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一四章 此何人也
當崇禎皇帝從這一科貢士名單的最後一頁里,終於看到了黃宗羲的名字之後,心裏面的那點兒小心思,頓時煙消雲散了。
於是又再次從頭開始看起,細細地審視起這份名單來。
「宋時烈?!此何人也?」
崇禎皇帝重頭翻閱名單,首先要看的,當然是本次春闈的會元人選。
結果一看之下,映入眼中的,卻是一個完全陌生、毫無印象的名字,心中嘀咕著嘀咕著,不由得說出了聲來。
「啟奏陛下!臣與同儕諸人,昨日依照會試三場朱卷累計排定之順序,拆去彌封,方得此人。
「乍見此名之時,臣與同儕諸人亦未知其籍貫鄉里、家世門楣,未知其授業何處、師承何人。
「后經一番查證,臣等方才得知,此宋時烈,竟是朝鮮國選送舉薦、赴京應試之士子!」
崇禎皇帝問了一句「此是何人」之後,崇禎四年春闈的主考官,也即總裁官徐光啟,立刻站了起來,躬身對著皇帝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此時在場的這幾個大臣,當然都曾瀏覽過各省提學呈遞給禮部的赴京適應舉子之名單,只是對於朝鮮來的士子,沒有人真的在意,更沒有人真的重視,所以也就沒有認認真真地去記住他們每個人的漢名。
科舉取士歷來都是華夏王朝的拿手好戲,而科舉考試的內容即四書五經,更是大明朝讀書人的看家本領。
朝野上下自然沒人把朝鮮這個海東小國來的儒生士子放在眼裡。
包括如今這位崇禎皇帝本人,也是如此。
徐光啟說完了一番話,抬眼看見崇禎皇帝滿是驚訝的神色,繼續躬身說道:
「臣等之前亦未曾料想到,今時今日,朝鮮國士林於朱子學上之造詣,竟然超邁如此!其國雖小,其士人氣魄卻大!
「只此時,禮部與貢院諸員於朱卷彌封之下,會推名次已定,慣例不容更改。
「而臣在拆封之後,再觀宋時烈三場之朱卷,見其不惟學理精深,即體例也未見瑕疵!
「是以,臣等乃維持原定貢士之名次,原樣呈於陛下之御前,一切皆由陛下聖斷!」
崇禎皇帝聽了這話,愣神了片刻,看著如今鬍鬚都已花白了的內閣大臣兼禮部尚書文華殿大學士徐光啟,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而是繼續往下看去。
其實,類似宋時烈這樣的情況,在大明朝的科舉制度之下,並非孤例,也並不罕見。
為了杜絕科場舞弊的發生,特別是杜絕閱卷官們以及總裁官和副總裁官們,在會試排名錄取的時候以權謀私,照顧自己的門生故舊,明朝的會試製度搞非常複雜。
參加禮部會試的舉人們答完的捲紙,或者說寫好的八股文,每篇交卷之後,是不能與閱卷官直接見面的。
而是由非閱卷官們先將寫有考生姓名、籍貫等情況的一頁封上,給一個編號,而這個做法,就叫做彌封。
爾後,彌封好的捲紙,將轉交給翰林院的那些守候在貢院的翰林或者庶吉士們,讓他們用硃筆將考生的捲紙,原原本本、完完整整、一筆一劃地謄寫下來。
這一份份由翰林院的官員們用硃筆謄寫的捲紙,就叫做朱卷。
而這種朱卷,才是各級閱卷官們,能夠真正接觸到的會試文章。
受命閱卷的各級閱卷官們,就是憑著這一份份他們完全不知道背後究竟是何人所作的朱卷,來決定會試錄取與否,以及考生們的名次。
等到完全按照朱卷的內容,將預備錄取的貢士名次排定了之後,閱卷官們會再次拆封原始的捲紙,一一進行比對。
如果比對無誤,錄取的貢士名次,就會這樣敲定下來。
若是比對有誤,那就說明,這一科的會試,出了科場舞弊的大案。
真要如此的話,就不知道會有多少人人頭落地了。
當然了,因為每一科春闈的考生都太多,類似徐光啟、何如寵、賈繼春這樣的會試總裁官、副總裁官,對於各級閱卷官呈遞上來的朱卷,是不會一份份全都親自過目的。
他們只看被各個閱卷官公推的頭幾名朱卷,或者排在前十名、前二十名的朱卷。
這一次,崇禎皇帝著急看到結果,所以即便徐光啟、何如寵等人已經算是很十分的盡職盡責了,到最後,他們也不過是親自審閱了前五十名的朱卷而已。
那麼這樣做,是不是就能夠杜絕科舉制度的弊端呢,是不是就能夠保證科舉制度的公平公正呢?
