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朝中措
【此為防盜章,補足一半購買比例或等兩天可破。感謝支持正版】
姐妹二人還禮,廖碧君客氣地道:「哪裡的話,你便是不來,我們過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點頭表示贊同,心裡卻嘀咕道:誰要去看她這種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
三人落座,閑話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擺飯。
席間,怡君問道:「芝蘭姐姐今日前來,沒什麼事吧?」
廖碧君聞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該問人家是不是有事,怡君卻反著說。
廖芝蘭從容笑道:「沒事。許久沒見嬸嬸和你們兩個,就想過來看看。便是你們不得空,也能向嬸嬸請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針線,綉品人見人誇。廖芝蘭的女工尚可,每次過來都會投其所好,認認真真請教。
怡君只是漫應一聲。她一聽便知,廖芝蘭這次又把母親哄得很高興,不然母親不會自己出門還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見外的做派。
廖芝蘭則順著這話題往下說:「問起葉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嬸嬸說她也不清楚。你們今日去程府,還習慣吧?」自家已知曉這件事的梗概,她並不遮掩。
「習慣。」怡君並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見聞,道,「哪裡的學堂都是大同小異,我們只是追著葉先生走,對著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樣。」
廖碧君聞音知雅,頷首一笑,「的確。」
「碧君姐姐的書法,我倒是不難看到。」廖芝蘭誠懇地恭維,「姐姐的字實在是好,不要說我了,便是我兩個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謬讚了。」
廖芝蘭轉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畫作從不示人,針法亂七八糟的綉品我倒是見過兩回。哪有藏著才情、顯露不足之處的人?」
怡君笑起來,「我的畫,比綉品還差。要是出色的話,以我這種性子,怎麼可能不顯擺一番。」
廖芝蘭將信將疑。廖怡君這個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學,五歲那年就纏著長輩給自己啟蒙找坐館先生,每隔三兩年就換一種學問研讀,但學的到底怎樣,只有教過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嚴的?若學生沒有揚名的心愿,自是隨著學生的做派說話。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調的做派,這幾年可沒少干開罪人的事兒。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複雜,還是真沒有資質學成哪件事?
沒辦法下定論。
怡君岔開話題,從丫鬟手裡接過布菜的筷子,給廖芝蘭夾了一塊糖醋排骨,「這道菜,是廚子的拿手菜,芝蘭姐姐快嘗嘗。」
廖芝蘭笑著道謝。
一餐飯下來,三個女孩東拉西扯地談及不少話題。飯後,喝完一盞茶,廖芝蘭道辭離開。
廖碧君思來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蘭的來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閑得沒事來串門的?」
「怎麼可能。」怡君笑道,「她應該是學會我那個路數了。以前我想跟誰探聽什麼事,不也是這樣么?把自己想問的摻在雜七雜八的家常話里,就算沒完全達到目的,心裡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皺眉,「那你該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麼提醒?」怡君笑意更濃,「同一桌坐著,我要是給你遞眼色,她一定會留意到。再者,她說起什麼,我也不能總搶在你前頭接話,會讓你沒面子。把心放下,沒事。她要探聽的只是門外事,除了關於程府的,我們告訴她也無妨。」
「那還好。」廖碧君無奈地道,「這次沒法子了,往後再見到她,我一定留心。」論城府,她比不了廖芝蘭,更比不了妹妹。
「這樣想就對了。」怡君攜了姐姐的手,「我們回房做功課。」
.
