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虛此行
不一會兒,她又跑過來,懷裡抱了一壺酒。
葉白仍在原地等候。月華如練,他向月而站,皎潔光線投影在他面上,有種說不出的柔和,偶有清風徐來,揚起他鬢角落發,更為此人平添了幾許洒脫飄逸氣息……所謂玉樹臨風,大約便是如此了罷。
她只知打正面瞧,他面若雕刻,俊美無鑄,確系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卻不想側面也是這般受看。
葉白回過頭來,她驚起回神,故作鎮定地乾咳兩聲,提了提手中的酒壺:「我拿了女兒紅給你。」
跑到她跟前,一打開,酒香四溢。
「這女兒紅是師姐藏的,大師父都哄不過來,不過師姐疼我,我悄悄喝一壺,她不會怪我,嗯……真香!你聞聞。」
他順勢坐在對面,取過酒杯放在唇邊嗅了嗅:「醇香濃郁,想必有些年頭了,真想不到,你師姐那個人,竟喜歡這女兒紅。」
卿羽白了他一眼:「你是在笑我師姐外強中乾?」
葉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依著白露姑娘的性子,我看只有西北的燒刀子才能配得上,而非這用糯米發酵出來的江南黃酒。」
卿羽支起臉頰微微嘆息:「你是不了解我師姐那個人。她看似彪悍不好惹,其實不過是做出一副傲嬌的姿態,讓人覺得不可侵犯也不敢侵犯。她太要強了,以至於所有人都以為她果真是很強的,可她也有做不到的事,難圓的心愿。」
葉白就著酒杯抿了一口:「這個做不到的事與難圓的心愿,是廚藝吧?」見卿羽笑而不語,便又道,「一代神廚不大適合她,但她若要成為一代豪俠,應該沒問題。有些事情,是註定的,改不了。」
卿羽氣急:「師姐她向來心直口快,有些話她是說得難聽了些,但總要比那些口蜜腹劍的人好上百倍,沒想到你這樣記仇,真小氣!」
見她急了,他倒笑了:「我不過就事論事,絕無冒犯之意,你何必心急?」
卿羽氣哼哼著:「師姐待我好,處處護著我,我當然也要維護她、支持她,才不允許別人說她的壞話!」
葉白一笑,順著她:「好,我不說。」又敲著酒壺喊,「倒酒。」
幾杯酒下肚,卿羽晃晃手中酒壺,才發覺酒水已所剩無幾。抬眼望葉白,見他醉意微醺,一雙眸子卻是出奇的亮,映著澄亮月色更覺清澈泓洌。
卿羽給他斟滿,又循循善誘著:「總歸相識一場,更何況你連臨走前喝的都是我師姐的女兒紅,可別再記得的都是她的不好,你呀,合該感念。」
葉白懶懶一笑,伸手拂去了落在她發上的一片白色花瓣:「是的,該感念。」
許是女兒紅帶來了幾分飄忽的醉意,卿羽對他這一細微動作並無排斥,支著臉頰將他望著:「你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怕是今後難再遇上,此去一別,萬要珍重。」
她說這話時清淺笑著,月光似水如霜,為大地鋪上一層皓白,頭上是含苞待放的槐花,風一過,有暗香盈袖。
「不虛此行。」
她疑惑:「什麼?」
他晃動著手中酒杯,清冽的液體灑了幾滴出來,手背上也沾染了醇洌的酒香,笑得迷離:「山中有佳人,遺世而獨立。走這一遭,不虛此行。」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扶著桌沿站起來,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跌了。
卿羽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笑他:「我還以為你即便不是千杯不醉,也一定能喝上幾壺,不成想竟是這般不勝酒力。」
葉白覆上她的手,握了握,眼中有亮光在閃:「都說酒逢知己千杯少,阿羽,你這是在感懷自己不是我的知己么?」
卿羽如觸電似的倏地抽回了手,一聲「阿羽」叫的她心神一盪,瞪了他一眼:「誰要做你的知己?葉白公子您雄姿英發器宇不凡,交心紅顏也定是善解人意柔情似水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卿羽一介村姑,哪敢高攀成了您的知己?」
葉白失笑:「英雄不問出處,知己亦不問來路。誰說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只能配千嬌百媚的玲瓏女?那些個自恃清高自命不凡的人在有些人眼裡不過是些庸脂俗粉,反倒是磊落大方不拘小節之人更能稱心。再者說,你若非將自己比作山野村姑,那我充其量也不過只是個田間農夫,倆人往一塊兒一站,剛剛好。」
