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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出息

翻過一座山,又是一座山。

這裡是四川盆地的邊緣丘陵,山幾乎都是一樣的圓頂的,像一個個饅頭,又像是棺山上的墳包。山上都長著樹,長著亂草,荊棘,都同樣的荒涼同樣的高峻同樣的沉寂;趟過一條河,又是一條河。河幾乎都是一樣的九曲徘徊,像一條條絲帶,又像羊腸子盤旋婉轉。都有淺灘,有深潭,有平緩的河面。都同樣的清澈同樣的激蕩同樣的淺薄。

路就蜿蜒逶迤在這蒼涼遼遠的山水之間。路很長,長得無休無止,長得叫人無奈叫人絕望,長得走不完走不盡。聽說人都是死在自己選擇的路上,沒有聽說過誰把世上的路走完了。路就像樹根,密密麻麻,大路小路旱路水路,平路坡路直路彎路,通路絕路生路死路。從很遠的天邊伸延過來,又通向很遠的天邊。路織成了一張不說鋪天,至少可以說是蓋地的大網。這路網中間的人,絕大多數是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的。卻總是在岔路口上舉棋不定三心二意,面對坦途,面對鮮花香草,朝霞夕照,仙境幻影,酥露熏風的誘惑,走進了歧路。

路是人走出來的。路能夠把人送到目的地,關鍵是人是不是認準了目的地,堅決的走下去。

朱雲貴和安禿娃就一直走在路上。他們要回家。

這天,安禿娃又一次問道:「朱叔叔,我們真的是在往屋裡走嗎?」

這次朱雲貴回答了,說:「是啊,你不相信嗎?」

安禿娃搖搖頭。他相信。

早就過了吃午飯的時間。三伏天,紅火大太陽,曬得人頭髮暈眼發花,看遠處的山川人家樹木田地,都像是在火焰里晃動,看不真切。

他們走的路,一直都是沿著涪江岸邊的大路。朱雲貴看了看,雖然從來沒有這樣在岸上走,但這景物山形地勢他是記熟了的,從下邊河裡放船,千百迴路過這裡。說:「我們馬上就要到葫蘆溪了。從這裡走快一點,半天時間就可以走攏涪城。」

安禿娃相信朱雲貴的話。他也只能相信他。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疑問。「我們放船,六七天時間就放攏了,怎麼往回走,我們都走了二十幾天了,還沒有走攏呢?」繞,他對朱雲貴繞路走是很不滿意的。

這就讓朱雲貴沒有辦法回答了。

好難得和朱叔叔這樣有問有答的走路,這樣一問,他又不說話了。安禿娃知道自己問錯了,心裡非常後悔。

該怎麼說呢?的確,山重水複峰迴路轉,他們一直都在往涪城,往家裡走。每一步跨出,就離家近了一尺。但是實在是太慢了,慢得連安禿娃都感覺到了他的猶豫和遲疑。因為前邊有太多的不可預測太多的看不清楚。越是走近涪城走近家,那份要命的恐懼使他心裡越虛。他不是去辦事,也不是去赴約,他不著急。他已經知道了,所有與他有關的人都以為他死了,不存在了。但是他活著,沒有死,往屋裡走呢。他也知道,他是走向一個必死的結局。所以,他不著急。

人可以在兇險危難的時候挺身赴死;可以在義所當為必須作為時概然就死。卻沒有人像他現在這樣,每時每刻都在想著自己的死亡。用自己雙腳丈量那悲慘結局與自己的距離。現在,他幾乎就要失去當初決定回家去和楊幺姑醜女子他們站在一起,面對一切災難,承受一切危險的自信和毅然了。死的恐懼太沉重,他被壓垮了!

窮不過討口死不過要命。很多事情,遇到了,躲不過讓不開,是男人就應該堅決的承擔,這是他朱雲貴處世為人的一貫原則。他沒有想過要逃避那些該由他承擔的責任領受的懲罰。但是這回,是生死大事性命攸關,他雖然在往屋裡走著,卻猶豫,所以走得很慢。

左大爺,米老爺。還有江大爺。這些都是涪城翻手雲覆手雨的人物。把那麼多貨給人家燒了,他朱雲貴還想活命嗎?現在每前進一步,就離棺材近了一尺啊。跑那麽快乾什麼,趕去投胎嗎?

