一顆紅痣。
想到這兒了,夏千機多嘴說了那麼一句話:「巧了,我好像是看見你家鯨薊少爺了。」剛那店裡跑堂的少年,左耳朵上就有那麼一顆紅痣,眼睛也長得像裊裊。
黃月仙從沙發上彈起來了,美目圓瞪:「你說什麼?哪兒瞧見了?」
夏千機要把這句話收回去也來不及了,只得把地點說清楚了。黃月仙讓妹妹帶上人,直奔了高家莊,把人弄走了。
現在高家莊里就剩黑米一個,小孩兒坐在店裡正害怕呢,他養的那隻貓回來了。黑米開始沒敢抱,可又一想,那天能說話的是只很大的貓,不是我這隻,不怕。兩步上前,把貓抱在了懷裡。
貓蹭蹭他,舒服得呼嚕呼嚕直叫。
有人推門進來,是孫大夫,抱著一壺熬煮好的老山參,給高良姜吊命。一碗百年山參灌下去,高良姜開始泛白的臉色又慢慢有了血氣,孫大夫鬆了一口氣,叮囑黑米給掌柜的擦汗降溫,這才離開。
已經是後半夜了,黑米慢慢也困了,趴在掌柜的床邊睡著了。跟著他的黑貓卻忽然有了精神,跳到高良姜床上里裡外外、仔仔細細地嗅,爪子東翻西翻,甚至鑽到被窩裡去了,一無所獲。
貓很失望,跳窗戶跑了。
快天亮時,又來了只貓那麼大的肥老鼠,也跟那貓一樣,四處翻找,也是一無所獲,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慌忙走了。
是阿藏回來了。阿藏裹了一身寒氣,凍得嘴唇都紫了,黑米揉揉眼睛,問:「阿藏大哥,怎麼樣了?」
「沒找到!」阿藏氣急敗壞,那根髮針是用來尋魂的,結果那根針四處亂轉,阿藏跟著跑了有小半個北京城,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給我燒壺熱水去,我喝了還得走。」
黑米忙下樓去燒水。
阿藏拍拍高良姜的臉,沒反應。拿銀針一紮她人中,高良姜恍惚清醒了,阿藏一手環抱著她,輕聲問:「后肩膀的掌印誰打的?」
高良姜虧得平日修行,靈台還守著一絲清明,吐出了三個字「挹翠樓」又暈了過去。
阿藏輕手把她放好,又弄來弄枕頭,眼睛有點酸,下午還好端端一個人,怎麼這會兒就成這樣了呢?想著還有事兒要做,急匆匆下樓往外走,黑米在後面追,喊道:「阿藏大哥,熱水燒好了,梨湯也熱了,你喝碗再走!」
阿藏頭也沒回,伸手揮了揮,喊道:「回來跟掌柜的一起喝。」
「哎。」黑米應了一聲,回了屋裡。
屋裡正站著黑米的後娘,只等他一回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破口罵道:「娼.婦生的小.逼.崽子,長能耐了,你就住這店裡了?店裡都供著你祖宗?不回家劈柴了?你要餓死凍死你爹你娘啊?今兒不好好收拾你一頓,你都不知道誰生的你養的你!」說罷大耳刮子抽在黑米臉上,黑米哭著,被連拖帶拽弄進了後院,邊哭邊砍柴。
他後娘從屋裡又抱出一堆衣服,扔在地上,「快砍,砍完把衣服都洗了晾上,要晚上沒幹,老娘揭了你這層皮!」黑米哭都不敢哭了,蒙頭劈柴。
高良姜孤苦一人躺在樓上,昏迷不醒,一絲黑血從嘴角溢了出來。
阿藏趕到八大胡同,天剛蒙蒙亮,跟別處大清晨冷冷清清沒半個人影不同,這幾條街上行人不少,都低著頭趕路,行色匆匆。緣何故?這些是留這兒過夜的客人,快快活活玩了一夜,天亮了宵禁解了,就該回家了。
睡到大中午,大搖大擺從窯子里出去的,那是少數。一般人沒這麼高調,又不是什麼光榮的事兒。
所以這會兒,這條街上人多。
阿藏進了挹翠樓,抓著一個「大茶壺」問:「你這兒有個叫什麼春的姑娘嗎?」凡事有因果,阿藏思來想去,只有年前小掌柜背回來的那個新死女鬼或許跟這事兒有關係,恍惚記得那女.妓名字里有個春字。
這「大茶壺」嘿嘿一笑,露出倆大門牙,驕傲道:「我們這兒姑娘都能叫.春,就看你有沒有這本事。」
挹翠樓的媽媽正在送客,回頭就看見尾子又在瞎說八道,一拍他腦門,喊了句「去去去」,把尾子趕走了,笑臉對阿藏道:「您來得不巧,姑娘們都歇下了。要不您先坐下來,吃會兒早點,聽聽彈唱?」一看就不像是有錢人,況且還穿一身的僧衣,不定是什麼怪人妖僧,老鴇子不想做阿藏的生意,也不想得罪他,就拿話搪塞。
阿藏沒理她這茬,反正只要有管事的人就成,「不用另外找人,你就成。」
這位可真性急,老鴇子老臉一紅,猶豫道:「這、這不太成吧?哎,不過你要一定要,媽媽我、我也能重操舊業!」