午膳時,程夫人派人喚程詢回到內宅。
這是程詢和程譯逐年養成的一個習慣,早中晚只要在家裡,且手邊無事,就會陪母親用飯。
論起來,他和程譯做了很多年孝順母親的兒子。
處處與母親擰著來的那些年,起因是母親硬著心腸要他娶廖芝蘭,任他長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親。再往後,母親對他的失望心寒越來越重,為人處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覺地被父親和廖芝蘭、林姨娘帶溝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齒冷的狀態,什麼事都懶得解釋。
重新來過,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維持下去,這對誰都不會有壞處。平心而論,不論怎樣的兒媳婦進門,母親都不會做惡婆婆。前世程謹的婚事,父親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親私心裡一百個不樂意,等到新人進門,照樣兒經營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飯的時候,程夫人閑閑地說起上午內宅的迎來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帶著女兒過來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單字一個岩,生得委實標緻,言行得當,真是少見的招人疼愛。」
徐岩日後要成為平南王妃,會生下薇瓏那樣年紀輕輕揚名四方的女造園家。程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歡,就跟徐夫人常來常往,看能不能認個乾女兒。這樣一來,我們兄弟三個也能多個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臉,「胡扯。」另一方面,聽出程詢對徐岩有些了解,認可甚至是欣賞的,但僅此而已。稍有一點兒別的心思,也說不出這種話——不管是怎樣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絕沒有談婚論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兒子,我最了解,來年必能高中。由此就總想,到你金榜題名那一日,得個雙喜臨門的好彩頭。成親是趕不及了,到時定親也是好的。」
程詢想一想,「我自己張羅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麼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興起來,「快跟我說說,可有意中人了?」
程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會及時知曉。」
程夫人連聲說好,沒仔細琢磨兒子用的字眼兒。
飯後,程詢到外院處理一些雜務,問過小廝,得知姜先生午睡還沒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霽堂。
程福來稟:「城北廖家大少爺、大小姐一同前來,說手裡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藝,請您或姜先生過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處,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補充道,「管家已經把人請到暖閣了,說老爺曾吩咐過,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詠和廖芝蘭想來就來了,管家還是這個態度——這種事不時發生,針對的是私底下與父親有貓膩的門第。程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著程福。
程福心生預感,「大少爺,該不會又想讓小的幫您氣誰了吧?」
程詢莞爾,「不單氣人,還要騙人。」
程福陷入雲里霧裡,想不出這種戲要怎麼唱,「該怎樣行事才好?您得仔細吩咐小的幾句。」
程詢側轉身形,望向母親。
夫君來不及掩飾的驚懼、長子來不及收回的鋒芒不容忽視,程夫人身形搖了搖,「你們這是怎麼了?啊?」她有些踉蹌地走到程詢身邊,「阿詢,你告訴娘,別讓我胡思亂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詢扶著母親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訴我。」略停一停,強調道,「你告訴我。」
著實被嚇壞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樣的事情,把長子惹到了那個地步;又是因著怎樣的虧心事,讓夫君惶惑懼怕到了那個地步。
「沒事。」程清遠語聲沙啞。這一句,是為著提醒程詢。
沒事?此刻方寸大亂,趨利避害而已。
程詢太了解父親。
再者,這事情瞞不住,北廖家總會有人設法告知母親。
程詢理一理前因後果,剔除與南廖家相關的枝節,對程夫人娓娓道來。
聽了原由,程夫人開始瑟瑟發抖;聽到中途,她轉頭看住程清遠,身形僵住,面無表情。
程清遠的神色已恢復平靜,只是無法應對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垂眸看著光可鑒人的地磚。
末了,程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會來家中,您可以在內室聆聽。」
「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這種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說話有些吃力,舉動亦是,像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轉頭看程詢,近乎無助地問道,「怎麼會這樣的?」
程詢動容。母親的痛苦、掙扎,在這一刻展露無疑。雖然清楚,母親很快就會恢復一門宗婦應有的冷靜、理智甚至無情,寬慰的話還是衝口而出:「娘,沒事,什麼事都不會有。」
程夫人緩了片刻,輕輕點頭,「對,對,我信你。」她勉力扶著程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兩個離開之後,程清遠喟然長嘆。
.
