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命書之困
來了!
「原是叫兮霜。」陸寒霜面色不變,「師父忘了嗎?」
兮淵只笑,「你知為師問得並非這個。」
「那是什麼?」
「別霜。」兮淵突然喚了聲陸寒霜的名字,道,「不若用你的真名,換為師許你一諾?」
「何諾?」
「不違背為師心中道義,皆可。你若好奇《天地書》的事為師也可幫你。」
陸寒霜垂眸,「弟子現下並無願望,也不知師父所問為何,如若哪天想到了,必坦誠告之。」
兮淵默然良久,最終卻只吐出一個字,「罷!」
他瞧出陸寒霜的有恃無恐,卻也有些無奈發現,他確實拿他沒有辦法。
非是無法。
而是不忍辦。
出了島,兩人分道揚鑣。
青轎懸於原處,並未離去。等到陸寒霜身影消失在視野,兮淵才收回視線,取出白禹的遺書,探入神識。
本是一目十行,目光漸凝,好似泥牛墜海,越沉越深。
等遠在華夏的蕭衍告知陸寒霜已進階元嬰的情況,並探知陸寒霜離開歸夢島與兮淵分別,再穿梭時空而來,恰見兮淵坐於昏暗逼仄的轎內,五官隱於晦澀中莫測難辨,不知正想著什麼?
察覺蕭衍,兮淵遞出一片玉簡。
蕭衍目露疑惑,貼上額頭一閱,臉色赫然變了!
【……《天地書》共三卷,前兩卷乃天地自化,書寫「天」「地」,然卷三書「命」,乃是主落筆言古今。禹初閱之,震驚難表!】
禹是白禹?
那「主」是指誰?
【主欲滅洪荒,《命書》開篇即言,「獸神之子潛伏洪荒,居道祖門下,制假人問今,陷害其師,事後幡然悔悟,又造制昔語,緬懷先師……」其道貌岸然,令人生厭。遂,待道祖返魂,必對叛徒之虛偽造作噁心至極,不死不休,再釀兩界相爭之惡,無可轉圜。此也乃主之企圖。】
【禹誕於主掌,亦難脫其控,一生行舉皆不由己,身是傀儡,情意虛假,禹之一生,何其可悲?】
【然,主掌全局,控禹之身,操禹之行,卻難干涉心之所動,情之所牽。禹雖命薄如紙,卻難甘臣服於一紙文字,束於命書。因而,禹雖造問今,卻未曾步步為營用其陷師於身敗名裂,而是斬洪荒氣機速戰速決,雖細節有變,可大勢未改,方蒙蔽《命書》。】
蕭衍目光一頓,定格在下一句:
【禹得證神位,方有底氣與天叫板,暗自籌謀良久,歸隱島上,以一假軀囊再蔽天機,化身一嬰投於西海岸,終脫於命,得遇自由……】
蕭衍倏而抬頭,目光筆直盯緊兮淵。
「你誕生在這個西海岸。」
「天生天養,無父無母,生具仙格,負蛟龍血脈。」
兮淵思來想去,他仿若憑空而來的情況,皆與白禹所書吻合,實在找不到辯駁的疑點。他甚至能猜到,白禹脫殼再生,便是為挽救與陸寒霜的因緣留下的一線轉機……
蕭衍扔掉玉簡,聲沉如鐵:「我不信!」
再被《命書》束手束腳,都改不了白禹的背叛,他很清楚,陸寒霜斷事只求果不問因,錯已釀成,無可挽回,縱然千般理由萬般無奈,都是:情有可原,事不可諒。
