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入夜,島內恢復了平靜,如同白日里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公子發了話,所有人自然便有驚無險的渡過了這一劫,可青喬等六人卻也被立即隔離開來。沒有人再反抗,也無需再反抗,在這島上究竟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青喬獨自坐在屬於她和遙星的房裡,等待著最後的發落,直到終於有護衛輕輕叩門,喚了一聲:「青喬姑娘,公子有請。」
青喬起身,在銅鏡面前正了衣衫,平靜而出。
護衛帶她去的地方頗有些遠,平素是師傅們的居所,青喬等人自然是不會踏足的,繞過幾間木屋之後,護衛指了指角落的最後一間,示意青喬過去。
青喬沒說什麼,點頭應了,一步步走近著,無懼無喜的。直到終於站在了門口。門未關嚴,虛掩著,屋裡似乎也並未點燈燭,僅有一步月色透進去罷了。
不再猶豫,青喬推開門,踩入這一步月色。下一瞬已被人攬入懷中、橫抱起來走向深暗處,擱在了鋪著柔軟錦被的床榻之上,沒等她躺穩,那人便也躺上榻來,自身後環上她的腰,動作輕柔卻又不容拒絕,可也僅做了這麼多,直到青喬的呼吸逐漸平穩,他的手仍舊只是環著青喬的腰而已,卻漸漸收緊了,讓青喬的背可以貼上他的胸口,溫暖而踏實。
一如他一年以來帶給青喬的保護,一如他一年以來身上常有的清香安穩氣息,青喬悄悄拭去滑落眼角的淚,她知是靈素。
「你……怪我。」青喬輕聲問著,無需回頭。
靈素笑了笑,柔聲答了,氣息呼在青喬耳畔,「自以為周全安排的人是我。見你聰慧,我甚至提前三天便跟其餘人進了洞窟。強迫你們的人是我、逼你們按意願行事的人是我、讓你們做生死選擇的也是我,被你看破,又怎麼會怪你,只怪自己疏漏罷了。」
青喬怔怔的聽著他的話,字字沒有一個怪的意思,可語氣中的波瀾無驚,已全然不再是她所熟知的靈素,如同一切都回到了起點,回到了初識時他可以輕易卸掉她的下巴、回到初上島時他可以毫無憐憫的由著她被冰冷的海水淹得幾近窒息。
「靈素,你聽我——」青喬想開口,卻還是被靈素打斷。
「青喬,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靈素問著,平靜的。
是,青喬知道靈素會問,而她也會給他一個真實的交待,完整的。平復了心緒,苦笑一聲,一一答著:「初入島時,所有人困在洞里,而薔薇在死之前想說完的話,明顯會泄露什麼,最緊要時刻,年心出現在洞口殺了她。我當時就懷疑,洞內一定有姦細以某種方式做了暗號,否則,哪會有這麼巧的事。」
靈素「嗯」了一聲,接下去說著:「所以你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在觀察其他人。」
「月華鋒芒太露,雖驕縱自私卻心機不深,若她做姦細,恐不足份量。歲華同理。遙星溫柔善良,性子軟,若是裝的、裝一時容易、裝一年,難。」
靈素沉默片刻,「你對我跟君夜分別說過懷疑對方的話,有真、有假。」
「半真半假,假在我對你們只說了懷疑對方。真在,我懷疑的,其實是你們兩個。」青喬說著,愈發沉靜。
