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金蟾池1
陌生人之間,信任與不信任就是一念間的事情,前頭你再說得天花亂墜、頭頭是道,一旦關鍵的地方錯了,人就不信你了,就對你起疑心,就要用批判的目光把你隔離開了。
鄭培謹對阿藏起了疑心。
阿藏一笑,慢悠悠從桌案上拿個了橘子,手上剝著橘子,頭也沒抬,口道:「明明是兒子作的惡,偏要你閨女來受罪,世人重男輕女就算了,不想鬼怪亦是如此。」
這話刺激鄭培謹內心深處的某根神經,他仔細一想家裡那樁事兒,不錯,是宏文做的孽,和芝芝一點兒干係沒有。若真是那女子所為,她還真有可能先對芝芝下手。
「依法師所言,這樁禍事,該如何化解?」
「難,也不難。」
「此話怎講?」
「此鬼物尚未成大氣候,小僧尚且不放在眼裡,難就難在……」
「法師有話直說,不必忌諱。」鄭培謹以為和尚是要錢,那沒事兒,要了他反而放心。要多少金銀財寶無所謂,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不過也不能一口就答應這和尚,做了冤大頭,要壓價。
鄭培謹微微一笑,做好了準備。
「難在時間緊迫啊,再有幾個時辰,就到了午時日中。午時乃是一日中日光最烈之時,陽極至陰,午時也是陰氣爆發的點。到了那時,此鬼物便功力大成,你家晚輩定在此刻命隕!」這話沒騙鄭培謹,最晚不過午時,高良姜同這府上的小姐,都得死。
他越著急,越不能急。
鄭培謹急了,語氣變得恭敬,「那麻煩法師您快快出手,救我小女一命,之前多有得罪,您海涵。」大總統是什麼人,擱十幾年前那就是皇上,是萬歲爺,他能這樣低聲下氣的說話,是多少人都沒有的福分。
阿藏很受用,道:「先去見一見病人。」
鄭培謹讓人帶著阿藏去見五小姐,他自己說是稍後就來。一方面是安排人去潭拓寺請了悟法師來,另一方面他要安排人手,看住了這個和尚,但凡這和尚有一句假話或是弄斷了芝芝的一根頭髮絲,就當場讓人斃了他。
布置完這一切,鄭培謹急匆匆往小閨女那邊去。總統府不大,一家人全都住在一棟房子里,很熱鬧。小五原來也住在前院里,但年前生了一場病,中西的大夫都說要靜養,不能吵吵鬧鬧的傷神,小五就搬去池塘後面的凌波小築里了。那裡清凈,沒人打攪。
池塘邊上亂鬨哄的,親兵們在假山上爬上爬下,吵吵鬧鬧,鄭培謹生氣,看了眼身旁的副官,意思是怎麼搞的?
副官也姓鄭,是鄭培謹遠方的親戚,管著府上的親兵,也算是半個管家。總統一個眼風掃過來,鄭副官立刻跑過去,虎著臉問:「怎麼了?都亂七八糟的?」
親兵們一看,鄭副官來了,忙都停下手上的活計,給兩位敬禮,一個領頭的隊長回話,道:「報鄭副官,遵照您的指示,我們在捉拿潛入府中的刺客,他藏在裡面,馬上就能捉拿上來。」
鄭副官恨不得啐他一臉,「別抓了,都回去,留這裡摸魚呢?」
眾人懵了,不明所以,蔫頭巴腦排隊要走。
「哎——都別走,一會兒要你們幫忙。」池塘邊的洋房二樓,有人沖這邊喊。大家一抬頭,呵,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凌波小築。
凌波小築里,阿藏、管家、醫生、大夫,還有服侍五小姐的女傭們勸擠在門外,除了阿藏,大家都很焦急。
鄭培謹問:「芝芝怎麼了?」
女傭小竹恭恭敬敬回答道:「五小姐不讓我們進去,門給反鎖了。」
「什麼時候的事?」
「今兒早上。」
「今天早上的事到現在才說?」鄭培謹有些發怒。
小竹委屈,現在也才是早上呢,誰知道五小姐是不是發完了脾氣,一會兒就出來了?她沒敢說話,低著頭。
鄭培謹上去敲門,好聲好氣勸閨女開門,半晌裡面才有一個顫抖的聲音,尖著嗓子喊:「別,爹你別進來。」鄭培謹一聽情況不對,後退兩步踹門。他到底是行伍出身,一腳就把門踹倒在地上,一群人蜂擁而入。
鄭芝蘭尖聲狂叫,一頭鑽進了被子里,渾身發抖。
「快快,醫生快看看。」當爹的忙把兩位大夫推上前。
看診看診,不看怎麼診?孫大夫看著這挺大、挺扭曲的蠶寶寶,沒好意思「剝繭抽蠶」。
西醫是個德國人,沒那麼多忌諱,一招手,上來倆粗壯的護士,把被子里的小姐按住了,德國醫生一把掀開被子,被按住了手腳的鄭芝蘭無處可躲,驚聲尖叫,繼而嚎啕大哭起來。
鄭培謹都嚇傻了,他閨女從小就是標準型名媛,如此放飛自我,他是見所未見。
德國醫生看清了鄭芝蘭的臉,喊了聲「我的上帝,魔鬼!」從床上彈了下來,倆護士也嚇得鬆手,孫大夫這才有空間往前,仔細看這位五小姐,這一看,孫大夫差點吐了。
五小姐的臉爛了,上面全是蠶豆大小的紅瘡,顏色深淺不一,眼睛都快看不清楚了,這瘡從臉上一直蔓延到脖子下面去,身上估計也是,孫大夫輕聲安撫,道:「五小姐,把手伸出來,我給您請脈。」
鄭芝蘭冷靜了些,埋臉抱腿而坐,緩緩把手腕送出來。孫大夫一把脈,皺著眉頭,搖頭道:「奇怪,實在奇怪,五小姐脈象平穩有力,比以前還好上不少……五小姐今日是否吃了山參之類的補品?」
小竹回道:「五小姐從昨晚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
孫大夫退到一邊,對鄭培謹道:「謹公,在下不才,小姐的病症在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您要不再請幾位大夫來看看?」孫大夫是北京城最好的大夫之一,他都一點兒看不出來,別人也夠嗆,鄭培謹問那德國醫生,可有治療辦法?