阿藏不跟她瞎磨嘰,往她手心塞了一個大洋,「問您個事兒,您這兒以前有沒有個叫什麼什麼春的姑娘,死了不多久的。」
「有,玉樓春啊。哎,你這是在戳我心窩子了,誰不知道玉樓春是我挹翠樓的台柱子,她不聲不響栽了蔥,可把我害苦咯!媽媽我砸了多少錢在她身上,砸出這樣標誌能耐的——」
果然是這個玉樓春,這就都對的上了!阿藏打住她的話頭,「她住哪一間,你帶我去看看。」往她手裡又塞了一塊大洋。
老鴇子二話不說,帶人上了二樓,走到最裡頭一間,推門,香氣撲鼻而來。屋裡頭博古架子上放著古玩,檀木方桌上擺著琴,屋裡一絲灰塵沒有。
「你天天打掃?」
「以前寵她的那位爺讓這樣的,說來,宏爺也是真愛我們玉姐兒,姐兒都死了這麼久了,他還常來吊念姐兒。」老鴇子有些神傷,「都說男兒情淺女兒情深,沒想到天底下也有宏爺這樣情深義重的男人,我們玉姐兒算是有福的。」
「你說的宏爺,是誰?」
老鴇子一猶豫,阿藏把兜里還有三個銀元都放她手裡了,老鴇子很乾脆,「宏爺您還不知道?這滿北京城還有第二個人敢稱宏爺嗎?」
「別賣關子,誰?」
「鄭宏文,總統府的四少爺。」
阿藏瞧這閨房裡平淡安靜,沒有半點鬼氣,就知道要麼玉樓春不是那鬼,要麼玉樓春根本就不在乎這裡,從來沒回來過。仔細想想,新鬼一般都是在身死之地瞎轉悠,等陰差來了帶走,就是心有不甘的,那也有個調整心理、適應變成鬼的過程,哪有一死就忙不迭害人、趴人背上的?
害小掌柜的,十有**就是玉樓春!
阿藏咬得牙響,出了挹翠樓,直奔總統府去。八大胡同在前門西邊,總統府在前門東邊,從挹翠樓到總統府,路上會經過前門,可就算能路過,阿藏也沒回去看一眼,一是時間緊,怕來不及救人,二是他不想讓黑米小薊看到他著急忙慌的樣子。
我為什麼這麼著急啊?阿藏捫心自問。轉而又解釋給自己聽,這是活佛我重情重義,為兄弟兩肋插刀的表現。可若是小薊如此,我也如此嗎?阿藏再捫心自問,這答案就不太肯定了……
想的都什麼亂七八糟的?阿藏拉住思想的韁繩,不再去探討內心的自我。
大總統府已在眼前,總統府前立著倆大石獅子,高大威猛。門口的士兵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森嚴,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鑽進去的。阿藏想辦法繞到了後門,後門戒備鬆些,門口就倆放哨的,來往的僕人都從後門走。
阿藏轉身去了附近的集市,先換了身衣裳,跟買菜的買了籮筐扁擔,接著找了個水果、乾貨攤子,買了上好的的酸棗、鴨梨、凍柿子,滿滿挑了兩籮筐,挑著就要進總統府後門,倆親兵攔住了他。
「幹什麼的?」
「哎喲,兩位爺,您可、您可嚇了我一跳。」阿藏討好一笑,指了指籮筐,「果挑子,來給大總統送水果。」果挑子是種職業,這種人專門從山上、鄉下,買到好水果,往高門大戶里送。人高門大戶能缺這個嗎?不缺,就圖個野味、吃個季節。這些果挑子一般都是往固定的人家送,知根知底的,人家放心,他拿錢也穩當,不至於把果子放家裡放壞了。
守衛拿槍挑了挑籮筐上的布,籮筐半新不舊,水果玲瓏剔透,「倒真像是個果挑子。」
「什麼叫像啊,我就是。」阿藏委屈死了,見這倆守衛還要拿他的大鴨梨吃,更是急得要跳腳,嘴裡嘟囔著「我這是小本生意,你們不能……唉……」倆親兵哈哈大笑,把人放了進去。
阿藏挑起籮筐,往裡去。他前腳走,後腳又來了果挑子,這回是真的,這真的果挑子聽說有人先進去了,心說,這是搞行業競爭的來了,實在是奸詐狡猾、破壞我行規,非得給他點顏色看看,便對守衛道:「我才是真的,不信你喊廚房採買的出來對峙!進去那人是假的,說不定就是來刺王殺駕的。」
倆守衛見到又來了一個就覺得不對,再一聽這話,兩人互視一眼,一個把好了門,還有一個飛快進去找人。總統府也不是特別的大,走了幾步就看見前面樹下,扔著倆籮筐一扁擔,人不見了蹤影。
不好,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竟讓人潛入了府中!大總統府里裡外外都緊張起來,拿著槍的士兵們四處查看,要是找到那假果挑子,不由分說,先給他吃頓槍.子兒!
