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仇初見
巢湖煙波浩渺,掩映龜山與清波之上。金秋時節,正式葉黃花瘦時候,江南雖地處日起之所,卻也些微寒意襲來,一襲長衫勉強地域陣寒。
湖上飄蕩三兩小舟,漁人不喜不怒隨意搖晃著槳棹,彈落午間粼粼波光與太陽之上,晃得龜山頂上一人眼花。
這人六十餘歲年紀,皓首長須粗布褲襪,身材頗為長碩,卻手中荷著一把耒耜,乃是農人作扮。
忍住心頭的煩惱,這人將一口濁氣仰天嘆出,正要收拾了零碎包裹下山而去,卻聽身後有數人說笑。
轉身去看,但見山石之中數個黑點慢慢移動,近了再看卻是幾個人來。
當先一人,便在這老者第一眼看過去時候便心下贊道:「好人物!」
那人與同伴過來時候,卻見他身材碩長手指白細,那臉頰便與婦人相較也俊美不遑其讓,只是他身體似乎不是很好,只一點山路走完便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可奇怪的是,不管怎麼汗流如注,這青年總不肯停歇下來,仍然每一步都似訓練好的一樣向山上攀登。
這人身後幾人,最耀眼卻是一個壯漢,個頭不甚高,卻粗壯的緊,腦袋似生在胸腔而失去脖子一般,端得能作為一個勇夫!
老者卻心中將他沒有與那俊美青年相論,只第二眼看過去的乃是最後面一人。這人不過二十五六歲,頜下生著微須,面目清雅不及俊美後生,身體健壯不及那武夫粗人,便是目光精湛,也比較身邊同伴也沒有半分出彩之處。
只是老者心下卻隱隱覺著這人足堪媲美那俊美男子的風華,只因這人走路時候的步伐——不緊不慢,每一步走出都似在挪山撼嶺,沉穩便是老年人也不能及得上。這人每跨出一步,似乎都要經過精心計算,絲毫的步距差異都不能讓人看出來。
這人定然能作為丞相之才!老者心下閃過這個念頭。
那俊美青年帶著同伴上得山來,見老者氣度出塵目光炯炯,便一笑長揖拜道:「後生張良,攜同伴至此,有擾老人家清修,恕罪!」
老者見他氣度,便早已心下歡喜,又見他這般恭謙有禮,喜悅便添上了不止一籌。將耒耜拄在手中呵呵笑道:「此山亦非我所有,我既能來,先生自當能來,何言有擾!」
張良也一笑道:「雖此龜山非老人家所有,然老人家既已先到,便於老人家需要時辰之內屬於老人家,後生所言,卻也非差!」
老者一愣,接著又呵呵大笑,走過去拍拍張良肩膀道:「我觀你舉止非凡氣度雍容,可是前朝後裔?」
張良潸然一嘆有些悵然道:「不敢隱瞞老人家,良祖家舊韓王室,這張姓,卻是後來無奈改的!本愧對先人,實羞於出口,老人家乃至誠之長者,故……」
老者似又同感,便去拍了拍張良后心嘆道:「暴秦之下,我等皆是亡國之人,哪裡能有誰因此而輕視你呢!」
說完喟然長嘆,不待張良相問便道:「老夫姓范,只一個增字才是家祖傳下來的念想,自祖上居此龜山之下巢湖之畔,已愈數百年矣!」
張良與那「有丞相之才」的青年聞言,臉色肅然再一次長揖到地道:「不想原始居巢後人,後生失敬!」張良同伴中,便那粗壯武夫不通文墨,其餘均是飽學之士,隨比不上這張良與另外那青年,卻也屬一時之翹楚,自然不會不知道居巢古國,當下個個神色肅然一起來拜道:「見過先生!」
范增將幾個人一一扶起來,忽然撫須笑道:「今日見到諸位俊傑,老夫實在歡喜地緊,不如同去老夫家中,一杯濁酒三卷竹簡,卻也不是人生快事?!」