「嗯,你繼續說。」靈素點點頭,下巴輕輕的蹭著青喬的耳垂,如同兩人為新婚夫妻一般耳鬢廝磨。
青喬沒有掙扎,輕聲說著:「第一次發現你的臉有問題,是在溫泉池。那個時候你也……」
青喬遲疑了下,回憶的畫面歷歷在目,任她再怎麼大膽,畢竟當時的靈素不著寸縷,也如此時一樣,緊緊的貼著她的身體。
「當時的我,應比現在……坦誠,青喬,你要重溫嗎?」靈素輕笑一聲,猜到青喬因何失語,便愈發湊近青喬臉頰,唇幾乎快親了上來,戲謔的語氣,一字一字的。
「不……不用了。」青喬臉頰發燙,慌亂了些許,僅存的意志拚命警告自己要平靜,深呼吸,繼續說著:「我的指甲不小心劃在了你的臉上,可你的臉竟毫無痕迹。再加上島上的食糧和清水每隔七天會送來一批,而你也會在那一天獨行一段時間,我想,應是去換上新的□□吧。」
靈素點點頭,「看來,鬼手的面具並不如江湖傳聞那般□□無縫。」
「再怎麼□□無縫的偽裝,也逃不過朝夕相處。」
靈素沉默片刻,鬆開了摟著青喬腰肢的手,卻輕輕將她轉了過來,面向自己。
青喬的眼睛早已適應了屋內的黑暗,此刻迎上靈素的眸子,只覺月色下他的眸中神彩更清更深,好看的讓她不忍錯開視線。
顯然,靈素很滿意她此刻的失神,唇角勾出一抹笑意,「朝夕相處,我處處護你,你卻在時時探我。」
青喬斂了斂心神,盡量讓自己平靜,「你護我,是護下自己的棋子。我探你,是保自己的命。」
靈素哈哈大笑,點頭,「繼續說。」
青喬咬了咬嘴唇,「還有就是……那匹銀馬。」
「馬?」靈素想了想,瞬間想到,長嘆一聲:「箭術考核的時候,用來考騎射的馬本不該是步月,卻不想前日運來的馬匹暈船,到考核了都還站不穩,練懸牽來的時候我就在想此舉頗不穩妥,果然被你看了出來。」
「嗯。」青喬點點頭,「那馬其實很聰明,練懸師傅應該已經命人控制了韁繩,開始我也沒看出來,但是騎上之後的感覺畢竟不同,它對我幾乎可以說是抵死不從,偏偏你上了馬之後,跟它的默契,也只有跟你共乘一騎的我感受得最清楚。」
靈素想了想,忽然好奇的語氣,「你到底是何背景,為何連畜牲的習性都這麼了解。」
青喬苦澀而失落的應了:「我是何背景,還需要問我嗎?你綁的人,必是調查得清清楚楚詳詳細細,不如你告訴我,我究竟是何來歷,我也想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不是真的是個孤兒。」
靈素注視著青喬,沉默了好一會兒,手指輕輕勾勒著她的嘴唇,「你心裡可以藏住這麼多的懷疑、這麼多的秘密,青喬,你究竟……」
青喬輕聲打斷,「我只想活下去。」
「那麼,你可猜到,我究竟是什麼人?」靈素臉上的笑容終於一點一點的逝去,他撫著青喬的臉頰,動作愈發輕柔,可眸子里的清遠、染上了漸漸暈出的疏離。
「大費周折綁了我們這些看似毫無關聯的人、有財力有耐心支撐這孤島上所有的訓練、訓練的課程又根本是常人無法理解或接觸的內容。靈素,我猜不到你的具體身份,但你要我們去做的任務當然不會是小偷小摸的玩鬧,你……想要什麼?」青喬問著,直截了當的。
靈素沉默良久,嘆息一聲,終究鬆開了摟著青喬腰肢的手,翻身一躍離開榻上,一揮衣袖,指尖彈出火石撞向桌上燈燭,屋內陡然有了光線,青喬半眯著眼睛適應了片刻,方才一點點睜開,而靈素已經走向窗邊推開了窗子,風浸了進來,帶著迫人寒意。