見朱雲貴半天沒有說話,安禿娃沒趣的張望四周的山水。一隻鳥兒從他們頭上飛過。安禿娃罵道:「遭瘟的雀雀,你叫啊!怎麼不叫了呢?前幾天滿山遍野都是你們的叫聲:『去不得,哥哥。去不得,哥哥。』現在你也叫啊。」

朱雲貴聽了噗嗤一笑。覺得安禿娃把這布谷鳥的叫聲曲解得有趣,居然也很像。

安禿娃說:「朱叔叔,照我說,我們真的不該回去。乾脆跑得遠天遠地的,一輩子都不見左大爺米老爺江大爺,看他們能拿我們怎麼辦?你害怕我們會餓死嗎?我們這樣兩個大男人家,找碗飯吃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撿麻雀屎賣給人家肥田,每一泡都要撿立起的,都能夠把我們養活。」

朱雲貴拍拍安禿娃的肩膀。覺得他見識淺,卻不笨。他沒有作為男人的責任和擔當意識,所以就活得輕鬆,沒有朱雲貴這樣沉重。該說的都給他說了,他對他已經無話可說。

「我不在乎回不回家,醉月樓也不是我家,那是妓院。」安禿娃強調說。家,媽媽已經不能再給他什麼了。

「歇口氣。」朱雲貴坐在路邊的一墩大石頭上。想到,恰恰安禿娃還不是一個大男人家,所以很多男人家的行為感受和思想,他都不能理解。

其實男人,不要看他大多數都長的牛高馬大的,好像山都搬得動;都是鎮定自如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內心裡都有很多弱點很多恐懼。怕沒有面子,怕被人瞧不起,這就叫端起架子蹦起面子。幹活找錢,爭鬥以至於和別人打架。都是要向別人,特別是女人證實自己的強大,是她們所能見到的男人中最強大的。男人,是征服了世界以後征服女人的。這裡所說的世界,當然不是幾大洲幾大洋,僅僅是他這個男人力所能及能夠給他的家,他的女人踢打營造出來最大的空間。

每個人際遇不同能力各異,所面對的人情世故也不一樣。所以每個男人征服的那一片用於讓自己的家,自己的女人活動生息的世界也各有大小。朱雲貴的家,女人,他的世界在涪城。他離不開那個世界。這是每一個成年男人都會面臨的悲哀和無奈。他無法逃避無法躲閃,他的那個家,那片屬於他的天地面臨災難面臨毀滅的時候,他明知道前面等待他的是苦難是死亡,他也得義無反顧的回去領受和面對,他是一個男人,他不選擇另外的路!

大路上來了一隊人。

前邊是一個挎盒子炮的大兵,抽著紙煙哼著小調。他後面是三個端長槍的大兵,再後面是一輛老牛拉著的板車。車上裝得滿滿的東西,用油布蓋著。車後面是一乘滑竿兒,幾個狗腿子下人背著食盒湯婆子隨侍左右。滑竿兒上坐著一個人。朱雲貴和那人打了一個照面,機靈靈的一個寒顫,嚇得三魂七魄都出竅了——那人是米老爺啊!!

很顯然,米老爺也看見他們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像不認識他們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滑竿兒徑直過去了,一隊十來個士兵也跟著過去了。

朱雲貴不敢動,肌肉強直渾身發抖。

安禿娃也看見了米老爺,在朱雲貴耳邊說:「那是米老爺啊,他怎麼會在這裡呢?」

好不容易,等米老爺的隊伍過去,走得遠了。朱雲貴才像起死回生了一樣說道:「快走,上樑子!」

安禿娃不解的看著朱雲貴。他一直都是那麼沉著鎮定的,是什麼事情把他嚇成了這樣呢?他跟著朱雲貴往山上爬。心裡嘀咕:你回家裡去,不就是要去見這個米老爺嗎?怕什麼呢?怕,我們就不回去多好啊。

朱雲貴回涪城就是要去見米老爺他們的。但現在他不想就這樣被米老爺抓住。因為他要和楊幺姑,和家裡人見一面,安排一下以後的事情。現在就被米老爺抓住,他覺得很沒有面子。等他把該辦想辦的事情辦了以後,再去見米老爺。就顯得英勇無畏無怨無悔了。這就像被人抓和自首一樣,那是不一樣的。

爬得急了,爬到半山腰,兩人都氣喘如牛爬不動了,躺到在黃荊樹蒿里歇著。安禿娃先緩過勁,變戲法一樣,從衣服包包里掏啊掏,掏出一大把泥巴花生遞給朱雲貴說拿去剝了先填一下肚子。

朱雲貴接過來,剝著吃。這裡離山下的大路有三四十丈遠,又看得見山下的情景,朱雲貴不著急也不害怕了。

近一段時間,安禿娃已經不再去討口叫化要飯吃了。他怕狗,也懶得去看人家的臉色。沿途地里的紅苕玉米,以及點得早些的花生都熟了;還有樹上的桃子李子杏子枇杷梨都暫次成熟。安禿娃一路走一路偷來吃。剛開始,朱雲貴還要說他幾句。說了他他也沒什麼反應,不吭氣不回嘴,該偷的時候還是照偷不誤。加之朱雲貴也要吃,他又放不下身段去討口。人總是這樣,各人有自己的道德標準價值取向,通俗的說就是面子。雖然他給安禿娃說過討口不丟人,但真要叫他去討口,他辦不到。所以,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不管是什麼,也不管是怎麼弄來的。安禿娃拿給他,他就吃。反正他自己是絕不去偷就是了。朱雲貴吃完花生,安禿娃又拿出一個顯然還沒有成熟的梨,以及一包燒得烏焦巴弓的玉米遞給朱雲貴,看著山下問:「朱叔叔,你看那不是張瘟牲嗎?他怎麼不跟著米老爺一路走呢?」張耀松經常到醉月樓**,所以安禿娃認識他。