廖碧君來到怡君的小書房,見怡君正伏案寫字,道:「忙的話我就等會兒再來。」
「忙什麼啊,習字呢。」怡君笑著放下筆,招手喚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沒有長進?」
「真是的,你習字總沒個準時辰,方才我還以為你給哪個親友寫信呢。」廖碧君略帶嗔怪地說著,看過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寫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讓給姐姐,自己則拉過一張杌凳坐了,「你擅長的是楷書,怎麼能跟行書放在一起比較長短。」
紫雲笑吟吟進門來,行禮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經送到二小姐房裡。」
怡君驚喜,「又給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麼法子?你又不肯做針線。」廖碧君故作無奈地道,「我看不過眼,又喜歡做針線,就順手給你做了兩套,還有兩套,是額外讓針線房做出來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來,「本來就穿什麼都好看。」
怡君把一盞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後閑下來,我也好好兒做針線,做新衣服給你穿。」
「真喜歡才做,不喜歡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溫柔,「我別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還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飛揚,「我曉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說起別的事:「我記得,今晚你這兒是吳媽媽當值,可我剛才問起,曉得她傍晚就走了。還有阿初,紫雲去外院的時候,正好碰見他離府,說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給他們差事了?」
紫雲、夏荷聽了,曉得姐妹兩個要說體己話,悄然行禮,退到門外守著。
「是有些事讓他們辦。」只要姐姐問起,怡君就不會隱瞞。一面用茶點,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齋的見聞和盤托出,末了道:「心裡覺著不踏實,怕廖芝蘭遷怒我們,就防患於未然。」
廖碧君沒問怡君著手哪些準備,而是托腮沉思,好一會兒,輕聲道:「那你想想看,對付廖芝蘭的時候,能不能用上商陸?」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麼說?」
廖碧君卻追問:「你只說,能不能用上那個人?」
怡君誠實地道:「只要好生謀划,怎樣的人都能派上用場。可他不同,我不曉得你們之間的事。是以,怕你來日後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這心思。」
「說什麼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進來之前,已經思慮很久。不單是給你添一顆棋子,更是想你幫我試探他。」她語聲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顧我的話,也就罷了,只當從未相識。橫豎……也沒到非誰不可的地步……話都沒挑明呢。」
怡君凝視著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們已經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誤會,我都要等著他當面給說法。不會試探他的。」說起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轉眼看著妹妹清逸的字,「終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麼樣放蕩、不堪的人才會視為兒戲?自己與別人的一生,是能輕易許諾的?」
「……」怡君仔細品了品姐姐的話,弱弱地應一聲,「哦。」她想,日後只要有機會,就要讓姐姐注意周圍就存在的薄情人。
兒女情長、終身大事,不是有了約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為直覺選擇義無返顧,傷痕纍纍也不後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約又被辜負的話……怡君幾乎難以想象後果。
廖碧君則拾回了先前的話題:「倒是給我個準話啊,可不可以幫我?」
「應該可以。」怡君笑著應聲,「我試試。」
.
上午,程府學堂。
如先前說過的,程詢布置給怡君的功課是畫馬,並拿給她一本附有詳盡批註的小冊子,「名家說過的一些心得,有人記錄在冊,你看完再嘗試。今日若是來不及,便改日再動筆。」
怡君稱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錯,駐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詢遞給廖碧君一冊畫譜,「用心看看,盡量隔幾日就嘗試做一幅畫。這也是姜先生和葉先生對你的期許。」
廖碧君恭聲稱是,聽得這亦是兩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進取之心。
今日學堂不似前兩日那樣熱鬧,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廝時不時進來傳話、回事。程詢擺了一局棋,有一搭沒一搭地落子。
他心裡有些煩躁。昨夜,送母親回到正房,說了自己已經能夠鉗制北廖家。母親放下心來,隨後卻失聲痛哭,很久。她說他怎麼能做這種孽,又說你不該有這樣的父親,真不應該。
母親的痛苦一覽無餘,所以他不懂——前世母親為何那樣決然地幫襯父親,不曾譴責鄙棄?是不是父親先一步告知,並編排了一個可以獲得寬恕、諒解的理由?
