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他的心意
小謝冷冷一笑,派出了發狂的秦九,么么啾!謝歸飲了第二碗醒酒湯,仍然覺得頭疼得緊。
風雅收拾了碗碟,見他揉著額頭還要坐到書桌邊去,心疼地勸他:「公子,你先好好休息吧,也不急著這一天啊,總有讓大先生看到公子才華的時候。」
風雅還當他是為昨天的雅集傷神,再看謝歸坐在桌前,早不知神遊何方去了。
屋裡又安靜下來,謝歸深深皺眉,挪開幾本書,露出銀鉤鐵畫的「左銘」二字,還是寧王親筆寫的。
左大先生,他的恩師。
他原以為這一世可以過得更加順暢,拜尋新主,扳倒鳳淵,中途卻出了這樣的變故。
鳳淵的母族姓魏,是京城裡不上不下的書香世家。前世他只在入門時與魏峻見過,後來魏峻外出遊歷,因而對他印象不深;而且當時兩人年紀都不大,日後在相貌上有變化,也在情理之中。
這一世再見到魏峻,和前世魏家沉默寡言的嫡次子相對照,謝歸才恍然驚覺。
要是他沒想錯,左先生就是鳳淵的人。
左先生是埋在南山書院里的棋,專門網羅合適的苗子,推給鳳淵和魏家。魏家審過了,鳳淵看得上眼,再挑過來做事。
謝歸不是少不經事的人,更不想在書院與天下大義的問題上糾纏。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的事,他見得多,也想得開,否則也不會刻意隱瞞才華。
只是驟然想明白這一點,心口有些堵得慌。
房裡悶得難受,謝歸推開窗子,抬眼就看見院牆上黑影一閃而過。
那是鳳璋留下的人。
只要他查好了,再按照鳳璋交待的方法,把東西轉交過去,鳳璋自有決斷。若他不查,陽奉陰違,那人就是一把留著砍他的刀。
左先生的路走不通了,擺在他面前的,只有鳳璋這條路。
他不想等到垂垂老矣再步入朝堂,他想讓鳳淵死,死得越早越好,最好眼睜睜看著皇位落入他人之手。
可寧王鳳璋,值嗎?
謝歸閉上眼。
他在窗邊一動不動地坐著,風雅高興地進來,「公子你看,這是大先生給的,每個……公子,你別坐在窗邊,容易著涼。」
謝歸眼神幽幽的,依舊看著牆頭。風雅好奇地跟著他視線,卻聽他低聲道:「照我說的做一件事,別讓任何人知道,也別讓人看見。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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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謝歸挑了挑燈芯,繼續埋頭練字。
他獨自一人關在房裡,也沒用晚膳,從下午練到深夜,旁邊已堆了一沓厚厚的紙,字跡也由凌亂變得端正。
等他放下第九十八張紙時,他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
風雅滿身的露水,進來后忍不住抱怨:「最近蚊蟲多了,我就走了一點山路,就咬成這樣。公子,那個葯……能不能……」
謝歸早有準備,揚手把藥瓶丟過去。風雅早就癢得站不住,連忙感恩戴德地接過,一邊上藥,一邊也沒忘正事。
「我照公子的吩咐,在廚房磨了很久。幾個婆子被我磨得受不了,才答應幫我做點心,但她們說不能做太多,還要留一點到晚上。」
謝歸嗯了一聲,問他:「都留了什麼菜?」
「兩條魚,一些青菜,有個婆子還要去取冰,不知準備什麼菜色,我沒敢多問。」
「筷子呢?」
「兩雙……啊不對,好像是三雙,哎……」
風雅記不太清,謝歸沒怪他,心裡已經有了底。
他繼續往下說:「點心做得快,我本來打算送了就回來,還能給公子送晚膳。但我在往來居門前等了很久,也沒人應。我就按照公子說的,一間一間院子地找,等我找到第三間院子,突然有人找我,讓我回往來居,說大先生在等我。」
風雅臉上都是被大先生噓寒問暖的興奮,沒注意到謝歸握著筆的手一緊。
「你見過送口信的人么?」
風雅搖頭,「不曾見過。」
謝歸開始練第九十九張字,示意風雅繼續。
「大先生接了點心,急著往裡走,我按公子說的,纏著他說了一陣子話——就是公子您教我的那些。大先生很急,不想聽,我就跪下了謝他照顧公子。」風雅猶豫一陣,還是決定直說,「可我覺得,他臉色越來越難看……」
謝歸靜靜看著紙面,一團黑墨在紙上暈開。
「夜風大么?」
他沒頭沒腦的一句,風雅茫然地撓頭:「有些偏僻的地方風很大,吹在身上骨頭都發涼,但今天明明不冷……」