朱雲貴也早就看見大路上的一隊人馬,六個人,趕著五匹騾子,看裝扮那是販鍋巴鹽進山河的。四川的鹽,分成水花鹽和鍋巴鹽。水花鹽水分多一些,散成粉末狀,價錢便宜,就在川西平原銷售。鍋巴眼是熬製得很乾的鹽,鹽已經在熬鹽的鍋里結成了一大托。就是那熬鹽的鍋的形狀。這種鹽一般是銷往陝甘寧晉西藏蒙古。朱雲貴問:「你說那是米老爺的管家張先生嗎?」他吃那梨。梨沒有熟,不甜,乾澀粗糲難以下咽,就吐了出來。

「那不是他是誰,他燒成灰我也認得他。」就給朱雲貴講張瘟牲前幾年梳攏廖瘋瘋的事情。

朱雲貴沒聽見安禿娃嘮叨,他覺得奇怪,米老爺的管家怎麼會去當鹽販子呢?還是販鍋巴鹽進山河這樣的苦差事。

見朱雲貴不再搭理自己,安禿娃感到無聊,跳起來就往山頂上跑去。

朱雲貴忙問:「你要到哪裡去?」

「我去屙泡屎。」

「龜兒子,這附近又沒有人,跑那麽遠幹什麼,你以為我愛看你的那屎屁股嗎?」朱雲貴笑著說。知道他又是要去偷東西了。

安禿娃已經跑遠,大聲說:「我要跑到山頂上去屙泡屎,等它長他媽一條大推屎爬(四川話:蜣螂,屎殼郎。)做一點有出息的事情,好叫人用滑竿帶著走路。」

前幾天,安禿娃給朱雲貴講了船為什麼起火的事。他老老實實的說了在朝天門碼頭偷電燈,看女人,買春宮和做綺夢的一切過程。覺得吧,這一切都是由於自己的過失導致了船起火,如果回去必須要受懲罰,他應該陪著朱叔叔。所以事先讓他知道。他已經和朱雲貴很親,親到密不可分,親到他在心底認定,他就是自己的親人,就是自己的爸爸了。感情的事情是很難說清楚的。朱雲貴不太搭理他,吼他罵他,他還是覺得他親。他從小就沒有一個這樣吼他罵他的爸爸啊。這樣的感情缺失使他認定。

朱雲貴當時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臭罵了他一頓,說他這一輩子看來是真的做不出什麼有一點出息的事情了,連做夢都是這些齷齪下流,上不得檯面的事情。說這事千萬不要給人家說起,禍事就是他朱雲貴一個人的,船載千斤掌舵一人。出了事情就該他一個人承擔。

安禿娃爬上了山頂。

山頂上是一片小平原,很大的一塊地,足有十來畝吧,種的是玉米。一人多高的玉米桿,中間的結了一穗或者兩穗玉米,紅色的鬍子變成了紫色,幹了。這正是弄來燒著吃的好東西。這裡周圍又沒有人。安禿娃想,等一會兒屙完了屎,就掰他媽十幾二十包,今天明天的口糧都有了。誰知剛剛把褲子脫下蹲下來,就聽見玉米地里悉悉索索的響,好像是有人在裡面走。他嚇了一跳,以為被地主發現了,本想提溜起褲子就跑。轉念一想暗自慶幸,自己還沒有動手偷玉米,就是在這裡拉屎。是你的地,也不能不讓人家在你地里拉屎吧。沒有贓證。賊走當面過無贓不定罪。現在就是遭人家抓住了,他又沒有幹什麼壞事,是賴得過去的。就蹲在那裡繼續屙屎,沒有吭聲。

來人當然不知道安禿娃蹲在這裡。這正是下午四點多鐘,是莊戶人家吃過午飯歇晌睡午覺的時候,太陽曬得像一團火一樣,沒有誰會在這個時候到這一片玉米都干鬍子了的地里來。這裡的活路就是再等等玉米幹了,來掰玉米了。他們放心的往這邊走來,一直走到離安禿娃一丈多遠的地方才停下來。隔著壟溝間茂密的玉米葉子,他看見過來的是一男一女,都是二十來歲。那男的高挑個字,圓臉,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洋學堂里的學生;那女的長得小巧玲瓏眉目如畫,豐乳肥臀的,太艷了,比醉月樓的四喜子還要好看。

他們幹什麼呢?看他們那架勢,好像是要在這裡搞那個事情啊?不會吧,人現在都這麼荒唐了嗎?那跟野狗畜生還有什麼區別呢?這可是安禿娃最愛看百看不厭的節目。他還從來沒有在大白天看見過。就地卧倒,拉起褲子一折一綰。賊眉鼠眼的看著那兩個男女表演。

女的幽怨的說:「你要幹什麼嘛?你已經把我休了,還來招惹我!」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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