守衛們把府里府外地毯式搜索了一遍,竟死活沒找到,難道他白日登仙、人間蒸發了?除非這孫子藏到耗子洞里,不然絕沒有找不到的道理!
阿藏還真藏在老鼠洞里。
他先摸到了花園裡,聽到兩個人說話,聽話音像是這家的主人們,正好提到了「宏文」什麼的,聽著聲音遠了,他放下挑子偷偷跟了上去,想一會兒回來再挑起來,沒想到就這一會兒出事了。
躲在花園裡,看著來往殺氣騰騰的守衛,阿藏心中叫苦,這可怎麼好?有人拽了拽他的褲子,低頭一看,認識,鼠國的那個小公主。
「快隨我來。」
小公主把阿藏往灌木深處里領,路越走越暗,越走越矮,最後跟高梁橋下的那個洞一樣,也是個洞。洞里挺冷,阿藏蹲坐在裡面,跟小公主面對面坐著,小公主開口道:「活佛,救命的恩人,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阿藏把事情從頭到尾一說,問:「小公主可有解決之法?」
小公主搖搖頭,沒有法子,妖鬼殊途,她也不懂,想了想,又道:「不知這事兒是否與此地異象有關。這幾日,有鼠民來報,說是這座府地下,寒氣透骨,陰氣森森,像是有什麼陰寒的大妖在修鍊,父王特命本宮前來查看。」
阿藏點點頭,讓她詳細說說。
小公主也不知道,只等鼠先鋒回來,仔細描說一番。
鼠先鋒沒讓他們多等,一會兒就回來了,跑了一身的汗,沖小公主先做了個揖,這才道:「稟告公主娘娘、活佛大人,下官探查一番,地下確實陰氣很重,似乎是有人在地下埋了極陰寒的物件兒,下官能耐小,本事少,沒能靠近查看。不過,這地上面倒沒有什麼異常,人畜興旺,花草茂盛,生機勃勃,春意滿園。」
他這麼一說,阿藏想起來了,怪不得在花園就覺得不正常,就是這「春意滿園」有毛病。正月裡頭,冷風吹徹,花園裡該蕭條才對,怎麼又是花骨朵又是嫩草芽的,不對,不對。他跟小公主道:「我還得上去一趟。」
小公主沒攔得住人,只能把人送到洞口,讓他多加小心。鼠妖的法力微薄,扛不住槍.子兒。
上來一看,剛剛有幾個還是花骨朵的芍藥,這會兒見著陽光,都要綻放了。阿藏湊著花仔細觀瞧,這些花開得真好,精氣神都足,花朵嬌艷非常,彷彿有了靈性。他在小花園裡轉了一圈,看著這些嬌嫩嫩的花朵兒,想到曾經在星微老道那裡見過的一本書。
那書上說,人鬼殊途,不僅僅是殊途在陰陽相隔,更是因為生理機制全都不一樣了,人靠吃飯喝水活著,陰間的鬼靠香火。滯留人間的鬼,沒有香火供奉怎麼辦呢?只能間接從活物上面獲取。
要獲取不能直接去吃人,那就只能是通過陰陽兩界具有的東西。花草不分陰陽,因此能通陰陽。
這厲鬼應該是通過某種媒介,或者寄生之物,把高良姜的生機都轉化給此處的草木了,然後它再從草木身上獲取,增長法力。眼前這開的哪兒是花,開的是我家小高的命啊!阿藏折回洞里,問鼠先鋒,「你說的陰寒之氣是哪裡來?你給我指指。」
鼠先鋒說,小花園同前廳中間,有個水池子,寒氣就是從那池子里傳出來的,小人帶你去看。
老鼠打的地下迷宮,旁縱錯雜,四通八達。那池子邊上弄了好些假山漏石,出口就在那裡,鼠先鋒帶著阿藏出了洞口,一指水池子,就是這裡。他退了下去,隱回洞中。
阿藏站在池子邊上、假山後面,看著池子里的水,眉頭緊蹙。這池子蜿蜒曲折,有一小支挖通延伸到小花園那邊,灌溉花園裡的草木。池子里的水是死水,碧綠幽深,不知道裡面的水藻都長了多少年了。這座府原是清朝某位王爺的,後來輾轉換主,最後才成了大總統的府邸。舊笤帚年代久了還能成精呢,更何況一兩百年的老宅子。
就說這池子,便是極好的聚陰之地。池子前面是新蓋的三層高的新式洋房,將原該照在池子里的陽光全擋住了,左邊是一片竹林,竹子中空,鬼魅遊魂可藏身。池子的形狀像個大肚子金蟾,延伸到小花園的之流就是他吐出來的舌頭,勾盡方圓五里的財氣旺氣,原是極好的聚財風水,可壞就壞在右邊這一堆假山。
假山正好壓在金蟾的右腿上。被壓住了腿的金蟾,還能蹦躂嗎?還能聚財嗎?
