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三章 「官左道」
九重玄鐵包銅門,環繞著十二層血染的樓閣。青衣如舊的身影踏上那一層層浸滿了新舊不一的深邃血跡的階梯,沒有遲疑,也不曾回顧。
不被光華所照耀的暗處,一雙雙或凄厲或憤恨,或平靜或畏懼的眼眸,只敢於所在的暗處窺視,靜靜等待存在或是從來不存在的機會。
「阿和,你還是沒有學會虛懷若谷的道理呢。」樓閣頂上那個佝僂著身軀的老人,放肆言笑,營造著與這片修羅鬼蜮不一樣的氛圍。
可是他所面對的人,卻只是默默地看著,不曾因為這份虛假的光華而動容。
「從未有什麼虛懷若谷,抱殘守缺只是因為……」緊握著手中黝黑的斷刃,名為言和的女子就這樣冷漠地作答。
然而她未說完,就聽到了老人肆意痴笑的答案,彷彿已然洞悉了她的想法。
「不夠強?」
「是啊,啊哈哈哈。這世間最大的過錯,就是這個理由。」
蒼老的笑聲如同浪潮,飄散后卻已然沒有了聲息。那一雙微眯的鷹眼散發了一股莫名的銳利,但是轉瞬又回歸虛無。
他是武禁門的總教頭,也是從一應孤魂野鬼中發掘出言和的她的授業恩師。
在遙遠的令人難以記起的過去,他於三大道門之一的太上道,還有一個響徹九天雲雷的可笑名字。
他叫,假道學。
天下紛擾如夢似幻,難以分辨,所以虛懷若谷,抱殘守缺,所以萬事以真為假,於茫茫天數中反哺真實。既破除一切虛妄,又託身於一切虛妄之中,這就是他自命為「假道學」的由來。
可是就算給自己起了這樣一個可笑的姓名,也無法擺脫別人的覬覦,也無法藏身於天地之中,肆意逍遙。
因為他還有一個身份,三大道門之首的太上道的前任掌教,二十年前公認的天下絕世,人間第一。
正因為是絕世,正因為是那個不容質琢的第一,所以才躲不開命里的劫數,才被皇城司用最卑劣的手段栽贓陷害到身敗名裂,不得不託身成先帝的狗,才能苟活殘生。
「這世上誰能強過命數呢?」三分不甘,三分悵然,三分快意,以及一分不知所措,讓這句短暫的嘆息五味雜陳,滿載苦痛卻難以回味。
縱然對方是自己的授業恩師,縱然對方毫不在意地吐露著自己的軟弱,言和也不曾上前,也不曾給予半分安慰。
她那雙翡翠般的眼眸從未離開過半分這位不知年歲的佝僂老者的雙手,縱然那裡有著連接樓外九重玄鐵包銅大門的鎖鏈和堪稱世間最硬的如意隨心鐵所鑄的鐐銬。
「陛下說,如果他真的統一了江南,那麼希望您能服下這顆葯。」言和如玉的手掌攤開,沒有遮掩地說出了自己此行的使命。她雖然並不想回到這個地方,不想再見到這個令人難以捉摸的恩師,但是那是陛下的命令。
「他就不怕我吃下這葯之後,先去滅了皇城司?還是說老狐狸死了,小狐狸就再也難以忍耐我們這些老傢伙的桎梏了。」老者沒有任何憤怒的情緒,他只是肆意地嬉笑著,用那種最溫和的目光注視自己的子侄一樣注視這個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還有,你真的捨得,讓我殺了他?」
默默挑了挑眉,似乎這短短的一句話讓言和放下了所有的戒備,她略顯囂張地坐上了身前的方桌,帶著鄙夷回答自己的恩師:「你殺不了他的。」
