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第一百一十八章
蓮瑕把事情的始末解釋給他聽,又把青玉劍靈的話告訴了他。當然,他並沒有告訴沈厭夜自己之所以「死」了是因為沈厭夜用劍符壓制了他。他只說自己試圖煉化這些怨氣,無奈卻被他們反噬后失去了意識,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就是這裡了。他不想讓沈厭夜再因為自責而分心。
沈厭夜聽了蓮瑕所轉述的青玉劍靈的話后,久久未曾言語,只是定定地望著蓮瑕,目光里閃爍過了諸多光澤。就在出發的前幾日,蓮瑕曾經笑問他——難道和自己在一起,不足以讓他每天都很快樂嗎?他點頭稱是。
蓮瑕說了一會,見沈厭夜竟又沉默了,對著自己的臉發獃,便有些擔憂道:「怎麼了?」
沈厭夜搖了搖頭,唇角的笑容令那張清冷的容顏增添了些許生氣,像是江面的寒冰,在日光的照耀下和煦風的吹拂下漸漸融化了開來。在短時間被迫目睹了如此之多的天災人禍,他依舊十分害怕。他不希望世界變成一個那些怨靈們記憶中的痛苦之地,因此他想要拯救他們所有人。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不希望六界毀滅或者稱為痛苦之地。
及至此刻,沈厭夜總算明白——一線生機也好,司掌天命之人也罷,他從來都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偉大。他從來都不是毫無緣由地在保護這個世界,他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
「我沒事。」沈厭夜依舊是笑著的。他站了起來,向蓮瑕伸出了手,「我只是想明白了母親一直質問我的問題罷了。」
要說陸欺霜一直質疑沈厭夜的問題,那簡直是多的數不勝數,蓮瑕一時間也沒有反應過來他指的到底是哪個。他拉住沈厭夜的手,也站了起來,道:「青玉劍靈雖說要救我們出去,但是她也只是讓我把剛才的話轉述給你,並沒有直接告訴我怎麼出去的辦法……」
「那些話,就是我們直接出去的辦法。」沈厭夜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淡笑道,「我已徹悟天道,足矣帶你離開。」
「什麼?!!!!」
蓮瑕驚愕地看他,然而沈厭夜卻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柔聲說道:「這些事情的原委,等我打敗了母親,再來解釋給你聽。現在,讓我們去面對她吧。」話音落下,未牽著蓮瑕的那隻手凌空輕輕一揮,劃出一道柔和的白光,將兩人的身形包裹。片刻之後,怨藪之底游弋的怨魂們化作的光點依舊閃爍著綺麗的色澤,但是之前存在於此的兩人已經消失了。
……………………
怨藪火湖之底的時間流動的速度遠遠比六界其他地方要慢,這也是為什麼華兮鳳明明只是命絕三百餘年,卻把生前的重要事情幾乎忘得一乾二淨的原因。
沈厭夜再次睜眼的時候,發覺自己依舊被陸欺霜的怨氣所禁錮住了手腳。然後,他聽到她對自己凄聲說道:
「厭夜,他們過的很悲慘對吧?你很想拯救他們對吧?但是其實六界眾生,包括你我在內,都是他們其中的一員啊。為了救他們,也是自救,請不要怪我。」旋即,沈厭夜就感到一把冰涼的刃橫在了自己的頸項上,隨之而來的是陸欺霜低聲的啜泣,「不過,不要覺得孤單寂寞。我們會一起灰飛煙滅,魂飛魄散的。魂飛魄散了,就沒有知覺了……」
沈厭夜此時明白,自己再不逃,怕是真的要死在陸欺霜的手裡了。千鈞一髮之際,那猶如風中燭火般懸浮在他身邊的三枚陽面的碎片登時光芒大盛彷彿千日同耀,三枚碎片同時凝了光芒,打向了陸欺霜。陸欺霜顯然始料未及,但是她終究法力絕頂,對於這麼突如其來的攻擊,她立刻向後仰身,那光芒掃過她的發間,削斷了束髮的黑色緞帶!
女子素手一抖,即使在這種時刻也不忘記攻擊沈厭夜。冰涼的利刃在對方白皙的頸子上劃了一道血痕。
「厭夜,你……」
陸欺霜凝神望著佇立在不遠處,迎風而立的黑衣劍修。哭號的陰風灌滿了他的長袖,將他散亂的長發揚起,像是黑色的雪片一樣肆意飛揚著。他的臉上已經不見了初時的迷惘,取而代之的是堅定的微笑。那三枚碎片也如同明星拱月般懸停在他的身旁,光輝耀目,和之前的微弱熒光有天壤之別!
「……你在怨藪之底,到底遇到了誰?」
「遇到了那些被折磨的可憐的人們,以及蓮。」
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沈厭夜的目光掠過了她的肩膀,向她的身後看去,陸欺霜便也回頭,只見一襲紅衣的劫火劍靈手持原身長劍,臉上的妖花刺青妖異邪魅,上挑的鳳目里寒光流轉,絲毫不減剛才的歇斯底里之狀,亦是彷彿從未受過傷一般!