風水被破了,這地兒就只剩下一個聚陰的功能,平白無故也會招些孤魂冤鬼回來。誰跟他家這麼大的仇怨,把好好的風水寶地,改成了這樣。
阿藏摸著下巴,這戶人家就是沒有這鬧宅子的厲鬼,估計也好不了多少年。
「呯——」一個槍子兒擦著阿藏的肩膀嵌進了假山裡,接著有人喊「這兒這兒,找到了!」「站著別動!」「快去告訴大總統,人抓到了!」
槍子兒跟不要錢一樣噼里啪啦亂打,阿藏機靈,第一聲槍響就躲進了假山裡的鼠洞中,任憑他們怎麼打,也打不中他。
又有人來喊:「別打了,大總統讓抓活的!」
槍聲停了,腳步聲音紛雜,一群人都擠了過來,拿著麻繩滿處的找。真是活見鬼了,找了半個多小時沒找見人。這頭還在找,那頭阿藏已經進了總統的書房——他走的「地下通道」。
伸手敲了敲門,裡頭有個沉穩的聲音,「進來。」阿藏拍拍身上的灰土,走進去。
大總統鄭培謹正低頭批閱公文,以為進來的是送茶水的僕人,說了「放下吧」,意思讓人出去。
阿藏自顧坐下來,窩在沙發上,口道:「大人不是要拿活的嗎?活的來了,您不見見?」
鄭培謹抬頭一看,嚇了一跳,匪徒就在他旁邊坐著!要說能做大總統的人自然是好膽識,他只略略震驚一下,便恢復了自己的雲淡風輕,鄭培謹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笑呵呵道:「這倒是稀客了,不知您一大早過來,是代表前清的殺我呢?還是提革.命.黨.人殺我呢?」手上悄悄拉開了抽屜里的一條縫,摸到了裡面的金手.槍,握在手心裡。
「阿彌陀佛,小僧今天不是來殺人,是來救人的。」阿藏念著佛號,眼睛里流露出慈悲的神情。
鄭培謹將信將疑,這麼多守衛都沒能攔得住他,難道這位真是隱世的高僧?他問:「你怎麼進來的?怎麼到我書房裡來的?」
「有心,便無處不往。」
有幾分禪機,鄭培謹送了手裡的槍,又問:「你說救人性命……你要救誰?」
阿藏見鄭培謹眼皮一跳,心說有戲,掐著指頭念叨一番,又道:「今早路過貴寶地,見貴府上黑氣繚繞,掐指一算,方知是有妖孽鬼祟為禍。看您天庭飽滿,紅光滿面,自然不是您,該是您哪一位晚輩。」
鄭培謹讓他繼續往下說。
「此子這兩日該是神色不愉,精氣全無,甚至是卧床不起。看似偶感風寒,其實是鬼祟入體,如若不能儘早驅趕走惡鬼,此子恐不久於人世。」
鄭培謹心頭一跳,當長輩的誰也不敢拿自己孩子開玩笑,就算對方是胡說八道,也怕有個萬一。況且,家裡真有個孩子病了,癥狀和這和尚說的十分相似。鄭培謹有些猶豫鬆動了。
阿藏見狀,知道自己猜的**不離十,添油加火道:「小僧不管這位少爺是眠花宿柳也好,是害人性命也罷,只知道他是命中有一劫。」
鄭培謹客氣地一笑,點了一支雪茄,道:「和尚,你說錯了,我家是有孩子病了,不過不是少爺,是位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