張良與那青年大喜,身後眾人也一起喜道:「果真快事,叨擾先生!」
范增一揮手笑道:「談何叨擾,只是老夫家貧,恐薄酒粗陋諸公難以下喉才是!」
那青年笑道:「後生陳恢,原是河南之人,漂泊無依,江湖一來數年矣,早已不知家釀滋味兒,先生相邀,敢不從命!」
張良也笑道:「故所願爾,敢不從耳?!」
眾人一起撫掌大笑,卻那武夫有些不喜道:「三杯兩盞薄酒,卻有甚好吃頭?我觀此山山石遍地卻甚平整,正是臨風拔劍起舞慷慨嘯歌好時節,你們這些酸人,卻也無趣的很!」
范增一皺眉頭有些不悅,張良已笑嘻嘻過去攀住武夫肩膀笑道:「今九月之末也,你這廝粗壯勇武自然不懼,我與陳恢兄身量單薄,范先生年紀也比我們大得多,難道,你不應該體諒體諒我們么?若依你,今日你上山屠虎殺熊,我等不跟著去也便是不痛快么?」
陳恢卻轉向范增道:「先生莫怪,這漢子,乃是會稽吳中項梁先生的侄孫,單名一個庄自,生來好武事而不通文墨,不必理會便是!」
范增目光一亮,向項莊熟視半晌,輕輕點點頭似乎略略有些失望,卻見這廝給張良幾句話說的散去了不快而高興起來,不由又向張良多看了兩眼,心下計較道:「這張良察言觀色細緻入微,很是能專對別人性子,大智慧者也!這陳恢口舌伶俐,想來也是擅長縱橫遊說之策,然看他模樣,卻真正本事根本沒有展露出來。這兩人,眼下隨尚顯稚嫩,但若給一個機會,扶搖直上,乃是國士啊!」
當下張良攜了項莊,陳恢攀住范增,一行數人沿著山石路下山,腳下走過落葉鋪就的金色小路,轉過一個山腳時候,山下幾間茅屋赫然在目。
范增遙遙指著茅屋笑道:「陋室,諸公莫笑才是!」
陳恢一路來扶著他手臂,此時范增借著指點自家房舍機會不著痕迹脫離開來,雖蒼老臉上汗涔涔的,卻爭強不教後生小看了他。
張良心細,早發現范增不喜人扶著,此時落後他半個身位,片頭處正於陳恢目光相接,兩人相視一笑,便緊跟范增去了。
滿山都是數目,這茅屋自然是掩映在樹叢中的,便是方才范增手指,眾人也只是看見樹梢露出的些些微黃色屋頂。
走進時候,籬笆牆橫橫斜斜,裡面卻也沒有花草怡人,只乾乾淨淨一個院落,裡面嘰嘰喳喳有雞鴨奔走不停搶食,橫貫東西的一根繩子上,幾件乾淨衣裳,卻是農人作扮,想來是范增的衣服。
張良看院落整潔有序,便是范增手中耒耜,他擺放時候也如放下千百遍了的,只在牆角一扇半形屋子前面,正用屋檐能蓋住秋雨冬雪,當下嘆道:「先生身居陋室而安然自怡,農具家什擺放井然有序,若能治國,當大廚也!」
范增一笑擺擺手道:「相見村夫,何言治國!先生過譽啦!」卻不經意間眼中閃過潸然神色,張良小心覷見,也只一笑不去點破,舉步便隨范增向正屋而去。
這時候,外面進來已老婦,足有五旬年紀,一身舊衣乾淨不染纖塵,頭上雖一桿粗糙樹枝發簪,懷中也還抱著一把野菜,卻步伐康健隱隱不能掩去勤樸之氣。
看看老婦,又回身看看一間屋子,范增一皺眉,向張良等人道:「此范某老婦,相沫數十年矣!」
老婦向張良等人行一禮笑道:「幾位先生暫且屋裡坐,貧家無甚招待處,幾根野菜半碗米粥,且莫嫌棄才好!」
張良等人連忙回禮不迭,心下頭暗奇道:「這老人家說話語氣平和淡然,全無貧苦赧然的做作,范先生,當真高士也!」
老婦見過了客人,這才向范增行禮道:「丈夫回來啦!家裡來了客人,咱家也無甚招待處,只有山間自種野菜幾根,正好今日用上!」
