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迴光返照
白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到了沈雲琋身邊,望著他遍身浴血的模樣,有那麼一瞬間直感覺呼吸都停滯了。她緩緩在他身邊跪下,抱住他的頭,才發現他喉嚨里插了一柄斷刀,鮮血還在不住地往外冒,那雪亮刀刃被染成血色,觸目驚心。
「沈雲琋……」白露哆嗦著手,將他的頭緊緊摟在懷裡,喃喃地呼喚著他。可現在的沈雲琋瞳孔已完全渙散,身體也在變涼,一絲呼吸也沒有了。
他死了。
白露緊緊抱住他,渾身劇烈地抖動著。她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明明白天的時候他還好好的,還因為她和呂妃鬧矛盾的事情大發雷霆,親口下令將她逐出沈園,並揚言再也不要見到她。
那時她傷透了心,黯然離去,卻不知這是他故意為之。他早有謀逆之心,趁今日元宵佳節實施逼宮計劃,不成功,便成仁。
這樣一個兇險計謀,他卻從未跟她透露過一絲一毫,只是不想連她也捲入其中。他那樣煞費苦心地要將她隔開,只為保護她的天真單純,不忍讓她染上一點殺戮和血腥。若非沈園的桂子跟她說明真相,她現在還一個人生著悶氣,還狠狠地惱恨著他。
但終究是一切都晚了,她竟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沈雲琋,對不起……」白露的眼眶中湧出淚水,一顆一顆砸在他滿是血污的臉上。她原本都太多話想跟他說,可現在只是一遍遍地重複著「對不起」。她緊緊地抱著他,無聲哭泣,任由眼眶中的淚水不停地滾落,因為克制著巨大的悲慟,將嘴唇都咬出血來。
卿羽心下不忍,搖了搖她的手臂,輕輕喚她:「師姐。」
白露空洞的眼神一點點回歸神采,定眼看了卿羽好半天,才試探地說道:「毛毛?」
這一聲喊讓卿羽再也忍不住,也跟著哭起來:「我是毛毛,師姐……你要是難受,你就哭出聲來,哭出聲來就不會那麼難受了,師姐,你不要這樣……」
她生平從未見過師姐落淚。她的師姐在她心中是保護神一樣的存在,天不怕地不怕,總是以強者之姿保護著身邊的人,即使受了天大的委屈和傷害也只會咬牙硬撐。現在沈雲琋的死,讓師姐如感天塌地陷。
「師姐,你不要太難過,你哭出聲來好不好?……」卿羽靠在她肩頭,哭著懇求她。
白露目光有些獃滯,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抓緊了卿羽,急切道:「毛毛,你不是會醫術嗎?你快救救他,毛毛,你快救救他,他不能死啊,我不要他死……」
白露迫切地哀求著,聲音攜著哭腔,更多的眼淚湧出來。
卿羽的肩膀被她抓得生疼,哭道:「師姐,對不起……」
白露渾身一震,眼睛里希望的火光逐漸熄滅下去,她心緒茫然,手指有些僵硬地撫向沈雲琋的面龐,嘴唇囁嚅著:「我不相信,怎麼會這樣呢?沈雲琋,你醒醒,你不要不理我……我知道我很不懂事,脾氣臭,沒文化,還總給你惹麻煩,我錯了。你起來好不好?只要你能醒過來,我什麼都願意做,我有不好的地方都會改的……求你不要丟下我,求你……」
抱著他已然涼透的屍身,白露斷斷續續地跟他說著話,縱然他再也聽不見了。
他再也不會跟她和善的笑,再也不會抬手給她理順糾結的髮絲,再也不會有包容寵溺的眼神……
卿羽心痛得直哭,還要再勸她,但見她終於放聲哭出聲來,喊道:「沈雲琋!——」這聲喊哀痛之至,白露心神一滯,暈了過去。
卿羽忙不迭地爬過去,掐人中也沒反應,慌亂之間扣住她的手腕診聽一番,忽地變了臉色,大喊道:「參片!誰那裡有參片?!」
眾人為她這突如其來的詢問一時怔住,還是淑妃率先反應過來,道:「我的宮殿里儲著幾樣參片,離這裡也不遠……」
一言未落,沈雲珩已抱起白露大踏步朝淑妃的寢宮奔去,卿羽提步小跑著一路跟上。
淑妃應著卿羽的要求,吩咐宮人們匆匆準備了熱水和毛巾送來。寬大的帳幔垂下,遮住室內一片慌亂,宮人進進出出,端出的銅盆里儘是血水。卿羽握住白露的手,痛心道:「師姐,你要撐住。」遂取出消過毒的銀針,心中默念著各處穴位,一根一根紮上去。
宮燈恍恍,映著一片來來回回的人影,凝重肅穆的氛圍里,無一人言語,唯余紛亂的腳步聲,輕緩而急促。
大約兩炷香的時間過後,卿羽步履沉重地從帳幔後面出來,雙手染滿了鮮血,血滴順著手指落在地面,砸成一朵朵刺眼的紅花。
看著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沈雲珩起步過去,心疼地將她攬在懷裡,給她無聲的安慰。
她吸了吸鼻子,眼淚驀地滾落下來,緩緩道:「我儘力了。」
「我知道,」沈雲珩堅實溫暖的手臂緊緊圈住她,「不怪你,不要自責。」
她抬手抓緊了沈雲珩胸前的布料,將臉埋進去,痛哭出聲:「師姐的孩子,我沒能保住……」