卿羽哼哼一笑,頗有些譏誚意味:「公子您紆尊降貴了吧,我是山野村姑是真,但你說你是田間農夫,卻不是睜眼說瞎話么?」
葉白亦是一笑,笑容里有著不易察覺的邪肆,一把抓了卿羽手腕,帶至眼前,手指撫上她眉宇,眼中光芒滿滿,像水中明月:
「你如何只是山野村姑?你是天下最優越尊榮的貴人。」見她一臉錯愕與驚恐,笑容更深了幾許,「你救了我的命,是我的貴人。」
卿羽提在嗓子眼的一顆心緩緩回歸原處,故作輕鬆道:「救死扶傷是我們作為醫者的本分,應該的。」
葉白湊近她:「本分?……阿羽,我都記得……」
他的輕言軟語呵在唇邊,如同情人間的耳鬢廝磨,四目交接,光華流轉,她與他鼻息相對,天地間紊亂了的心跳魔咒般將她牢牢束縛。
一陣涼風冷不丁吹過,她輕輕打了個寒戰,頭腦霎時得以清醒,連忙自他臂彎間退出來:
「那個……明天一早你們走的時候一路小心,我就不送了。」隨即拔腿跑開,再沒有回頭。
**********
翌日清晨,卿羽揉著惺忪的睡眼自房裡出來,悄悄摸到葉白門前敲了幾敲,許久不見動靜,便確定他們已經離開。
眼角不經意撇到庭院中那石桌,上面躺了一隻玉佩,雪潤瑩白,青色絲帶拴著,拿起來,小小的流蘇墜子晃晃蕩盪。
頭頂上那片槐花一夜之間全開了,雪白雪白的,風一過,花香襲人。
馬蹄「噠噠」地在山路上敲擊出枯燥的曲調,一行人端坐馬背,面容沉肅而冷靜。
陸霄望著一側的主子淡定從容的神情,幾番欲言又止,隨著太陽越來越大,心情也愈發燥熱,終是沒能按捺住,嘟囔道:「起了個大早,都還沒來得及跟李姑娘她們好好道個別,就這麼說走就走了,也太失禮了。」
葉白看也不看他,仍舊專心致志地趕馬:「我看,你是遺憾沒能與白姑娘好好道個別吧。」
陸霄咽了口唾沫,表情無比彆扭:「誰想跟那個母夜叉道別,遇著這樣的人,真是倒煞了霉……」
葉白掃了他一眼,笑得別有深意:「是啊,得虧沒跟白姑娘道別,不然,她再巧立名目向你勒索些這費那費的,我們可真要光著出來了。」
陸霄漲紅了臉,抹一把汗,不再說話。
葉白輕輕勒停了馬兒,撥轉馬頭,遙遙朝那來時的山腰處眺望幾眼,眼中星芒幾許明滅。
身邊的侍衛察覺到異樣,沉聲請示著:「是否要屬下們除去隱患?……」
他默然一刻,緩緩吐出一口氣來,似在嘆息:「你們以為,真正的隱患在這裡么?」
侍衛一愣,繼而禁了口,勒著馬兒退了一步,再無言語。
眼中的柔和逐漸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凜冽寒光,他大力撥轉了馬頭,冷聲道:「回京。」一揚鞭,率先疾馳而去。
**********
師父向來重信,說幾時能到,便定能如約而至。
是日,卿羽正在院中晾曬新採的藥材,白露靠在門檻翹著二郎腿噼里啪啦嗑著瓜子,阿黃依偎在她腳步旁閉目假寐,爐子上的水壺呲呲吐著白氣兒,闊別兩月余的二位師父與師兄進得院門來。
大師父何當一襲經年不變的飄飄白袂,站在風口,寬大衣袖連同雪色衣襟和風清揚,襯得那副嬌媚容顏更顯溫雅,頗有股仙風道骨的氣息;
二師父嚴城仍是沉了一張彷彿與生俱來的冷臉,著一襲褐色粗衣麻布,相較於大師父的絲錦雪緞,自是黯淡許多,但在氣勢上卻凜凜有著殺伐氣,讓人不敢靠近;
師兄周顧……仍是記憶中的模樣,寬肩長腿,光華炫目,顏若清霜,一笑傾天。一襲藍衫明凈如泉,他靜立在門口,散發被風吹開,凌舞當空,猶如天神臨降。
此時此刻,看到他完好無損地站在眼前,多日里牽腸掛肚的心,終於落到實處。卿羽站起身來,微不可查地撫平了衣裙上的褶皺。
「師父!——」白露平地炸雷一聲激動吶喊,扔掉瓜子皮一躍而起,蹭蹭蹭幾步就跑到三人面前,笑嘻嘻地將三人打量一番,而後望著大師父,神色莊嚴,道:「多日不見,師父個頭竟越發高了!」
何當卻對白露此舉司空見慣,朗朗笑了兩聲忽地斂了笑容,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來,揚手便打。
白露反應極快,輕鬆避開那一巴掌,跳腳便跑開,何當不死心,追著她打,邊追邊罵著:「我個頭又長是我德才兼備,我修來的造化,你可倒好,正經事不幹,耍嘴皮子的本事可一點兒沒減……」
卿羽走過去,向二師父問候著:「師父們此番奔波受累了。」
嚴城從鼻腔里擠出一個「嗯」來,視線掠過卿羽,徑直落在煥然一新的廚房上面:
「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