陸寒霜不是眼裡能容沙子的人,他又怎麼願意承認與白禹有牽連?他拜在陸寒霜門下,難保不被猜忌他再次埋伏陸寒霜身邊是「別有居心」,因此翻臉。
換位思考,別說命書要挾,就是脖上橫刀,拿命要挾,他也不會背叛陸寒霜。因而對白禹的存在,厭憎噁心至極。
若真與白禹有糾葛,他都恨不得弒已。
「雖是一面之詞,但也並非毫無根據。」兮淵沉吟,「驗證命書,需尋到《天地書》第三卷,可我懷疑命書早毀於白禹手中。那就只剩下一法……」
蕭衍看去。
兮淵吐出兩字:
「追魂。」
追魂就是根據魂息,尋到魂魄曾置身之處,是尋常人家生魂走失的時候用的小小術法。
「只用驗證你我魂魄是否寄宿於白禹身軀內即明真相。不過,你我前身若真是白禹,脫殼已久聯繫早淡,白禹現下肉身已死,成一座功德像,要驗證便要先恢復白禹軀囊生機,以其血肉驗之。」
沉默在兩人間蔓延,一時間想不到其他辦法。
不驗,心中有結,如鯁在喉。驗之,復活白禹肉身又實非樂事。
「白禹之事,你慢慢考慮。」兮淵道,「復活肉身生機的藥材,也需慢慢準備,只是其中幾種藥材我這裡已尋不到,還需你在那裡代為收集。」
言畢,兮淵突然又補充了一句,「真相未定前,以免節外生枝,莫要讓旁人知曉。」
蕭衍心事重重,未洞察兮淵意有所指的言外之意。
蕭衍一番猶豫,隨修為漸長,夜夢劇增。
原本以為是鏡中攜帶的種種記憶漸漸於夢裡套上他的臉,彷彿那個蒙蔽陸寒霜,騙取信任,背叛師徒情誼的人其實是他,甚至午夜夢回驚醒之際,能回憶起兩人決裂時記憶猶深的那刻。
陸寒霜的眼神,盡書厭惡,至極。
能刻入骨,挖人心頭血肉。
不知白禹是否也曾被這眼神折磨得夜夜難寐,每每晨起,都腸道糾結,自厭難表,欲嘔難言,人漸消瘦。
這般困擾連粗心大意的陸寒霜都有所察覺,蕭衍方知事不可再拖,直到第二波築基期弟子偷渡異界,蕭衍安置完千餘人,去尋兮淵,奉上藥材,決定做個了結。
三日里,白禹的功德像浸泡在熬煮的藥材里,黑黑的葯汁咕咚咕咚翻滾,像身漸融的白禹好似一團腌制待食的燉肉,蕭衍扶著桶壁腸胃翻湧,坐立難安,偶有即刻絞碎這團爛肉的衝動。
待白骨生肉,肌膚如新,心中戾氣已在度秒如年的焦灼里攀升至頂。
兮淵給蕭衍斟了杯清心靜氣的茶,等他平復下情緒,才開始凈手,做法。
各自逼出魂火,點燃兩根追魂香。
裊裊煙線飄然而上。
一根煙線直飛向木桶,兮淵薄唇微抿。
蕭衍心中一緊,屏息盯著他那根煙線驟然飄向左側,纏住兮淵,忽而心弦一松,沒等這口氣也松出,煙線繞兮淵周身飄蕩一圈,便也歪向前方木桶,追上兮淵的煙線,齊齊圍繞嶄新的肉身,交纏共舞,融成一縷。
兩人確實曾寄居白禹體內。
蕭衍臉色一沉,陰得可怕。
有種塵埃落定。
又感蠟炬成灰。
說不清的複雜,彷彿一瞬間這副皮囊下包裹的血肉里都腐爛生蛆,靈魂髒得難以承受。
久久無人出聲。
蕭衍幾次張口,都只能發出嘶啞氣音與粗重喘息,像是喉嚨塞石、聲帶粘膠,每每欲言,都緊澀發疼。