「青喬,其實我更喜歡『紅袖招』小絕色的你。倘若你不是這般玲瓏剔透,我不會選了你來島上。可我並沒想到你的玲瓏……全數用在了我身上。」靈素終於開口,平靜的,可話里的溫度一點點消失著,像是在講述別人的事,與他無關。
青喬站了起來想走近靈素,卻被他止了,「別過來,別靠近我,否則我不保證會讓你全身而退。」
說完,靈素轉身,看向床榻旁站立的青喬。良久,唇角綻出微笑,像是看得痴了,平靜的、一字一句的說著:「一年了,初見你的時候,你瘦得一身骨頭,狡猾得如潭裡的泥鰍,亦能把謊話編得面不改色,簡直是信手捻來,尤其你在說謊的時候,眼裡閃出的「真誠」足以讓天上星都自愧不如,我看著你騙人,只覺有趣。一年時間,所有人都把這島當成隨時有可能殞命的地獄,偏只有你,放心的吃睡住行,竟將自己吃成個圓潤的丫頭,唯獨不變的仍是你的眼睛,清澈無害的樣子。青喬,這世間能做到這點的,唯你而已。」
青喬沉默著,她認真聽著靈素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認真看著靈素的樣子、輪廓,這世間再難尋出的俊美。可心裡……酸澀、刺痛,卻根本沒辦法辯解、哪怕她只是……只是為了活著。
靈素仍舊注視著青喬,說著:「你會知道我的身份,因為正如你所想,看似毫無瓜葛的幾個被帶到這島上,當然不會僅僅是因為我覺得有趣、好玩。可是我本以為……以為當你知道我身份之時,便是你我……看來,是我想錯了。」
「靈素,我那樣做是因為——」
「你這樣做是要大家都活著,你口口聲聲要跟月華誓不兩立,卻連她都要護著。」靈素微笑著,而語氣也終於轉為嘲諷,對自己,「從我出生到現在,不曾如信你一般信過任何人。看來,果然還是我錯。一直以來,你哭的時候我也跟著痛。我以為自己可以駕馭這種心情。我以為,你只是個頑皮性格,只要護著你便好,我以為你會對我產生依賴,會離不開我。可笑吧,結果竟然是我越陷越深,而你就像個站在泥沼旁邊無關緊要的陌生人,眼瞧著我陷下去。」
「靈素,若我說——」
「不必再說,青喬,今日你已經做出了選擇。你選擇了讓大家都可以活下來的辦法,很好,可是你的選擇,同樣也讓我……沒有辦法再保護你。」
「靈素,我只問你一句,七枚印章三枚生印四枚死印,你真的……真的會看著四個夥伴赴死嗎?」青喬一步步走向靈素,直到走到他的面前,仰起頭注視著他,平靜的。
「若我說,是真的。你會真的推我下懸崖嗎?」靈素注視著青喬,視線逐漸的痴了。
可青喬的沉默,他便知道了她的回答。不需要再說什麼,靈素轉身,衣袖一揮,兩扇門「嘭」的一聲被他的掌風擊碎。
青喬本能的顫了下,心卻攪痛成一團,下意識拉住靈素的衣角,可任她如何能言,此刻已說不出一個字、一句話。
靈素回頭注視著青喬,最後一次:
我不怪你,但亦無法重新信你。正如你從不信我會護你、護下所有人一樣。
山高水遠,珍重。
靈素注視著青喬,這些話已無需說出口,他知青喬亦懂。
撤出被青喬拉著的衣袖,轉身離開。
這島、這歲月,他知再難無法從記憶中割裂,唯願此生不再被任何人所困、所擾。
他一步一步走遠,青喬的清甜、怒嗔、無賴、嬌憨、羞澀、冷漠……將不再屬於他。因她已經做出了選擇,他無法改變。
青喬注視著靈素的背影,沒有再追上去,因她以為來日方長,哪怕靈素出了島,今後江湖仍有再見的機會,只要兩人都活著便好。可此時的她並不知道今日的選擇終究給她帶來了什麼,但即使她知道又能如何?