「母親,青玉姑娘的話,我奉勸給你。」沈厭夜道,「六界毀滅,縱然能終結所有人的痛苦,但是也終結了所有人的幸福。因此,與其毀滅六界,不如想辦法提高現狀。」
陸欺霜著實沒有想到,即使在面對著那樣強大的怨氣,即使之前都已經屈服於她了,沈厭夜居然還能在最後的關頭再次扭轉大局。她送他到怨藪火湖之底,是為了消磨他的意志,卻不想他竟然能通過這些自己準備來消磨他意志的東西強化自己的意志?!
——還是說這都是那青玉劍靈在搗鬼——不,不可能的,沈厭夜性格倔強無比又愛鑽牛角尖,如果他不是打心眼裡認同什麼,任憑旁人磨破了嘴皮子也是無用!
一想到沈厭夜竟然能不再受怨氣的控制了,手中又掌握了三枚陽面的碎片,而自己才拿到了一枚能夠牽制他的陰面碎片,她便感到丹田之處真氣翻湧,之前被蓮瑕汲取靈力后留下的傷之前一直被她壓制著,現在終於發作了。陸欺霜悶哼一聲,嘔出一口血,那血氣之中帶著極為充盈的靈氣,竟是修道之人的心頭之血!
她擦了擦唇角,道:「厭夜,看來我是太小瞧你了。你既已徹悟了『生』,這生死鏡的碎片也能運用自如了。我之前把那枚碎片讓給你……真的是託大了啊。」
沈厭夜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又問道:「你我之間,是否一定要有此一戰?」即使這個問題他已經知道了答案,或者說,料到了答案,他還是想問的;就像陸欺霜一樣,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到她的身邊,她還不是一直盼望著他回心轉意?
「呵……厭夜,你若以為你能自由操控三枚生死鏡的碎片后就能打敗我,那可就太天真了。」陸欺霜依舊是笑著的,衣帶在長風中獵獵作響,「你縱悟得了『生』,那又如何呢?難道這些受盡折磨的怨魂便也像你或者青玉姑娘一般,有此覺悟嗎?」
沈厭夜朗聲回答道:「不。」但是他的神情依舊堅定,絲毫未曾被她的話所動搖。「生」有生之道,「滅」有滅之道,二者截然對立,但是卻都是對的。因此「生」不能說服「滅」,而「滅」也無法說服「生」。
然後,沈厭夜對站在陸欺霜身後,結了劍指,劍尖指向陸欺霜以方她忽然發難的蓮瑕道:「蓮,請去保護鈴兒。」
蓮瑕看了眼地上的姽嫿。那怨氣都聚集在高空,三人之前也是在高空戰鬥,故而姽嫿雖然被靈力相撞時的衝擊所波及到,但是她好歹靈力高強,不至於難以自保。沈厭夜忽然這麼說,難道是——
「厭夜,你可是劍修?!你想單獨面對她?!」
沈厭夜溫和地安撫道:「無妨。我不準備與母親比劍比武了。」沈厭夜說罷又看向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生』和『滅』糾纏了這麼久了,我們也該做個了結了。」
僅僅是短短一句話的功夫,然而他的眼前卻又一次閃現出了許多畫面——那是心眼,在他三百年前的記憶的封印被影夜魔龍打破后,心眼便不曾主動向他揭示什麼。直到剛才,就在他說出了『生』與『滅』的糾纏之時,他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時間為何一次次被拉回過去的原因。
——在過往的每一次「生」和「滅」的戰鬥中,「生」都無法戰勝那滿天的怨氣。在六界即將毀滅之前,「生」用盡了全部的功力,以「溯影流年」之術,定格了世間的一切,阻止了六界的滅亡,又獨自一人將六界眾生送往三千世界,並將這世界的時間點拉回過去。
陸欺霜道:「這次,真的能了結嗎?你真的以為你這次就能戰勝那衝天的怨氣了嗎?難道這次,你不會再回溯時間,只求保全六界了嗎?」
這一席話,除了巫陽以外,蓮瑕、姽嫿以及鴻蒙觀天鏡前的眾人都聽的雲里霧裡。而沈厭夜不曾退卻,而是堅定道:「曾經我心無牽挂,只知履行天命,卻不知為何要守衛天罡。但是如今,我已經有了保護六界的理由。」
「是他?」
「是。」
陸欺霜大笑著搖頭。
沈厭夜也不惱,只是又交代了蓮瑕保護姽嫿。而這廂,陸欺霜也終於停了笑聲,但是臉上依舊是滿滿的笑意,若說是諷笑,但是她的目光之中也毫無譏諷之意。
「既然你認為這次就是了斷,那麼就來吧。」陸欺霜朗聲道,「我就看著你重蹈覆轍。就憑你隻身一人,也能和天地之間的怨抗衡?」
她的白髮在風中肆意飛舞,那些怨靈隨著她的語調起伏而嘶鳴哀嚎著,像是無數蟄伏在深淵的猛獸蠢蠢欲動。沈厭夜負手而立,三枚耀眼的白色光點亦是停駐在他身旁,光芒清靈,顯祥和之相。
兩人互相深深地對望著,似要把對方的身影刻入腦海,永誌不忘。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陸欺霜揚起手,沈厭夜立起掌之時,不遠處卻陡然傳來了一聲驚慌失措又歇斯底里的女聲——
「欺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