「是啊是啊。」老者似乎很滿意自己弟子的鄙夷,沒有一點點怨憤,反而得意且欣慰地肯定了這句嘲諷,「天命之子,誰能殺得了他。我這把老骨頭,就算吃上再多的屍解丹,也決然殺不了他的。」
「喂,老頭子,外面的那些人真的處理乾淨了?你親愛的徒兒可是在刀尖上走著呢。若是一不留神被皇城司的那些傢伙抓住把柄,那可就不好玩了。」顯然言和之前那副拘謹小心的模樣,只是欺騙那些隨她而來的監視者的。
雖然因為皇城司幾次三番的失職和欺上瞞下,讓皇帝陛下暫時失去了對這條瘋狗的信任,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條瘋狗依舊不曾有什麼大的危機,也依舊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那條狗。
並不僅僅是因為需要,也不僅僅是因為過往那些髒了手的功勞苦勞,而是因為皇城司有個真小人,名叫左道的真小人。
「左道那傢伙應該也沒有幾年好活了,這調教出來的人,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老夫只是嘆了口氣,就全倒下了,也是沒意思。」老者嘟囔了幾句,像是個沒有玩夠的老頑童,那份對於那個令自己身敗名裂,深陷圇圄的人的憤恨,似乎半分都沒有。
他依舊可以直接了當地喊出他的姓名,也依舊用的是懷念老友的口吻。
官左道和假道學,還真是挺般配的老友,這世上和他們同年的人大多都已經敵不過天命的壽數,幾十年前便撒手人寰了。
當然,更多的還是死於官左道的皇城司設下的暗算陰謀,畢竟都是多年老友,坑起來才格外順手。因為對於朝廷而言,世間本就不需要那麼多武道巔峰,人間絕世,天下盡皆俯首於一人,那才是正統的道理。
「那麼師父,你不恨他嗎?」言和敲了敲黑刀的柄,模仿著這不知從何處學來的壞習慣。縱然她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卻依舊看不清面前這個溫和親善,如同拂面春風的老人。
從九天之上跌落不見底的修羅鬼蜮,暗無天日的宿命深淵,就沒有一點怨,半分恨嗎?這真的不合人心的常理,不符合因果恩怨的邏輯。
「恨,為什麼不恨?」笑嘻嘻的老者奇怪地瞥了言和一眼,彷彿自己的弟子所問的,只是一個毫無道理的怪問題,「若是不恨他,我何必苟活到現在?在這裡困守的每一日每一夜,我都恨不得將他扒皮抽骨,挫骨揚灰。」
「可是,恨有什麼用呢?」
「就算我恨他恨到了自己五內俱焚,恨到了心血衰竭。那又能怎樣?」抖動著的鐐銬嘩嘩作響,標榜著自己的所在,老者依舊一臉溫和的笑容,「他依舊是他風光無限的官左道,而我卻只是一個被囚籠關押著的總教頭。」
「所以呢?」言和彈弄著刀柄,忽然喜歡上了這種自我的節奏,「總要有所作為的吧。既然不願放下仇恨,又不願默默無聞地去死,那麼總歸要做些什麼的吧。所謂無為,也可以解釋成無所不為吧。」
然而這個問題卻並沒有得到回答,老者只是用明知故問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這位明知故問的弟子。她,不就是自己的作為么?
