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他沒法告訴這些弟弟,父皇近幾年確實有些疏於朝政。早兩年若趕早去乾清宮,還總能見著,近來則越來越要「碰運氣」了。他出入乾清宮容易,很清楚有時來問安的臣子一等就要等到晚上是怎麼回事——其實很少是因父皇案頭奏章太多來不及見人,泰半時候,都是過了晌午、甚至將近晚膳時,才見父皇從二樓的寢殿下來。
以致於上回帶六弟進宮稟倒鈔司的事能那麼順利,他反倒有些意外,暗嘆那日運氣挺不錯。但果然,不會次次運氣都那麼好。
謹親王喝了口茶,放下茶盞又思量道:「明日我再去一次,若仍見不著,後天咱們就一同入宮覲見,這事不能拖了。」
事上大多事情都經不起拖,越拖越沒火氣,越沒火氣就處理得越平淡。加上淑敏公主又是那麼個綿軟的性子,拖得久了,萬一她自己不想追究了怎麼辦?他們這一眾兄弟到時候是逆著她的意思把駙馬砍了,還是看著她回去接著受委屈?
五日後,乾清宮西南角屋檐下的陰影里,一個年輕的宦官看著殿前廣場上跪著的皇子們,直擦冷汗。
皇子們已連著來了四天了,跪等也已有兩日,皇上一直沒見。可皇上為什麼不見,他心裡跟明鏡似的。
在他跟前兩步遠的位置,大太監魏玉林也看著那一眾皇子們,臉上卻並無同樣的緊張,反是一抹冷笑始終懸在嘴角,嘲蔑分明。
「督、督公……」那年輕的宦官有些扛不住,顫聲問道,「咱就……就一直這樣晾著各位殿下?這這、這要是落到皇上耳朵里……」
「落到皇上耳朵里?落不到皇上耳朵里!」魏玉林壓著音笑著,笑聲好似被屋檐的陰影覆上了一層陰冷。
他說:「我告訴他們皇上歇著,他們能說什麼?能去皇上跟前質問他在沒在歇著嗎?再說,皇上現在可不就是歇著呢?真有不長眼的問了,罪名也到不了我頭上。」
「可、可……」那宦官怕得喉嚨里都噎得慌,「可是您何必呢!這一位位都是皇子殿下,您這樣得罪他們……」
「得罪?」魏玉林笑聲更分明了些,側過身拍了拍那宦官的肩頭,然後一把將他揪上了前。
他指著殿前眾人道:「瞧清楚咯,這不是得罪,這是教他們規矩!」
小宦官嚇得瞪大了眼睛,一個字都不敢說。
「一個出宮建了府的皇子,不肯安生過日子,偏要攙和朝政,就得教他們規矩!」魏玉林后槽牙一磨,陰涔涔地笑著,「若不然他們永遠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是什麼!」
魏玉林心底的嘲諷呼之欲出。這世事多有趣啊,連人的身份其實都有兩套。明面上的那一套里,他們是身份尊貴的皇子,宦官們得點頭哈腰地伺候著;可暗裡更為實際的那一套,則是他們這些當宦官的更能主事,他們有的是手段壓住這些「尊貴的人」,甚至要蒙住九五之尊的眼睛,於他們而言也不費吹灰之力。
「你的路還長呢,把身份上的事瞧明白了,日後前途無量。」魏玉林放下那小宦官,和顏悅色地又道,「不過啊,可別學薛貴。」
已死的秉筆太監薛貴,那就是玩脫了,把只能藏在暗處的手段托到明處就是找死。假傳聖旨杖責皇子?那是實打實的嫌命長!
背地裡將人整治安分了,才該是他們宦官信手拈來的手藝。
跪著吧,再跪幾天,他們總會放棄的。而後類似的事再來個兩三次,他們就會發現不僅朝堂跟他們沒什麼關係,皇上其實也並不在意他們。慢慢的,他們就會失望、會放棄,就會安生的享受府里的太平日子了。
更多的權勢,自有比他們更有本事的人來拿。
逸郡王府里,謝玉引聽珊瑚回話說都已料理妥當,隨時都可以動身去別苑后,就讓趙成瑞去稟孟君淮。
她感覺他近幾天好像突然忙了起來。不止沒再來過正院,更是整個后宅都沒再踏足一步。
她不知他在忙什麼,也一直沒問,眼下要不是避暑的事擱在這兒,她都不想擾他。
結果趙成瑞回話給她說:「殿下說手頭還有事在忙,讓您和何側妃帶著兩位小姐先去,他遲些再說。」
「……?」玉引覺得這不太合適。當正妃的,其實常有府外的交際——比如這回淑敏公主的事,就得是她們妯娌幾個先去見公主,他們才能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那麼既然他一時脫不開身,之後興許就還有需要她出面的地方,她走了可沒人能頂上。
玉引便跟趙成瑞說:「你再去稟殿下一聲,告訴他我也不急,讓何側妃和婧蘭婧先去吧,我等他辦妥了再說。」
「這個……」趙成瑞的笑容維持得很艱難,「王妃,您還是聽殿下的吧。殿下他……正跟前頭髮火呢,今天已經罰了好幾個人了,包括楊公公。」
「啊?」玉引嚇住,真還沒聽說過楊恩祿挨罰呢。
前宅書房裡,一個叫陳許的宦官戰戰兢兢地候著。要擱平常,誰能在楊公公歇著的時候來當這個值,那能笑大半天,今天可不是這麼回事。
今天楊公公之所以「歇著」,是因為挨了板子了。楊公公都挨了板子了,可見王爺今天多嚇人!
孟君淮又往桌上砸了一拳,氣得也沒注意到屋裡幾個人都一下子跪下去了。
真沒想到,淑敏公主的事還能這麼節外生枝!
這事在他們看來再清楚不過,駙馬打了公主,死路一條。那個在駙馬府里又挑事又欺負公主的婆婆,更是必須拿命頂罪。類似的案子歷朝歷代都是這麼辦的,大殷朝百餘年前出過一樁類似的事,也同樣賜死了駙馬滿門。
但就是這麼一樁清清楚楚的事,現在居然也攪成了一灘渾水!
他們遞進宮的摺子遲遲沒有回應,去乾清宮前求見了幾天,父皇也沒得空見他們。而從前天開始,一股奇怪的風聲掀了起來,一夜之間滿京城都起了傳言,說什麼淑敏公主行事飛揚跋扈,將婆婆和丈夫都欺負得不行,駙馬被逼得不行才失手打了她,現在公主又怪罪駙馬。
傳言里更還有一些細節,說得栩栩如生,還說淑敏公主打死了人。孟君淮最先聽到的版本,是說張威在和公主定親之前有一房妾室,但娶了公主之後就再沒去見過她,饒是這樣公主也容忍不得,便把人打死了。
後來又出了個新版,直接說公主打死了小姑子。
這不是胡扯嗎?!
孟君淮知道這位四姐的性子,太清楚這些都是胡言亂語。而令他更憤怒的,是這背後顯然有人在挑事。
原本皇威不可侵,現下竟有人膽敢在公主挨打的事上搬弄是非?
荒唐!
孟君淮想喝口茶平平氣,抄起茶盞卻見裡面已空。
「啪」地一聲,瓷盞擲地!
玉引猛停住腳,看看滑到腳邊的瓷片又看看他。
孟君淮強定下氣來:「有事?」
玉引就假作不知他今日心情極差的事了,平平靜靜道:「趙成瑞說殿下讓我跟何側妃先帶和婧蘭婧去清苑,我想殿下正忙著的事……興許還需我幫幫忙?想問問殿下,是不是讓何側妃自己帶她們先去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