范增本惱夫人出門不將自己書房大門關上,又聞先前便又客人到了,更是不喜,正要出言相問客者何人時候,正屋門口走出兩人來。
當先那人皓首白髮,看年紀比之年過六旬的范增上要長十餘歲,一樣粗衣布鞋,卻張良等人心下不由比較道:「范先生身在農家心存大才,第一眼便使人覺到長者威嚴。這老人家也使同樣打扮,卻滿面風霜迎面而來是隱逸高人風範,一日之內能見到兩位長者,此日不虛一行!」
那老者大步流星踏將出來,舉動若是壯年,當有眾人一聲高贊「好威猛的壯士」,那不經意間的顧盼間無雙風貌,任由眾人怎麼也料不到他是一個垂垂老者。
張良久在民間,隱逸時日已多,也有半生在貴胄家族生活,見了這老者細看過後便覺著,此人前半生定然是縱橫沙場後半生藏身山林的不凡之人。只是他心下暗暗奇怪另一種感覺,直想道:「這老人家怎生這般面熟?好似在哪裡見過!」
便在他納悶時候,身邊項莊粗嗓門已叫起來道:「好壯士,與我小叔叔也不差幾分!」
張良舉目望去,原來那老者身後還跟了一人。這人身長近五尺,粗細合度面容豪邁,隱隱有豁達坦然現出來,但見他大步緊跟老者,背上緊縛著一條長囊,腰間纏著一個粗布包裹,卻是衣服遠行客的打扮。待眾人細看他面容時候,卻大略只有十五六歲的年齡。
便在此時,范增已又驚又喜向那老者叫道:「先生!」
老者迎上來扶住要拜下去的范增笑道:「你這老頭兒,咱們都一大把年紀了,拜來拜去卻成個什麼樣子,無端讓後生們看了發笑!」
陳恢嘴角微微翹起笑容,原來他看得清楚,那少年豪客在范增拜下去一瞬,身子微微一顫,似乎根本沒有改變動作一般,只有肩頭聳了一下,便已錯開身子將范增面前只留下一個老者來。
張良看陳恢笑得古怪,便趁著范增老淚縱橫時候向他眨了眨眼睛,發出「你笑什麼」的問話。
陳恢移動眼珠子直向那少年掃過去,張良一看他此刻距離老者身邊有兩三步樣子,立下便明白——原來他方才瞬間只想著那老者甚是熟悉,沒有看到少年的動作。
當下張良心下也是一笑暗道:「這少年卻也知禮的很哪!」心下直將他以為是老者的子侄徒孫,一邊佩服這山間老者好生教導一邊卻驚道:「這少年好武藝!」
他也是學過擊劍,本身武藝不是很差,眼裡也甚是高明,方才自己眼中沒有閃過少年刻意閃開的情景,便明了這少年武藝非凡。
那老者與范增寒暄已過,便轉身向張良笑道:「後生,那捲太公兵法,可看仔細了?」
張良心下猛然悸動,一時間想起歷歷往事,撩起長袍下擺便拜倒在園中磕頭如搗蒜道:「學生竟然不知是先生,罪該萬死!」
「噗嗤」一聲壓不住地笑從旁邊傳來,眾人急忙抬眼去看,卻那少年面色通紅笑了起來。
老者瞪他一眼彎身扶起張良道:「好幾年未見,我也老啦,你認不出乃是情理之中,這話說的重啦!」向那少年一指道:「這後生,前幾日我在會稽遇到,便一同北上的,路過此間老討口水喝,不料碰見你們了!」
說完向少年笑道:「你有太公兵法,他也有太公兵法,卻不知你們究竟是誰得了太公的真傳!」說完想起來才道:「對了,他叫李寇,你們親近一下罷!」
李寇聽說「親近」兩個字一呆,忽然打個寒戰有些驚恐退後一步,看得眾人目瞪口呆時候卻才向張良抱拳行一禮,卻說處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道:「你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