應該是。
一定是。
否則,沒有理由可解釋。
這更讓他窩火。
怡君翻閱著手裡的小冊子,如獲至寶。名家的經驗之談,批註之人又分明是箇中高手,時時表明不同的看法,讓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極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話適用於任何類型的畫作。
她看書向來一目十行,並不是囫圇吞棗,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時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沒來由覺得,坐在前面的那個人有些不對勁。
她抬眼望向他。
手執白子,懸而不落;昳麗的眉眼間,隱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頭,怡君拿著小冊子起身,走到程詢面前。
「怎麼了?」程詢看向她,牽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處,請解元賜教。」怡君把小冊子攤開在案上,「筆者書、畫的造詣,分明不輸諸位名家,卻沒署名。我就想問問,解元是否知曉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話,想尋找這位高手的字畫觀摩。」
程詢只是問:「覺得字也過得去?」
怡君點頭。
程詢緩緩抬起左手,手掌翻轉,口中答著她的疑問,「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動作,立時會意,驚訝得睜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詢唇畔輕緩地蔓延開來,心中陰霾消散無形。這樣的她,很少見。
怡君很快斂起驚訝之色,循著話題應聲:「看來解元不便說,自是不能強求。」
「留心筆法,日後不難在別處看到。」前世傳書信給她,他都是用左手書寫。
「若如此,榮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圍,見沒別人,便用口型問他,「沒事吧?」
程詢心頭一暖,見廖碧君和服侍筆墨的兩名丫鬟沒關注這邊,笑著頷首,亦無聲答道:「沒事。」
怡君釋然,笑著行禮,拿著小冊子回到原位,專心閱讀。
他的視線則遵循心跡,溫柔繾綣地凝視著她。
這樣的時刻,塵世失去聲音,唯有綿長的暖意涌動。
.
前天制藝做得過關或如周文泰、凌婉兒之流,再次來到程府,展現自己擅長的才藝。
姜道成先去東廂房,給商陸安排事由,發現他有點兒無精打採的。等到了東院學堂,瞥過榮國公世子周文泰的時候,發現他也有些打蔫兒。
怎麼回事?黃曆上,今日分明是個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沒放在心上,孩子們的心情好壞,與他無關。
半日下來,姜道成不得不承認,周文泰與凌婉兒雖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卻的確有天賦,前者的箜篌彈得引人入勝,後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盤之感。
有可取之處就好,日後不至於一看到這兩個人就憋悶。
.
午後,廖芝蘭置身書房,心緒紊亂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來之後,介入父兄的密談,態度強硬地提出自己的條件:嫁入程府,至於是誰,還需觀望。
父兄雖然氣她的態度,卻對條件沒有疑議,到底是應允下來。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應對之辭,要賭的,是程府最終的抉擇。退一萬步講,程府幾年之內,都不敢對北廖家起殺機,只能哄著順著。而幾年的時間,已足夠他們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於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兩件事。都不難辦,今日便可見分曉。
她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聽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遲遲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進女兒的院落,詢問之後,轉入書房,進門后冷冷凝視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麼會養了你這般陽奉陰違不知羞恥的東西!?」
廖芝蘭震驚,一時僵住,語凝。
文氏抖著手點著廖芝蘭質問:「合著你所謂的出門走動,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蘭聽了,連忙起身走到母親跟前,辯解道:「娘,我哪裡是那樣的人?您這是聽誰胡說八道了?」
「胡說?」文氏怒極而笑,「半日而已,便有兩個窮書生託人上門提親,說什麼對你一見鍾情,愛慕你的學識談吐——你要是不在人前顯擺,他們怎麼敢這樣說?只一個也罷了,兩個一起來給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樣的兩個人為你爭風吃醋。你昨日不聽文詠的吩咐,到底出門去做什麼了?!」
「娘!」廖芝蘭越聽越生氣,怒聲反駁,「您怎麼連自己的女兒都不相信?平日里總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識丁沒有城府,您現在又是在做什麼?!怕是連她都不如!」
「混帳!」文氏乾脆利落地給了她一記耳光,「若你當真清白磊落,沒有行差踏錯之處,怎麼會有這兩日的事?平白無故的,程解元怎麼會厭煩你?窮書生手裡又怎麼會有你的小像?我只恨這幾年對你太過縱容,今時眼看著就要鬧出醜聞!」
廖芝蘭耳朵里嗡嗡作響,捂著疼痛發麻的臉,滿心的不甘怨恨:是誰?是誰用這樣的法子算計她?!
