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堂爭
明白了這些,趙千棟對正堂內各方的心態就有了一個初步的把握,同時呢,對依克唐阿這一系所面臨的局面,也有了一個較為系統的認識。-==網==-
毫無疑問,依克唐阿目前雖然被遷為盛京將軍,表面上看似乎是風光無限,可實際上呢,朝廷上對他的信任還遠沒有到深厚的程度。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阿系宿將壽山、德英阿、扎克布丹,在此前朝廷的封賞中都得到了提拔,這看似是對依克唐阿的褒獎,可實際上呢,這些人現在都被留在了黑龍江,他們無法隨依克唐阿來盛京履任,如此一來,依軍一系就等於是被打散了。至於說貴權,現在是被升為興京副都統,可興京在甲午變亂中受損嚴重,貴權履任之後手底下只有他自己統帶的一營兵馬,實際上跟個光桿司令差不多。壽長被委任為金州副都統,而金州現在還被日本人占著,他手底下別說是兵了,連個實實在在的駐地都沒有。要說現在手底下真正有點兵馬的,還真就得說老爹,只不過他那幾個營還在人家薑桂題手底下掌握著,而薑桂題呢,他不僅不是阿系的將領,還跟聶士成走得很近,隨後不久,人家沒準就要變成直隸提督手下的部將了。最主要的是,盛京將軍治下的四大副都統衙門,現在還有兩個實職出缺,這也就是說,還有兩個副都統的職位,是由朝廷決定的,在這其中,宋慶很有可能掌握錦州副都統衙門的實職。
如此一來,依克唐阿這個盛京將軍,實際上很難完全掌握盛京一省的大權,朝廷對他是即用又防,看似要給他更大的權力,實際上卻是在分化他的勢力。依克唐阿是旗軍宿將了,他十幾歲從戎,什麼陣仗沒有見過?如果說他看不出朝廷的用心,那就過於扯淡了,故此,此刻正堂內正在上演的這一場鬧劇,應該就是他授意的,目的無非是讓聶士成與宋慶這兩個外人看看,他依克唐阿的部將並沒有那麼團結,從而讓朝廷放心罷了。
「此其時,當為竹才謀圖晉身之良機。」
想到這兒,趙千棟的腦海里又出現了老爹家信中的那句話,由此,他對這句話的理解更加深刻了。
趙千棟這兒正滿腦子瞎琢磨呢,就感覺有人在後面扯自己的袍子,醒神扭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馬正良已經退回去一步,他身子站的挺直,一邊偷手扯自己的袍子,一邊連連給自己使眼色。網
趙千棟心頭一跳,扭頭朝正堂內看了一眼,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堂內的爭論已經停了,一大群二三品以上的大員們,已經簇擁著依克唐阿、聶士成兩人走出門來,就在他扭頭的時候,一位部堂大人、盛京將軍,一位軍門大人、直隸提督已經走到了門前的台階上,而他所站的位置呢,正好處在這兩位封疆大吏的右前方,距離不到四五步遠。
「下官拜見部堂大人,軍門大人。」幾乎是下意識的,趙千棟雙手一拱,腦袋一低,給兩位封疆大吏行了一個簡單的見面禮。殊不知他這一手,倒把站在後面的馬正良嚇了一跳,要知道官場是講究禮法的,趙千棟作為一個五品以下的小官,他見了當朝一品的大員,那是得行大禮的,而他現在整出來的這一手......如果趕上脾氣好的上司,那就是一頓訓斥,趕上脾氣不好的,那就得領杖責。
「孽障!」果不其然,還沒等馬正良這點擔心落地呢,緊跟在依克唐阿身後的趙老爺子已經開口了。老頭先上前一步,給眉頭緊皺的依克唐阿告了個罪,這才扭頭訓斥道,「部堂大人當面,你還不與我跪下行禮!」
簡單的一句訓斥完了,老頭還不忘回頭再給聶士成告罪,嘴裡說的無非就是什麼「孽子無狀,有失管教」之類的套話。
趙千棟雖然轉世到這個年代,可他腦子裡存在的大多數東西,還是前世所留下的,所以要讓他給眼前這兩位大人下跪行禮,他還真有些抵觸,幸好的是,依克唐阿緊皺的眉頭在趙老爺子挑明了關係之後,很快便鬆開了,堂前的眾多部將甚至還能從他的眉角間看到一絲淡淡的笑意。
「督長啊,」在趙千棟身上上下打量一番,依克唐阿挽起左手腕下的袍袖,虛扶趙老爺子一把,同時嘆口氣說道,「可還記得當年阿大入身行伍之時,你我之間的那句戲言?」
趙千棟知道,「阿大」就是指他的大哥趙千朔,這個類似綽號一般的稱呼,是壽山叫出來的——趙氏三子,老大為「阿大」,老二為「虎兒」,三子,也就是趙千棟,因為他出生的時候趙夫人難產,險些沒把命丟了,所以壽山戲稱他為「三多」,意思是趙家本不該有他這個老三,他卻命硬偏偏活了下來。