德國醫生上去給鄭芝蘭聽了聽心跳,看看眼瞼,老老實實道:「鄭先生,您女兒身體很健康,但為什麼會這樣,我們也不知道。我只能猜測,您女兒是被魔鬼附身了。」
阿藏靠著椅背蹺二郎腿,扭頭看窗外的景色。
鄭培謹上前,幾乎要給阿藏作揖了,「高僧,求您救救我閨女。」
都用上「求」字了。
阿藏回他:「您不再等等什麼能人異士了?一會兒我治好了,他們來了不是空跑一趟?」
「活佛,都是在下不對,您大人大量,救救我女兒。只要您能救得了我女兒,在下給您塑金身,造廟宇。」
阿藏見好就收,更何況他心裡也著急,可要是不擺點兒架子,這機警的老狐狸反而不信他的。阿藏走到鄭芝蘭床前,仔細看了眼她臉上的瘡,又給把了脈,孫大夫說的不錯,這女子脈象旺盛,甚至超出了她這個身體應有的健康程度——她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就好像一根拇指粗細的蠟燭,你讓它發出火堆一樣的光,它不一會兒就燒沒了。
至於她臉上的瘡,名曰戚夫人瘡,是一種鬼瘡。當年呂后折磨戚夫人,將戚夫人剁去四肢,裝進罈子,扔進豬圈做人彘。戚夫人的臉在骯髒的環境中生了一種紅色的瘡,從她將死到她死透了,這種紅瘡蔓延不止,跟著戚夫人的魂魄走了。日後戚夫人成了大鬼,禍害大漢十餘年,這種瘡也就成了她的拿手好戲,不僅害得劉盈早逝,呂后也差點命喪其手。
這種瘡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鄭芝蘭要是弱不禁風還好,戚夫人瘡還能緩一緩,可她現在身強力壯,渾身散發著生機,戚夫人瘡就跟久旱的禾苗遇上的甘霖,旺盛極了。
這女子不好,高良姜必然也是命懸一線,阿藏焦急道:「快快,讓樓下那幫閑吃飯的把池塘水都放了,害你女兒的東西,就在水裡。」
大總統幾乎是飛出去,一聲令下,衛兵全都下了池塘。府里沒有排水溝,阿藏讓他們在中間築了個泥壩,把東邊的水全都往西邊舀,等舀到水全乾了,再喊他來,他自己則轉身回了鄭芝蘭房間里,問她些話。
「鄭宏文是你哥哥,你跟他有什麼過節嗎?」阿藏要弄清其中的緣由,才能給那鬼物對症下藥。
鄭芝蘭不說話,只把頭埋著。
鄭培謹焦急道:「這都什麼時候了,活佛你快救我閨女,其他的話以後再問。」
「換種問法,直接一點,五小姐你和挹翠樓的玉樓春姑娘,有什麼過節?」阿藏又問。
鄭芝蘭渾身一抖,還是不說話。
鄭培謹急了,虎道:「和尚,我女兒今天要是走了,老子一槍.崩了你!」
孫大夫認識阿藏,怕他惹出事,忙出來打圓場:「謹公別著急,這位法師定有他的道理。」又小聲勸阿藏,「少年人,這不是兒戲的地方,老頭我家有老小,經不起被牽連啊。」
阿藏還是那句話,「五小姐,你跟玉樓春,到底有何過節?」
鄭培謹掏出了搶,抵在阿藏的腦門上。
阿藏又問:「五小姐,你再不告訴小僧,小僧就聽不到了。」
趙芝蘭埋頭哭泣,一言不發。
邊上的小竹看一眼鄭培謹,知道這位大老爺一衝動什麼事都能做出來,到時候小姐一死,她也活不成,倒不如現在放手一搏,小竹小聲道:「法師,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