這一年的商陸,二十歲,來京城已經五年,是小有名氣的才子。只是,所經的兩次鄉試,每次下場之前,同窗好友都看準他名列前幾,放榜時卻名落孫山,弄得他灰頭土臉。
與廖碧君結緣,是夏日的事。
她每隔半個月會到王記紙筆鋪添置文具,他與王記老闆相熟,且常去對面的湘菜館用飯。
初次在王記巧遇,他被她的美艷吸引,忍不住上前攀談。
相識后,他就掐算著日子,繼續在王記與她碰面,慢慢熟稔起來。夏末時節,他鼓足勇氣,邀她到湘菜館一同用飯,她猶豫了好一會兒,點頭答應。席間,因為都喜歡琴棋書畫茶道,相談甚歡。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喜歡她的樣貌、才情和單純的性子,從不掩飾;而她也分明是欣賞他的,笑盈盈望著他的時候,目光溫柔,那是想作假都不成的事。
可是,她是南廖家的長女。他留心打聽之後,頗有些無所適從:南廖家對兩個閨秀寄望頗高,低於他們的門第託人前去提親,都是當場婉言回絕,他這般沒有功名的人,怕是連門都進不得。
於是,滿心指望著秋闈高中,結果不需說,讓他著實愁悶了一段日子。
沒料到,再相見,廖碧君反倒婉言寬慰他:「考取功名就像走路撿到金元寶,運氣可遇不可求,全在於考官的眼光。你不是生於京城,又沒有熟知官場的親朋,自然就揣摸不出各位考官的喜好,不中只能是這個緣由。」
他就苦笑,「終究還是才疏學淺。像程解元那般的奇才,不論是怎樣的考官,都能高中。」
「那是不世出的人物,尋常人若跟他比較,都不用活了。」廖碧君巧笑嫣然,「反正,你有真才實學,我確信無疑。」
他聽了,心裡一面甜絲絲的,覺著她實在是朵溫柔的解語花;另一面則澀澀的,她之前的話有幾分道理,但他這種地位,如何都跟高門子弟搭不上關係,臨考前便沒人給予中肯的提點。
於是他想,如果她肯下嫁,那麼南廖家就算為著顏面,也會盡心幫他考取功名。
這姻緣成不成,全在她能否說服雙親。
不管怎樣,他得試試。上個月相見,臨別前,他約定了日子,告訴她有關乎彼此的大事要定下來,只看她肯不肯再相見。
她紅了臉,沒說話。
將至正午,商陸走在街上,抬頭望去,碧空無雲,暖陽高照。少見的好天氣,應該會賜予他好運氣。
.