謝歸擱了筆,揉著眉心。風雅知道他這是在想事情了,自覺地出去給他弄熱水,還不忘叮囑他:「公子,你別想太多了,你還這麼年輕,我娘說,想太多容易老。」
謝歸失笑。他前世被丟進天牢時,已經快二十九了。不過也算給他提個醒,省得將這副過於少年老成的樣子露給有心人。
房裡又安靜下來。謝歸抬筆在紙上寫了個左字,又寫了個三,然後在燈火上引燃了紙張。
左大先生沒有吃夜食的習慣,必定有客來訪。
這個時節,習慣吃魚和新鮮菜蔬,還在偏冷的山上找冰吃的人,應該平常生活在東南地區。那邊常年溫熱,物產豐饒,一年四季翻著花樣地吃。
假裝不在往來居,卻不想讓風雅驚動太多人,說明來客的身份非常特殊。
急著擺脫風雅,一點時間都耽擱不得,來客的身份比他高。以左大先生的地位,朝中有不少臣子要稱他一聲先生。讓他忌諱的人,實在不多。
風雅回來時被人跟蹤,而且還是練家子,甚至刻意隱藏行蹤,非常謹慎。
來客非富即貴,起居精細,家底豐厚,謹慎小心,還與左大先生有密切往來。
上巳雅集第二天,就能突破清江郡守的人馬到訪的人,肯定不是興起而至,必定是精打細算過後,才上山來的。而左大先生給他們的一天假期,也肯定不是出於體諒他們的心思。
他也沒想到,再世為人,他能在這麼近的地方,遇到讓他恨入骨髓的人。
謝歸笑了,另取一張紙寫了兩個字,打開窗子,在窗棱上敲了三長兩短,清咳三聲,兩道黑影便落葉似的飄到他面前。
借刀殺人,他只是暫時沒能力做,不代表他不會做。
單薄少年眼神如鬼火,讓兩個黑衣人也詫異一下。
「你們主上派的事,我還沒做完,但今天晚上,我另有一份大禮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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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收穫讓謝歸前半夜沒睡好,後半夜好不容易掙扎一陣子,就到該起的時辰。
風雅昨晚沾了露水,路上著了風寒,早上精神不太好,謝歸便讓他休息,自行洗漱后,預備慢慢踱到往來居去。哪知道一出門就被人撞個滿懷,異常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令他忍不住倒退幾步。
撞上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同院的衛初。
大概是最近在書院待得多,他黝黑的膚色有些轉白,變成較深的蜜色。衛初低著頭,沒注意到露出了脖子上的傷痕。
見是謝歸,衛初瞥一眼他的腳,低著頭轉身就走,被謝歸一把拽住。
「衛兄在躲我?」
衛初僵硬地轉過身去,冷哼一聲,「你也忒看得起自己了。先生有事,我先走了。」
謝歸不依不饒,逮著他衣袖不放,一邊盯著他的傷痕仔細看,「這個傷應該就是這兩天留下的,你得罪誰了?」
衛初露出一絲詫異,卻還是犟,「問這做什麼?」
謝歸仔細瞧著傷口,「應該是被木頭或竹子划的,大先生愛惜竹子,有專人看護——那就是木頭了。這麼細的木頭不多見,也沒有出膿,該不會……是筆?」
衛初瞪大眼睛,跟見鬼似的,猛地推開他就走。謝歸連忙追上去叫道:「衛兄你慢點,我腿腳不快,走不動!」
前面的人影一頓,不情不願地慢下來。謝歸好不容易追上去,「答論前有人搗亂,是衛兄你出手,這份恩情我記在心裡。究竟是誰動的手?衛兄你告訴我,我去與大先生說說,也許能幫上忙。」
衛初猛地轉身,謝歸停不住,又險些撞到他身上。
「你可少說兩句。要不是因為你,他們何必找到我頭上?」
他嘆著氣,朝鳳璋告辭。
鳳璋淡著臉進屋,腳步卻越走越快,直至謝歸床邊。
「殿下。」
見他來了,歸一起身,將位置讓給他。
鳳璋也不避諱,親自試了他額頭,皺眉:「怎麼還這麼燙?」
歸一嘆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謝公子連日勞累,可不是很快能好的。」
鳳璋怫然不悅,見歸一剛剛拿起冰敷的帕子,便在他額頭試了一陣,覺得燙手。
這麼下去,會熱傻了。
「……謝念之,你快快醒。」
謝歸安安靜靜躺著,眉頭緊皺,睡得很不安穩。
鳳璋也跟著緊緊皺眉,對歸一道:「他任性也就罷了,你怎不告訴我?」
「屬下失職,請殿下責罰。」
鳳璋深深嘆氣:「責罰就不必了,念之醒來,肯定要怪我顧此失彼,失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