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8

18.018

短暫地醒來片刻,無人逐她,楊五便又睡過去。這一覺睡得深沉,再醒過來,身體除了有些虛弱無力,已經沒有別的異狀。她望著青色帳頂,靜躺了片刻,待力氣漸漸恢復,才起身換衣,走出了寢室。

上一次從這裡出來,還是蘇蓉背著她離開的,楊五對這裡的印象委實不太深刻。拐了幾個彎之後,還見不到洞中碧潭和那一叢映玉竹,楊五就知道自己迷路了。她只好折身往回走,卻不知道在哪處又走錯了,面前又出現了陌生的岔路口。她不禁猶豫起來。

正想向左邊的路口邁步,卻聽身後男子低沉的聲音道:「這裡。」

身後什麼時候有人了?她沒有聽到一點聲音。回頭,眉目俊秀的青年靜立在走廊盡頭。青色對襟長衫裂開襟口,沒有穿裡衣,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腹。他好像……總喜歡這樣穿。

「這裡。」他再次開口。

楊五慢慢朝他走去。她身體還有些虛,走不快。沖昕看著她,待她走到近處才轉身,步速不疾不徐。楊五便跟在他身後。

洞府里到處都鑲嵌著明玉,光線柔和,不知道此時外面是什麼時辰。楊五抬眼,前面的人肩膀寬闊,背影頎長。走路的時候步履平穩,只有青色的袍袖微微晃動,一路靜靜的領著她向外走。

很快,前面的路開始有了熟悉的感覺。走出一段走廊,前面豁然開朗,碧色潭水如冰翡,翠綠勁竹在暗金色光束中微微搖曳。洞府中亦見到過其他勝景,此處卻是楊五最愛。她不由得停了停腳步,目光柔和。

再抬眼,俊美的青年正靜靜看她。

「前面的路我認得了。」她說。

他頷首,轉身向回折。楊五微微垂首,青色衣裾在視線中水波漫過一樣擦身而過。再抬頭回眸,身後已經空無一人。

楊五微微勾起嘴角。這次沒人催她了,她便站在水潭邊,好好的欣賞了一會兒那叢映玉竹,卻發現那束垂落的陽光顏色越來越暗。轉身離開水潭,穿過寬闊的長廊,繞過碧玉屏風,便是道君待客的大堂。

走出洞府大門,就看見天邊雲如火燒,已是黃昏。她大約又昏睡了一個整日。

楊五慢慢向前走,洞府大門前是一片開闊的平坦之地,走了一段才到盡頭。沒有欄杆繩索,盡頭便是高崖。

向下望,黃昏中群群飛鳥歸林,薄霧如煙。向上望,隱隱有一隊英武男子,腳踏飛劍巡視群山。如披雲霞,又如流星颯踏。許多飛行法器交錯而行,映出的流光,映得夕陽都暗淡了。向遠處望,山巒疊嶂,更是有盪胸生層雲之感……

這是,她困頓於破蔽山村時無法看到的景象。楊家爹娘說,去修仙的人,誰還會回來呢。此時此刻,楊五理解了。

她一直站在崖邊,望著夕陽西沉,望著星子在夜幕中一顆顆亮起。直到再次感受到那與被精神力窺視極為相似的感覺,才拉了拉襟口,慢慢朝半山走去。

天洞上垂下來的暗金色暮光已經交替成了青色月華。玄冰寒玉床上,沖昕收回神識,眸中閃過一絲憐憫。

「徐壽。」他輕輕的喚了一聲。

楊五走了一小段路,便沒法繼續走了,因為太黑了。本來還算明亮的星光,被道路兩側的山石和不知道生了多少年的大樹的枝葉遮蔽,青石山道上,便漆黑不見五指。她這身體沒有能在夜間視物的能力,只能一步一步的摸索著往下走。