姜道成坐在書案前,逐一看過廖家姐妹這兩年交給葉先生的功課。
廖碧君所作的字、畫不少,廖怡君的功課絕大多數都是臨摹的字帖、名畫,少數是自己畫的一些名花。
姜道成不免皺眉,「怎麼回事?總讓廖二小姐臨摹,這不耽誤她么?」
「哪兒啊。」葉先生連忙解釋,「那孩子字畫皆精,但是不想張揚。交給過我一些挺出彩的畫,但是,您和程大少爺不方便看吧?」
姜道成瞪眼,「我們兩個難道是藏不住話的人么?」
程詢接話道:「先生有言在先,我定不會隨意與人談及。」
葉先生一笑,轉身從書櫃里取出幾軸畫,「既然如此,二位就看看。」
先展開來的,是一幅貓蝶圖,貓兒憨態可掬,蝴蝶翩然輕盈,花叢妍麗似錦。
姜道成長眉上揚,「這丫頭,工筆畫竟作得這般好。」
「這自不必說,水墨其實也不錯。」葉先生展開另一幅,「我在她這個年紀,遠不及她的功底。」
姜道成斂目細看,仔細回想,笑著頷首,「的確。女孩子家,筆力需要常年習練,筆法有無靈氣,卻是一看便知。」
葉先生繼續誇讚愛徒:「再有,這孩子棋藝絕佳,認真與我對弈的時候,就沒輸過。」
「……」姜道成多看了說話的人兩眼,「難為你了,這也好意思說。」
葉先生笑出來,「這有什麼難為情的,您棋藝就不是一等一的好,我遠不如您,遇見深諳其道的人,能不輸么?」
師徒兩個說笑期間,程詢將貓蝶圖拿起來,細細看著。
的確,她最出彩的原本是工筆,後來是因著他和之後的經歷,才潛心於水墨,意在收斂性情,要自己清醒自知。
而他是因為她,一度專攻棋藝、苦練工筆,又在很多年裡碰都不敢碰,要到最後幾年才撿起來。
姜道成對徒弟道:「廖大小姐的書畫,與同齡的孩子們相較,算得中上。看來看去,她該是心性單純脆弱之人,如此,你不該教她音律,該讓她在書法、水墨上有所進益——這兩樣,教導得當的話,能讓她心性慢慢轉為沉靜堅韌。」
「這我自然也曉得,」葉先生苦笑,「可是,她無心更上一個台階,我又能怎樣?」
姜道成哼了一聲,「能怎樣?把看法跟她直說就是了。雖說是官家閨秀,也不能壞了你我的招牌。她若何事都見好就收,索性早早把她打發了,讓她另請高明。」
「……」打量官宦之家對我,都像您對待我一樣么?葉先生腹誹著。
「姜先生所言甚是。」程詢放下貓蝶圖,笑著接話,「不如這樣,姜先生明日見一見廖大小姐,把這些跟她言明。」
姜道成當即點頭,「好!」繼而對徒弟說起怡君,「廖二小姐現下的情形,你還每日讓她臨摹就不對了,沉澱心性固然重要,但不是你這個法子。眼下就該讓她自己布局作畫,若一半個月出一幅好畫,便是你這為師的功勞。若章法不對,你就好生指點。」
「我也知道,想等到明年再……」
「明年她和她姐姐就多大了?家門不給她們張羅婚事么?」姜道成吹鬍子瞪眼的,「她要是開春兒就定親,你是不是就得滾回廖家去教她?但要是那樣的話,算怎麼回事?程家、南廖家怎麼跟外人解釋?」
「……」葉先生汗顏,轉念又是一喜,「我聽您的就是。只是,您也看出我教導無方了,日後能否時時幫我點撥這孩子?」
「我怎麼點撥?」姜道成氣呼呼的,「工筆畫我只會賞看,並不擅長。」說著看向程詢,轉為笑臉,「難得遇見個好苗子,你得幫我徒弟教成材。」
程詢從容笑道:「這是答應過您的,自然不會反悔。」
葉先生笑開來,深施一禮,「感激不盡。」
.
午時將至。
湘菜館二樓臨街的雅間,廖碧君站在窗前,望著街上行人。
商陸的身影出現在視野,正從街對過走向這邊。她喜上眉梢,赧然而笑。此番相見,他就會把話挑明,結束曖昧不清的情形。
可是……
有一個小廝打扮的人疾步上前,攔住商陸,說了幾句話,商陸便隨他倉促離開。
廖碧君的面色一點點轉為蒼白。
是怎樣的事,能讓商陸在這樣的日子拋下她?
臨時出了什麼大事么?
還是……有心人要阻撓她與他?