還是兮淵最先整理好心緒,問蕭衍:「真相已明,你欲作何打算?」
蕭衍咬緊牙關,齒間研磨,牙齦泌血,滿口腥銹,他狠狠咽下這絲帶著血氣的苦意,沉默著從儲物戒取出一把劍,鋒芒刺向白禹肉身,似要搗爛泄恨。
兮淵彈指攔下,道:「不過一具肉身,毀亦徒勞無用。」
「我知。」蕭衍毫無預料地鋒芒一轉,扎向兮淵。縱使兮淵反應再敏捷,毫無防備下遇到蕭衍使詐,仍被割傷一臂。
他神色未亂,只微微皺眉,「這是何意?」
蕭衍聲如寒鐵,目光堅定,宛如利斧氣勢洶洶劈向兮淵。
「既如此,只要沒有你我,世上再無白禹。」
兮淵瞬間明了,又失笑,有些無奈之意。
「你是怕別霜怨恨於你?」
蕭衍心神巨震。
「可是好奇我如何得知他為你師?」兮淵捏住蕭衍驟然頓住的劍鋒,推到一旁,不含喜怒地溫言陳述:「你應明白,你殺不了我,而我現下,也不能死。」
蕭衍眸中翻覆如海潮,從喉嚨里擠出陰冷的聲音:「那想必你現下也不會告知他真相?」
「還不到時候。」
蕭衍呵呵冷笑,不掩譏諷。
「旁人贊你清風朗月,原來也有不敢告人之事?你說我怕被怨恨,你自己何嘗不是問心有愧?說時候未到,還不能死?呵,掀開這層高潔的皮,你之虛偽懦弱與白禹有什麼區別?莫非你其實是心有邪念,圖謀不軌,才害怕沾上白禹的污點,惹來厭憎?」
兮淵無惱無怒,情緒溫和如初,再斟一杯茶遞與蕭衍,被猛然揮開,茶濺手背,瓷杯撞碎。
兮淵緩緩拭凈手背,慢條斯理間仍有閑心想著:蕭衍深惡白禹,得知同魂已然心態失衡,墨者見黑,污者見臟。不由一嘆:「你現下窺己,自慚形穢;見我,道貌岸然,無恥偽善。於你心裡,世上可還有赤誠乾淨之物?」
有。
想到陸寒霜,蕭衍自厭更甚。
若得知他與白禹的牽連,陸寒霜會是何表情?可會報仇?可會猶豫?可能下手?那人一向薄涼寡情,不染纖塵,想來不會被師徒緣分牽絆。可也許也會猶豫?若下手也會後悔?又或者左右為難,矛盾不已?
哪怕只是一分一秒的遲疑糾結,蕭衍也不願把難題逼到陸寒霜眼前,污及耳目。
不若在那之前,替他掃除障礙。
不論是兮淵,還是他自己。
眼見蕭衍眸光漸暗,已生同歸於盡之意,兮淵攏眉,「你我誰死,都解決不了問題,只會惡化事態。」
「說得好聽,歸根結底還不是怕死?」
兮淵仍然好言勸解:「換位而處,即便我是白禹,哪怕沒有命書控制,於大局與私情中也會猶豫難決。世間安得兩全法,無論白禹作何選擇,都必有一失,不負別霜,便負天下人。」
蕭衍不為所動,「若真換位而處,天下如何都不及他。」
「……所以,你心底不是很清楚,即便有所牽扯,你也不是他,何必自厭至此,滿心戾氣?」
似乎早便等著這樣一句話來自欺,蕭衍接過兮淵第三次遞來的茶,一口口抿下,隨著茶水灌入腸胃,戾氣下沉漸漸壓入心底,情緒也慢慢平復,他放下茶杯,冷靜的想著:
錯已鑄成,白禹尚不能回頭,不得不破而後立,他要如何解這個結?
解鈴還需系鈴人?
他寧願魂飛魄散、身死道消,也不願意白禹有機會回來污陸寒霜的眼!