一念間的決定,她竟還了他……一生。
與此同時,君夜一人獨立與峭壁之上,手中一盞細竹篾編織而成的燈架。遠處波濤暗涌,濁浪不斷拍擊著崖壁,聲聲震耳。君夜默然站立許久,終究點燃了燈籠下方掛著的松脂,待熱氣漸豐,君夜鬆開手,由著燈籠緩慢升上夜空。如今日之青喬,已再不是他所以為的那般透明,可卻真真正正、徹徹底底成為了他之所想、所願、所要的人。他知道自己也該出島了,更知自己真正的戰役雖未擊鼓打響,卻已硝煙瀰漫……
崖下,怪石嶙峋的海岸邊。
歲華注視著站立於海水之中的月華,心疼且無奈,「月華,勝負已定,你再懲罰自己又有什麼意義?」
臘月的海水刺骨冰冷,月華周身盡濕不停顫抖,彷彿下一刻就將倒下,神情中的陰鬱嫉恨卻似乎將整個人燃得灼亮絕決,一字一字的:「你記著,從今日起,青喬就是我們最大的阻礙。歲華,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可是青喬的本意畢竟是想救我們。」
「結果是破壞了我們所有的部署!」月華回身盯著歲華,吼著,聲音凄厲如刺破夜空,「我不管她的本意如何,如果沒有她,今日贏的人,會是我!一年了,你我在這裡苦捱了這麼久,全部的成果被她一朝一夕之間毀掉!歲華,我發誓,倘若她今日所做之事真的耽誤了我們出島的時日,真的害我們家破人亡,那麼我所嘗到的絕望、怨恨、無望、痛心,他日,畢將數倍還給她!我發誓!」
歲華注視著近已陷入瘋狂的姐姐,眼淚迸出,卻笑了,苦澀的,平靜的:「可是,我們已經……家破人亡了。」
月華怔住,身形愈發不穩搖搖欲墜,指甲深深的摳進掌心、死死的咬著嘴唇,迫自己以身體的疼痛代替心上插著的那把刀,可沒等她再說什麼,視線掃到遠處夜空一點超乎尋常的光。那光點自峭壁升起,愈發的高了、遠了。當然不會是星星!
月華心中一緊,怔怔的注視著遙遠的海面……
夜色愈發深重,青喬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到居所。剛走到附近,便見屋內燭光點點,看來遙星還沒睡,應是在等她。一關又一關,她知道自己今日所做之事,會讓六人再也難以相信她,哪怕她的本意是救人。
可她不悔,即然做了,有什麼後果,她認了。
青喬在心裡嘆息一聲,拭去臉上淚痕,勉強扯出平日的笑容走向小屋。推開房門,燭下,遙星安坐在桌前,見青喬進來,立刻站了起來,臉上的笑容溫暖無比,柔聲說著:「青喬,你回來了。」
青喬注視著遙星,沉默片刻,平靜的說著:「遙星,我騙了你們,是因為——」
「因為你希望七個人都能活下去。」遙星說著,認真的:「青喬,我從不介意被騙,只要騙我的人,是真的為了我好。或許你會覺得我太沒有原則、太沒有計較,可我就這樣,你對我好,我記下了,你救了我,我記下了。他日如有機會,我以命相報。」
青喬怔怔的注視著遙星,她以為自己的眼淚已經在跟靈素分開的時候流盡了,她也知道若島上僅有一人不會怪她,那一定是遙星。可方才,她真的要進來的時候,多怕連遙星也對她冷眼相待,她不會說好聽的話,不會苦口婆心的對每個人解釋一遍說:我真的只是想救所有人。她一向如此,做了便做了,不與人商量、不稀罕感謝、不懼怕報復。可當她真的面對遙星,聽到遙星那句「他日如有機會,我以命相報」,眼淚奪眶而出,所有的委屈、不被認可、獨自強撐著的驕傲,在瞬間鋪天蓋地瀰漫湧出,想說些什麼,卻在喉中哽著,冰冷的心尖兒終於有了一絲暖意。她不介意被誤解,可她所想要的,終究也是一點懂得罷了。
青喬一步步走向遙星,開口,「遙星,我——」
話音未落,窗外忽然大亮,整齊的步伐聲由遠即近。青喬和遙星不約而同怔了下,疑惑的走到窗邊推開窗子往外看。一簇簇的火把在七人所居的這排屋子外沿燃起著,光耀如白晝。而光的最中心,一隊人馬緩緩前來。
青喬驚愕的注視這場景,心裡的不安由隱約到強烈、可又緩緩的歸於了平靜。反正她所經歷的一向如此,不接受又如何,無論發生了什麼,她會活下去。
她注視著打頭的人,在心中打定了主意,雖酸澀,卻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