當然不可能。
明朝不僅出過很多科舉舞弊案,而且按照這種制度最後排定的名次,也不完全公平。
由翰林謄寫形成的朱卷,在考官面前實現了人人平等這樣一種公平的同時,卻也新增了另外一種不公平。
那就是考生的書法水準是體現不出來的,由書法水準折射出來的考生個性,也是體現不出來的。
因為考官們看到的朱卷,都是清一色的翰林院筆體,考生的筆跡是被掩蓋住了的。
不過,總體而言,在明朝那樣一個時代,會試能夠做到這樣,已經算是一種制度上的公平公正了。
因為這樣的制度,給了那些出身寒微,沒有後台,以及沒有顯赫師承的寒門讀書人,一個魚躍龍門、一鳴驚人的機會。
這一次,出身朝鮮的儒生宋時烈,就得到了這個千載難逢的一鳴驚人的機會。
當然了,會元並不必然是狀元。
因為狀元需要在殿試之上由皇帝親自選出。
但是在科舉取士的時代,在會試中得中會元本身,就已經是一個極其難得的榮譽了。
且說崇禎皇帝一邊聽著徐光啟等人的解釋,一邊繼續翻閱著貢士的名單。
其實每個貢士姓名的後面,都用了蠅頭小楷標註著他們的基本情況。
即使徐光啟、何如寵、賈繼春三人不站起來專門說明,崇禎皇帝只要細看之下,也能弄明白那些在明朝的歷史上未曾出現過的名字背後,到底是些何方人士。
只是崇禎皇帝既然開口問了,他們這些負責今科春闈的大臣,就不得不站起來做出一些說明。
徐光啟、何如寵、賈繼春三個人一邊靜靜坐著備詢,一邊不住地用眼睛的餘光看著皇帝的方向,關注著皇帝的表情變幻。
賈繼春看見皇帝的眉頭時而皺起,時而舒展,他心情也跟著上上下下,起伏不定,正想著心事,突然又聽到崇禎皇帝自顧自地問道:
「這宋浚吉,又是何人?」
賈繼春心說,後邊有標註,陛下您翻篇往下看就好。
只是他與徐光啟、何如寵畢竟不同,不敢對皇帝這麼說,此時聽見皇帝問話,連忙站起來躬身答道:
「啟奏陛下!這宋浚吉,也是朝鮮國選送舉薦的士子,與宋時烈一樣,都是平壤復林書院的弟子!」
「哦?可是張溥帶人辦的那個復林書院?!」
崇禎皇帝的話音剛落,賈繼春卻已經在心念電轉之間,彷彿悟到了什麼,立刻又接著說道:
「啟奏陛下!正是張溥帶人辦的那個復林書院!今科春闈,來自朝鮮的士子,皆是張溥會同朝鮮國禮曹與成均館一手操辦,說起來,都與復林書院有關!」
賈繼春說完了這話,見崇禎皇帝面無表情地繼續翻看著名單,於是接著說道:
「今科春闈,朝鮮國來京應試之儒生,得中貢士者,譬如宋時烈、宋浚吉、金集、李浣、李敬輿、金益熙六人,皆為朝廷駐朝鮮使節張溥,所一力舉薦而來!
「朝鮮彈丸之地,一舉而中式者六人,且個個名列前茅,即令陛下不問,臣之心中也有疑問!
「好在今科會試中式名錄尚未公布,若是陛下以為貢士名單不妥,以臣之見,不若黜落朝鮮數人,另從其他落榜者中選取數人頂缺亦未嘗不可!」
就在方才崇禎皇帝問及復林書院的時候,賈繼春一瞬間就想到了東林黨和東林書院,同時也想到了眼前這個不動聲色的年輕皇帝對於東林黨人的真實態度,於是施施然說出這一番話來。
賈繼春的話說完,未等崇禎皇帝有什麼反應,同在御前的禮部左侍郎何如寵卻也立刻出言道:
「萬萬不可!我皇明科舉制度,向來以至公至正取信於天下!且取士之規,早有律例在先!非有科場舞弊之證據,朱卷一經拆封即成定案!
「今科貢士名單雖未公布,但陛下與臣等,以及禮部、翰林院、貢院閱卷諸官,皆已知曉!
「若陛下以今科朝鮮士子中式者多而廢黜數人,今後朝廷掄才大典該如何取信於朝野,廣被於天下!?」
「賈大人此言可謂大錯而特錯!陛下若對今科貢士名單之次序有旨意,臣等奉旨重新斟酌排序即可也!
「況且臣等呈遞貢士之名次,並非最後之名次,若陛下以朝鮮士子得中第一為不妥,正可在殿試之上做取捨,萬不可輕易黜落貢士,以傷我皇明科舉取士至公至正之美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