「部堂大人,卑職記得。」聽了依克唐阿的話,趙老爺子身子一顫,兩行老淚頓時從眼眶裡流了出來,「部堂大人曾言,『若我膝下無子,當由阿大奉養天年。』卑職對曰,『只怕阿大沒有那個福分。』而今......而今這一語成讖,卑職......卑職......」
「哎,是我之過,是我之過啊,」依克唐阿嘆息一聲,用痛惜的語氣說道。
趙千棟在旁邊聽出一些門道來,看來當年趙家老大從軍的時候,依克唐阿曾經想要收他為名下義子,只不過這事看來是沒成,而今呢,兩個老頭回想起當年的境況,彼此都有些感慨。
「督長啊,而今阿大、虎兒皆為朝廷捐軀,我若欲過繼三多與名下奉養天年,待我死之後,再讓他歸回本姓,你可捨得?」依克唐阿沉默片刻,繼而又說道。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不要緊,倒把周圍的一眾官員都給聽愣了。很明顯,他這話的意思是要收趙千棟為義子,而且是要把這小子過繼過去,在他這位部堂大人升天之前,都要讓要這位趙家的獨子跟他姓張(依克唐阿漢姓為張)。如果是一個普通人,那過繼一個義子誰都沒話說,可依克唐阿是有世襲爵位在身的,他要收義子絕不能說是他自己家的事,而是需要經過朝廷許可的,是要上報禮部及太常寺核准的。
「部堂大人,此事恐與我大清禮法不合,故而......」果然,還沒等趙老爺子表態,一個肥頭大耳的官吏從後面站出來,大聲說道。
「我意如此,汝之奈何?」依克唐阿現在的心情鐵定不好,他不等這位胖胖的官員把話說完,便霍然轉身,瞪著一雙眼睛問道。老頭是大清的封疆大吏,說話自然有那麼一股子威嚴,而且他說的話也很直白——「我就要這麼辦,你想怎麼著吧?」
這個肥頭大耳的官員不過是盛京陪都的禮部侍郎,官位不算低,可手上狗屁權力都沒有,別說是身為盛京將軍的依克唐阿,即便是趙千棟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人物,估計也不會把他放在眼裡。類似他這樣的人,原本就應該在這個當口選擇保持緘默,他也不瞅瞅,就連旁邊的聶軍門都抬頭望天,擺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那在這件事上哪還有別人插嘴的份啊?
「卑職......卑職......」大胖子被訓了一個面紅耳赤,可兀自不想就那麼忍氣吞聲的退下去,他拱手站在那,面紅脖子粗的吭哧了半天,卻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還不與我退下!」厭惡的看了對方一眼,依克唐阿將官袖一甩,憤憤的哼了一聲說道。
「部堂大人,卑職以為,程大人所言極是,」趙老爺子儼然就是個虛偽的小人,他此前不開口,直到依克唐阿把脾氣發完了,他才上前一步,哽咽著嗓子,慢條斯理的說道,「部堂大人身享世勛,承嗣之事關乎體大,萬不可行乎草率,否則......否則恐貽人口實,反而不美。」
趙千棟現在放到成了事外人,他在旁邊瞅著,就感覺自己的老爹過於陰險,他這一番話說出來,等於是炮打三方:首先,把依克唐阿抬了一下,讓他在過繼一事上少了幾分退路,很明顯,如果這位部堂大人現在退縮了,那就等於是在眾部將的面前扮演了一個「懦弱怕事」的角色,將來傳出去,沒準就遭人恥笑;其次,把旁邊的聶士成、宋慶等外籍將官也給圈進來了,「貽人口實」,這句話說的太曖昧了,在場的就這麼些人,除了聶軍門、宋幫辦之外,還有誰敢挑盛京將軍的口實?最後,將那個什麼程大人放到了「篝火」之上,趙千棟甚至可以肯定,要不了多久,這位陪都的禮部侍郎大人就要倒霉了。
趙千棟雖然轉世時間不長,但是他看這些問題的眼光倒是也不差。隨著老爺子這一番話,原本還站在旁邊看戲的聶軍門開口了,他輕瞟趙老爺子一眼,而後乾咳一聲,淡然笑道:「趙總兵一門忠烈,世侄少而勇武,部堂大人既有意繼趙世侄為義子,當是一樁美事,功亭不才,願恬為和事,不知趙總兵與部堂大人意下如何?」
聶老頭也不是省油的燈,人家為了擺脫那個「貽人口實」的嫌疑,自己站出來擔當中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