沈雲珩眼眸一黯,最終也只是發出一聲痛惜的低嘆,更加用力地抱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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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明德三十年元宵夜,瑞王沈雲琋聯合當朝丞相唐震逼宮造反,幸得成王及時趕回護駕,斬唐震於馬下,殺瑞王於殿中,救天子,穩社稷,定乾坤,於江山有功,乃萬民之福。成王恭謹孝斂,寬宏持重,內政修明,仁厚禮賢,故廣納諫言,順應民意,擢立成王沈雲珩為太子,即日行監國之任。
沈之域的聖旨昭告天下時,仍卧病在床。這場逼宮劇變,他深受打擊,一夜之間頭髮白了大半,急怒攻心,氣血積鬱,病情倒比往常越發嚴重了。褪去皇帝這個身份,他不過是個年近六旬的老人,原該享受兒女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的年紀,卻被迫經歷了一場逆子弒父、手足相殘的慘烈爭戰。
這場爭戰既然發生了,那麼無論是什麼結局,於沈之域而言都無疑是一次身心上的重創。至於這樁逆案牽扯到的朝臣,均交由沈雲珩一手處理,沈之域再沒任何心情過問,除了日常問診的太醫,其餘的人他一概不見。沈雲珩擔憂他的身體狀況,幾次去求見均不得入詔。
一直挨到二月時,天氣逐漸回暖,御花園裡杏花盛開,遠遠望去如雪似玉的白。沈之域詔太子沈雲珩和大梁清平公主蕭卿羽入園賞花。沈雲珩不敢怠慢,攜了卿羽匆匆赴邀。
本以為久病沉痾的沈之域會是頹唐萎靡的模樣,可當親眼看到,卿羽略有吃驚,但見他精神矍鑠,頭髮和面容打理得一絲不苟,正擎著一盞熱茶細細地品,見到他們來,頓時笑容滿面,遙遙伸手召喚,絲毫不見病重之人該有的樣子。
沈雲珩雖然表面波瀾不驚,實則內心的洶湧不亞於卿羽,那絲不詳的預感不約而同襲上二人心頭,相互對視一眼已是心照不宣,卻只是握緊了對方的手,做出一副謙恭的態度,含笑迎去。
「你們來得正好,朕前些日子凈在床上躺著了,今日天氣暖和,叫你們過來說說話。」沈之域看著面前一雙璧人相攜立於面前,掩不住一臉的高興。
卿羽按照禮節便要朝他行下跪拜大禮,卻被他搶先一雙手扶住,爽朗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拘束?這裡又沒有外人,就別管那些個繁文縟節了!」說著上下打量卿羽一番,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清平公主遠道而來,是否水土不服,這才如此消瘦?」
卿羽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沈雲珩淡淡一笑,替她答道:「大燕和大梁相距萬里之遙,水土不服是難免的,等過些時日適應了便好,父皇不必憂心。」
沈之域大笑:「那是,那是!將來呀,可是要嫁來大燕,是我沈家的兒媳,這水土遲早是要適應的。」
卿羽垂首恭敬道:「是。」
沈之域看看卿羽,又看看沈雲珩,真是越看越喜歡,卻忽似想起了什麼似的,笑道:「朕還記得,那是三年前了吧,中秋宴上,朕有心給太子說媒,說的是兵部尚書汪芝林家的嫡女,可他當場就給朕駁了回來,直言已有心上人。朕就想啊,有心上人可是好事,就問是哪家千金,可誰知他卻說是個鄉野出身的丫頭,可把朕給氣壞了!並非是朕勢利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種話,朕還是通曉大義的。若是尋常人家也就算了,可畢竟是帝王之家,底下千千萬萬的百姓都在看著,這面子啊,該要還是要的。朕當時是勃然大怒,卻又顧及當時的場面,便退一步要他將那野丫頭帶進門做個侍妾便罷,可他死活不依,揚言要娶那野丫頭當正經王妃……」
沈之域兀自絮絮叨叨地說著,沈雲珩和卿羽相視一笑,不多做答話。
沈之域說了半天,終於笑道:「好在呀,太子也想通了,忽有一日上奏要求娶大梁的清平公主,朕當時就允了,心想他終於能放下那個山林里來的丫頭,知道給自己找個身份相匹配的人了。」說到此處望了卿羽一眼,「清平公主放心,你才是正牌太子妃,這東宮除了太子就你最大,即便太子他有心尋花問柳再去惦記外頭那些個鶯鶯燕燕,只要你不鬆口,他也不敢胡來!若他欺負你,你就告訴朕,朕給你撐腰!」
一席話把二人都逗樂了,卿羽跟著笑道:「多謝皇上。」
沈之域一嘆:「早晚都是要改口,不如從今日起就喊朕『父皇』吧。」
他滿臉皆是暢快的笑意,這時更是期待地望著她。卿羽心下一酸,也不推辭,直接喊道:「父皇。」
沈之域哈哈大笑:「甚好,甚好!」
暖氣潛催次第春,梅花已謝杏花新。
半開半落閑園裡,何異榮枯世上人。
當夜,內宮傳來消息,皇上病重,危在旦夕。
沈雲珩匆匆趕到時,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在,紛紛跪了一地,掀開帳幕望去,龍榻上的人已安詳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