忽然好像聽到有人喚「楊姬——」。楊五停住,回頭。很快,就看到有光,那光來得極快,第一眼看著還在高處,三五個縱身就到了她身邊。

「徐兄。」她喚道。

徐壽把晶燈舉高,給她照明,笑道:「道君命我送你。」

道君啊……楊五點點頭,跟在他身後。

「你要的葯鋤、葯鏟,我今日已經領了來,待會便給你。楊姬還有沒有別的需要的?」

「多謝,暫時想不到。」

「想到了告訴我便是,咱們峰上這些瑣事,都是我在做。」

「徐兄……」

「嗯?」

「徐兄今年貴庚了?」

「我嗎?」徐壽笑了笑,笑容里有一分無奈,「我今年二十有七了……」

蘇蓉說,外門弟子三十不築基就要放歸……楊五沉默了。徐壽像是猜到了,回頭笑道:「肯定是蘇蓉那丫頭背後說我了。」

楊五道:「抱歉……」

「楊姬不必介懷。」徐壽轉回頭去。

兩個人沉默的在山道上慢慢行走。夜色深沉靜謐,能聽到一些小獸發出的聲響。

「徐兄……」楊五忽然又開口,「可想過將來?」將來,若三十仍未築基,何去何從?

徐壽停下腳步,轉身看她。她未說出口,徐壽卻懂了她的意思。他看了她一會兒,卻道:「楊姬在擔心自己嗎?」

楊五緩緩的點了點頭。她是沖禹找來為沖昕解毒的,照他們的說法,大約兩到三年便可事了。那麼,然後呢?她又何去何從。若說之前,她是想著走一步看一步,今天她站在崖邊,望著如斯壯麗景色,卻再難不去想將來。

「楊姬不必擔心。」徐壽輕聲道,「楊姬和我不同,你不過一弱女子,且不能修行,人生不過一甲子。這麼短的時間,道君總不會吝於給你一個安身之所。」

所以她的將來,要依賴於旁人的慷慨與否嗎?楊五沉默了很長時間,搖了搖頭,向前行去。

一路無話。

直至到了竹舍,楊五與徐壽點頭道謝,走進小院,徐壽卻忽然開口道:「楊姬!」

楊五回頭。

「翌日楊姬若是離開了長天宗沒有去處,可去越國都城尋安陸侯府尋我。富貴或許不能,給楊姬一些庇護總還是可以的。」他說完,卻苦笑,「當然,前提是,如果家裡還有我的容身之地……」

楊五看著他,把已經掩上的柴扉輕輕打開,緩緩道:「時候尚早,徐兄不如進來喝杯茶……」

琉璃晶燈掛在屋檐下,黑窯小爐置於廊上,兩人於廊廡之下對坐。楊五把茶具一一擺好,動作嫻熟不失優雅。

「蘇蓉那丫頭有沒有告訴你,我是和別人一起入門的。」

楊五抬眼。夜色中晶燈的光芒模糊了膚色,看起來比白日里更漂亮了幾分。「說了。」她道。

「這嘴碎的丫頭。」徐壽笑罵,「在我家裡,這樣的丫頭肯定進不了上房。」

「我是家中三子,也是幺子。」他道,「十五歲的時候,以恩蔭入仕。」

「十五歲?」

「是,十五歲。雖然各宗門一般來說,收攬弟子大多在五到十五歲之間,但咱們長天宗其實很少招收十歲以上的,除非資質特別好。」

楊五不語,靜靜的等著下文。

「我們越國投到長天宗門下受宗門庇護時間不久,不過才二三十年。但自那之後,便再無戰事,國內一派承平。我爹也久不上戰場了。我入仕之後,他託了關係,把我塞到了八皇子身邊做他的貼身侍衛。皇子將來都有封地,成年之後都會就藩。八皇子那年才七歲,我從那時候就跟他,不出意外,待他就藩,便是他心腹之人。我不是長子,侯府家業不會分給我太多,家父為我鋪的這條路,算是很好了。」

「我國既投靠了宗門,自然要與宗門之間保持一定程度的親密聯繫。除了年年上繳供奉,宗門每隔五年,會特意在宗室弟子中挑選有資質之人,入宗門修鍊。這也是應有之道,各大宗門與其治下各國,都是這麼做的。」

「那一年,宗室弟子里只有一個孩子開了七竅以上,那個孩子就是八皇子。八皇子只有四個妹妹,再無弟弟,也是皇家幺子,倍受寵愛,不免有些嬌氣。聽說修鍊清苦,哭著鬧著拽著我不放手。陛下無奈,指著我與前去選人的師兄道,這也是勛貴子弟,仙長不如也看看他的資質吧。」

「我估量陛下的意思,不過是想由仙長之口告訴八皇子我不能與他同去。那次去的是一位姓馮的師兄,脾氣很好,就順手看了下我的資質。不過是做做樣子哄小孩子罷了,畢竟我都十五了。誰知……」