「你無須過於擔心。」兮淵道,「白禹之事,我會一力承擔,你大可當作一無所知,陪伴別霜身側。」
陸寒霜在外遊歷三年,遍尋不著第三卷書,回宗門之際,漸漸聽到些閑言碎語。
「聽說兮淵上仙要把青雲峰傳給別螢大師姐。」
「怪哉!不是說掌門並峰主們都有意培養別霜?」
「誰知道呢?」
「莫不是傳錯了消息?」
「怎會有錯?兮淵上仙一身功力日前都已盡數傳給了大師姐!感覺像交代後事一樣急匆匆的。」
陸寒霜沒提前得到一點消息,匆匆趕回逍遙派,自入山門,沿路弟子瞧著他的目光便有些微妙,不是竊竊私語。不及走到青雲峰下,便察覺往日少有人來的驚濤殿熱鬧非凡,陸寒霜跨入殿中,周圍賀喜的修士齊刷刷一靜。
可不正舉行登位典禮。
掌門投來的目光略有惋惜和愧色。
「本是屬意你的,也不知道你師父緣何一意孤行,沒等我們勸好,便先斬後奏把一身功法盡數傳給你師姐……」一位峰主走來待再要安撫幾句。
陸寒霜環視一圈沒見到兮淵,不等峰主再言,問道:「他呢?」
「莫名其妙去峰頂撫琴了,誰知他這些天想什麼呢?」
陸寒霜拱手告辭,匆匆飛向峰頂。
山頂風寒,伴著陣陣琴音吹來。
陸寒霜撥開擋眼的亂髮,遠遠便見一個兩袖清風的男子垂首撫琴,側顏剪影投落於地,繾綣如風。
琴師聞聲回眸,舊日容顏如畫的臉已刻滿皺紋,鬚髮潔白。他忽而一笑,肌膚鬆弛,醜陋堆疊出數道紋路,「可是丑得認不出來了?」
原本滿腔的問話堵在嗓間,他腳下一晃,像拖曳了千金鐵,越走越慢,短短几十尺距離走得極為艱難,待他站停在兮淵面前,聲音也像耗盡水分。
他問:「你的頭髮……」
才開頭聲音便乾澀發緊,說不下去了。
兮淵抬掌接過被風送來的雪發,眼中含著宛若溪流潺潺春意,即將溢出,笑言:「如今與你同一個色,也是甚好、甚好。」
陸寒霜欲言,又止。
「可是想知道,為何我明知你想立足逍遙派,能力實力皆優,我卻選擇了你大師姐?」
陸寒霜抿起唇,心裡隱約明白原因。
「看你樣子,其實明白我為何不能選你,亦無法選你。」他不願傷及別霜的心同他不願辜負宗門一樣。兮淵垂眸,「不若聽我講個故事?」
兮淵娓娓道出他與龍神的牽扯。
不過沒提蕭衍,只說他是白禹轉生。言畢,目視別霜由感惜到冷凝的漸變,雖然早有預料,直面雪發青年寒冷堅刻仿似一瞬間所有情緒盡數封沉,套以層層冰殼,卻仍然有些悵然若失。
「……我才你並非最近才知道這些牽扯?」
陸寒霜冷冷牽起嘴角,一瞬間連聲音都帶著刺骨寒涼。
「現下才講,難道指望我見你命不久矣便原諒你?還是期望我憐憫你身不由己便握手言和?呵,縱有千般理由,洪荒已滅,三萬神魔已死,結果無法改,你如何無奈與我有何干係?」
「我曉得。」
兮淵垂首,撥弄琴弦。
「我送你一首臨別曲,可否告知真名?」
「真名?」陸寒霜道,「不是不可,用你的交代來換。」
「好。」兮淵撥弦起奏,同時道,「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山頂風並不烈,只是習習發涼,宛如琴中音,有股哀意。
陸寒霜忍下當即斬人的衝動,不知兮淵打算如何交代,誰知翌日醒來,滿門悲泣,原來兮淵已向宗門辭別,言大限已至,尋一處寶地羽化,未留一言給陸寒霜,人已失蹤。
陸寒霜下山去尋,還不待走出山門,人已被迫抽離異界,等再睜眼,回到華夏,兩掌間一面雌鏡,用積存的龍血重新開啟,神念幾動,另一個出口似已被封堵,如何也去不了異界。
顯然是兮淵所為。
陸寒霜少有的情緒外露,憤而摔鏡。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