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苦(中)
六十年不遇的連年災荒激起了世人心中的邪念,雖然各地還未曾聽說扯旗放炮的事件,可盜賊蜂起,明堂正道**擄掠、燒殺搶奪的人間悲劇已在眼皮子底下屢屢發生了。
丫頭從不知道人心竟能這樣壞。
可泯滅人性,淪落為真正「蝗蟲」的流民土匪,還是摧枯拉朽般越來越多。
甚至於他都覺得,這些人或許連蝗蟲都不如,比蝗蟲更可怕。
畢竟他還沒聽說蝗蟲會吃蝗蟲。
倒是在逃荒的路上,他曾見過有鄉民豁出去了,反正是個死,哪還管是不是老天爺降災的,反正老天爺也不開眼,索性一致行動起來滅蝗,日夜在田野間扑打誘捕、火燒土埋,倒是狠狠消滅了一撥有一撥的蝗蟲。
他就親眼所見一片片蝗蟲前赴後繼的,活著踩著死的飛,卻不管不顧,仍舊張著嘴甚的都啃。
現在想來,倒是同人沒有兩樣的。
因為這時候,人吃人肉、人賣人肉的,已是比比皆是了。
起初那些個流民饑民到底還知道丁點兒的廉恥,只是趁著夜色偷偷摸摸的尋摸人肉,到底見不得光。
可不過幾時,大白天明堂正道活人吃死人肉的,將老弱婦孺活殺生吃買賣的,易子而食的,將餓死流民懸挂在大戶門上,割肉擲首以勒索敲詐的,甚至於他還見過如殺豬宰羊般肢割血脈至親的……
層層疊出,駭人聽聞。
偏偏到了這辰光,荒野之地已是再難一見路倒餓殍,但是滿地都可見吃的渾身滾圓、膘肥皮亮,胖到走不動道兒的野雞、野兔、狐狸、甚至於狼犬。
只它們的眼睛都是鮮紅鮮紅的,同兔子一個樣……
也是從這時候起,闔家二三十口人,因為還堅持著心底最後的操守,到最後只剩下他一人……
也是這時候,始終遠離茫茫逃荒人流、踽踽獨行的阿芒哥主動站了出來,幫他收殮親人,還帶著他找到一處乾涸的灘涂,兩人用了一天一夜,赤手空拳在這硬如磐石的灘涂上刨下去近兩尺,終於找到了些許可以用來果腹的蘆葦根。
就是靠著這麼幾塊蘆葦根,他們活到了舒城。
卻是直到進了舒城,看到滿目的蕭條,才意識到他們或許走岔道兒了,之後打聽到的情況也確實如此,而且已同他們想去的目的地南轅北轍了。
食物殆盡,前路未知,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們一時無措。若不是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何娘子同蘇相公,將他們收留於此,他們很可能同萬萬千就算僥倖活下來,也是奄奄一息的流民再不會有兩樣的。
或許唯一的不同,那些個流民們或是既無可食之肉,又無割人之力,而他們卻是既無可食之物,又無挖掘蘆葦根之力。
還是生死一線。
而他們這些個萍水相逢、結識不久的夥伴們,雖然經歷各有不同,性情亦是不一,可無一例外,亦是生死一線。
而這一線生機,同樣是由蘇相公同何娘子賦予的。
哪怕何員外並不將他們當人看,進進出出看向他們的眼神里只有深深的厭惡,還幾次三番的呵斥何娘子虛耗糧食收容他們,更不許他們踏進家門半步,但也始終沒有趕走他們。
而何娘子同蘇相公哪怕挨打挨罵,還是堅持給他們沿著院牆支起了這間茅庵草舍,也給了他們茫茫人海中唯一的希冀……
說著丫頭長吁了一口氣,也不待他們解釋些甚的,就用胳膊囫圇了把濕漉漉的面孔,轉身頭去,望向躺在茅舍角落裡,正翹著二郎腿,優哉游哉閉目養神的黑瘦小子,問道:「阿芒哥,阿芒哥,你說呢?」
綁住幾個同丫頭阿芒雖然萍水相逢,可十幾天相處下來,大概其對這兩人的性子還是有著一定的了解的,並不難打交道。何曾見過丫頭這般怒不可遏的模樣,一時間都有些愣怔,不禁面面相覷。
有幾個回過神來,或是被丫頭罵醒了,不免面露愧色。而剩下幾個面上青青白白,不免難看了起來。
他們,他們……真不是這個意思……
又見丫頭去問阿芒,不禁心頭一松,除了在小夥伴間隱隱為首的綁住面上不大好看之外,其餘諸人俱都朝阿芒望過去。
下意識的動作,或許就連他們自個兒都沒有意識到。
綁住垂下頭,暗暗握拳。
阿芒卻好似對夥伴間的爭執同期待一無所覺一般,伸了個懶腰,雙手交疊做枕頭,望著茅草頂篷,倒是不曾故作矜持,也沒有故弄玄虛,人雖懶洋洋的,卻是直截了當地就問丫頭:「那你說怎的辦?」
一臉期待的丫頭對阿芒的態度並不意外,抿了抿蛻皮的嘴唇,正要說話,不遠處竟然傳來了「砰砰砰」的,叫人心驚肉跳的腳踢物擊的撞門聲,還有罵罵咧咧不成調子的號子聲。
丫頭倏然色變,一蹦三尺高:「他們怎的敢!」
喉嚨發緊,呼吸急促,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腦海中倏地就浮現起了半年前的那場漫天大火來。
那是上半年在黃河邊,冠州鄉間最大的地主梁員外打從舊年入秋就開始給縣衙捐錢捐糧,還在城門外設立粥棚、安置流民。
可不是每個人都曉得知恩圖報,就因為心存善意,梁家竟然招來了如狼犬般毫無人性的流民土匪的衝擊和搶殺,粥棚被踏平,滿門也被屠殺殆盡,沒有一人生還。到最後搶盡殺光,那群畜生還放了一把火,衝天的大火燒了一天一夜……
也就在丫頭愣怔的這一瞬間,眼皮子底下,阿芒已經悄無聲息地一躍而起,三兩下躥上了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