黑窯小爐上的水燒得滾了,漸漸溢出茶香。

楊五介面道:「誰知,你資質出乎意料的好?」

徐壽苦笑。「是。」他平靜的說,「我開了十八竅,以資質而言,算是十分優質的。」此時再說起這些,他內心毫無波動,當時當日那種意外、吃驚、喜悅都彷彿已經隔世。

「蘇蓉說,八皇子後來放歸了。」

徐壽嘆了口氣,道:「他嬌生慣養摜了,受不得外門弟子的清苦。在宗門裡待了四年,也沒能引氣入體。十一歲的時候,回我母國去了。」

「於你,或許是好事。」

徐壽看了楊五一眼,「楊姬,今年可有十八?」

「……十六。」

「楊姬於人情世故,頗是明白呢。」

楊五提壺。「所以徐兄才喜歡同我說話?」

徐壽苦笑:「煉陽峰上就三個人,我總不能找道君去。蘇蓉,她還小……」

「她同我一樣十六。」

「……出身不同,眼界不同。她小時候為人僕役,少女時又在宗門長大,失了教導。有些小性兒,好在本性不壞,倒叫人生不氣來。」

楊五將茶分好,推到徐壽麵前,做了個「請」的手勢。

徐壽啜了口茶,嘆道:「和楊姬品茗閑談,竟讓我有了往昔在家中的感覺。楊姬,我猜楊姬出身大家?」

楊五搖頭,笑而不語。

她不說,徐壽也不追問。喝了幾口茶,才道:「楊姬說的不錯,八皇子歸家,於我確實是好事。他在的時候,常常令我不能安生。」

他嘆氣,道:「一入宗門,再不問凡俗身份,大家皆是師兄弟。偏偏八皇子做不到,總記得自己是陛下膝下的受寵皇子。時時得罪別人,令我為難。當初帶我入門的馮師兄後來常來看我,發現我資質很好,進境卻慢,對我十分失望。直到後來八皇子歸家,我的進境才漸漸追上了同批的師弟們。然後就到了鍊氣大圓滿境界,一直卡在這裡,直到現在也是。蘇蓉一定對你說了,長天宗里,三十歲未築基,便要遣返。」

「我和你不一樣,只要道君肯,你在煉陽峰就有容身之地。可是三十歲仍未築基的弟子,長天宗是不會再留的。以往也有被遣返的弟子後來終於築基的,請求再列門牆,宗門都未准過。」

楊五看著他:「所以,如果……」

「嗯,所以如果三年之後我還未築基,就要回家去了。」

兩人面對著雜草叢生的院子,一起沉默了片刻。

「徐兄離家……有十二年了?」十五離家,如今二十有七了。「家中,可還好?」

「楊姬果然明白。」徐壽輕聲道,「家中……還好。我去年領了探親假,回得家去。我離開后,家中添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他看著黑暗中倍顯荒涼的小院,慢慢道:「父親的爵位可恩蔭三子,如今四弟頂了我的名額,五弟的前程,還要靠父親奔波。」

「八皇子已經大婚就藩,藩地屬官一應俱全。我和他在宗門相依四年,他去就藩,未給我留下隻言片語……」年輕的男人說著,微感失落。

夜色中,楊五笑了。

「徐兄這樣通透之人,竟會寄希望於那人身上嗎?」她哂笑。「當時年紀小,尚不覺什麼。待他漸漸長大,你這見證了他失敗的人,難不成還想讓他放在心上惦記?」

徐壽赧然。「我原也是明白的。只是……」他嘆道,「總覺得有一份患難之情……是,的確是我蠢了。當年我們入門時,他是皇家幺兒,在陛下膝下倍受寵愛。離家四年再回去,他就只是八皇子,下面連十四皇子都有了。他不尷不尬的夾在中間,昔日恩寵,早在四年中淡去。他……也不容易。」

他轉著茶盞,看向對面的女子。雖是凡女,一雙眼睛卻清亮逼人。

蘇蓉也是二八年華,卻懵懵懂懂,對道君只會畏懼遵從,悄悄愛慕。對旁人只會使些小性子,眼界淺,又有些勢利。徐壽便是偶有孤單惆悵想找人排解的時候,與她都很難言及深處。不可謂不寂寞。

他看著眼前的女子,直起身體:「楊姬,可問楊姬出身嗎?」

楊五正想說話,卻再次感受到了那道神識,正掃過兩人的身上。

那是,煉陽峰主的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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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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