「一劍在手,削平天下龍蛇。嘖嘖,這是多宏偉的志向。」
「凡能為吾所用,便不計較手段出身,這又是多詭詐的梟雄氣質。」
「但是就算是官左道那樣的人,也逃不了命數的糾纏啊!」
「逃不了的,誰都逃不了。我是如此,他自然也不會例外。」
老者輕柔地撕碎了言和遞過來的饃,於桌上小心地挪過來一隻盛著羊肉濃湯的粗瓷碗,一邊仔細地撕扯著,一邊碎碎念叨著。這一副老農的做派,就像是田間地頭,你最常見的那種老人,每道皺紋都刻著歲月的傷,卻笑得分外陽光。
言和就這樣默默地看著自己的恩師,翡翠的眼眸裡面蘊含著捉摸不定的光芒。她面前的老人一直都是這一副樂觀陽光,耳順知命的模樣,那蹉跎一生的仇恨,那從九天雲端墜落的絕望,就好像從來都沒有在他的心上留下過半道肉眼可見的痕迹,似乎在他面前能夠留下痕迹的,只有不為任何人停滯的時光。
說到底,言和當然了解自己的恩師究竟是作何打算,可是她就是想聽,就是想陪他說說話。六十年的囚籠,足以扭曲任何一個人的生長,卻只雕琢了自己恩師外在的形狀,這話說出去,任誰人也不會相信吧。
人有七情六慾,這是最尋常不過的道理。而這些愛恨情仇就好比川流不息的河流,一直堵塞著,也會形成衝垮一切的山洪吧。
那麼自己的恩師呢?那麼深沉的恨,積壓了暗無天日的六十年,究竟已經積澱鍛造成了什麼可怕的模樣?言和不敢想,她也沒有辦法去想,因為她被自己的恩師保護得太好,不曾見過太多醜惡的事。
畢竟她曾經只是一把刀,但是或許今後就不再是了。
「你很想他?」笑嘻嘻的老者撕完了手中的饃,看了一眼自己神遊物外的弟子,忽然起了一點八卦的興緻,「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既然朝思暮想的,為什麼不直接就隨他而去呢?」
「他······」言和被這提問愣神了,隨手打算攬過自己耳際散落的頭髮,卻發現原來的長發早已經在某個時刻被自己拋棄了,就像縈繞在自己身上的那些過去。搖了搖頭,又嘆息兩聲,言和有些哀怨地回答:「我問了,但是他不需要。」
「而且,師父您這裡,恐怕也是離不開我吧。」
「這可不盡然。正所謂天行有常,不為堯興,不為桀亡。走了一個言和,自然能夠有下一個言和,但是天命可就只有一回。就算他不需要,你也得讓他需要才是。」老者老神在在,這時候才像是一個不苟言笑的授業恩師,只是他所傳授的,卻都是一些胡言亂語的道理。
不過,有一點,言和倒是注意到了,她師父對於白衣的稱呼,不是晚輩,不是小子,而是那個困頓了他六十多年,讓他無法逃脫牢籠的天命。
「他就是天命?」言和有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天命怎麼會是一個人呢?」
「天命為何不會是一個人?道藏於萬事萬物之間,他既可以是一粒沙,也可以是一捧土,更可以是一座山,又為何不能是一個人呢?」老頭神色如常,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在說一件很荒謬的事情,「道託身於天下,天下才為其所制,若天下都不識道的面目,那麼道自然就沒有你所知曉的威力了。這也正是柔弱勝過剛強的本質······」
「·····饃好了。」言和默然,忽然看見那粗瓷碗裡面一捧白,卻是打斷了自己恩師的教導。並非是她不想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也不是她覺得自家恩師惹人厭煩了,而是這樣閑暇的時光終究不能留存太久,她這短暫的相處也不過是忙裡偷閒的小憩而已。就算皇城司的那些走狗被白衣重創,以至於剩下的那些,連自己恩師的嘆息都承受不住。但是這並不代表皇城司就再無可以拿得出手的高手了,也不代表官左道會對自己的恩師真正放鬆警惕。
畢竟就連她也知道,這位看上去樂天知命又有些頑童般碎嘴好奇的老頭,曾經可是不容辯駁的人間絕世。就算被官左道弄得身敗名裂,只能託身於朝廷,但是也並非失去了那一身絕世的修為。
否則,為何官左道要趁著自家恩師龍游淺水虎落平陽的時候,設下這一套嚴密的陣法,又收集來當世奇珍打造了那一副鐐銬,還不是擔心被自家恩師報復么?
言和曾經也在這一套陣法和那副鐐銬上動過念頭,可惜那九重門皆有皇城司半步神境的暗諜看守,而那副鐐銬,就算自己這把奇珍所鑄的黑刃也無法傷其分毫,甚至於,碰上數十次,這對硬度非凡的黑刃,也只能無奈折斷,不再完整。
所以最後,她也只能無奈放棄,接受了自家恩師的勸告,留待時機,待決而動。
可是,她可從來不會忘記,那位將自己恩師陷害至這步田地的仇人,正是那個深藏九地之下,密謀削平天下龍蛇的官左道。就算不能跟隨著白衣一同攜手平定那些江湖中的風雨,她也想要做些自己能夠去做的事情,做些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
曾經的言和,只是一柄鋒芒畢露的刀,可惜,她現在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