不知道。猜不透。
在一旁觀望的紫雲也清楚地看到這一幕,難掩失望之色。
廖碧君無力地轉身,跌坐在椅子上。
「大小姐,」紫雲跟過去,悶悶地道,「回去吧?」
「……再等等。」廖碧君輕聲說。
.
商陸隨程家小廝來到東院,滿腹興奮之情。
做夢都沒料到,姜道成會親自遣人請他到程府一敘。
同一時間的姜道成,身在光霽堂用飯,喝盡一杯酒,納罕道:「你不是瞧不上商陸之流么?」
「的確瞧不上。」程詢溫言道,「可是,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就會有攀比、爭端。與其讓最出色的人相互較勁生出不快,倒不如給他們安排三兩個品行不端的,如此,好的可以達成共識,不入流的仗著狡詐有城府,總能與對立的人周旋一段時日。」
姜道成無奈地扯扯嘴角,「合著你還是好意了?要讓出色的那些孩子用他們練練手?」
「您這麼想最好。」程詢含笑為他斟滿一杯酒,「若往好處展望,興許能有近朱者赤的事情發生。」
「我要是堅持不肯照你的意思辦,商陸會是怎樣的前景?」姜道成端起酒杯,送到唇邊,目光深邃地看住程詢,「瞧你這意思,已然知曉。」
程詢坦然地回視姜道成,目光深邃,涼涼地道:「若是那樣,商陸要過十幾年隱姓埋名的日子,最終,會有沙場奇才設局、今上下令,將他凌遲處死。」前世,是修衡順道懲戒了商陸。那孩子要誰死,誰就活不成。
姜道成連聲咳嗽起來——程詢說話的時候,他在喝酒,聽到末尾,驚到了。
「您這……」程詢歉然起身,又遞帕子又遞水,「不就是凌遲么?有那麼嚇人么?」
姜道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定定地看住程詢。
程詢回身落座,坦然回視。
好一會兒,姜道成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您這又是唱哪出呢?」程詢失笑,連忙趕了上去,「事兒還沒說完,您還沒給我個準話呢。」
「該說的你不都說了么?」姜道成說道,「這次我信你,照辦便是。」
程詢繼續挽留,「那也不用急著走,酒還沒喝完呢。商陸又不是等不起您的人。」
姜道成的腳步猝然停下,側頭定定地凝視他片刻,忽又快步向外,氣惱地道:「我瞧著你瘮的慌!」哪兒還有跟他喝酒的興緻。
他微微一笑,走過去落座。
「幾個月沒見而已,你卻生了白髮。」廖怡君沒有掩飾目光里的痛惜,輕聲道,「怎樣的事情,讓你費盡心血?」
程詢笑容柔和,「繁忙之故。況且,本就已蒼老。」
廖怡君沉默片刻,「你最近都在提攜新人。」
「對。」程詢頷首,「皇上知情。」
「明白了。」他正在為來日的隱退做準備,她抿出一抹微笑,「忙了半生,你的確已太累。」
程詢一笑。
廖怡君擔憂地凝視著他,「來日,去時路,只盼你安好。」
「我會的。」這女子太過敏銳,太了解他,怎樣的事,不需贅言。帶著這一生的眷戀,他看著她,「你也答應我,讓自己過得好一些。」
她點頭,「會的,我會的。」
「不要怪我。我只是……」程詢閉了閉眼,「不能再見你,怕自己會瘋掉,會在公事私事上做出不智之舉。」
廖怡君抬手按在額頭,片刻后輕笑,「我倒希望能怪你。」那笑容,脆弱而溫柔。停一停,又低聲道,「太荒謬。我明白。」
真的,太荒謬了。相思相望半生的兩個人,分別數年後再有交集,居然成了親家——她的兒子,娶了他膝下次女。也是在兩個孩子成親之前,她才知道,他的兩個女兒,並非他與髮妻親生。
程詢取出一枚棋子,先行落子,「再對弈一局。」
廖怡君頷首說好。
一局棋的時間,年少時的情濃、痴纏心頭半生的相思相望,在她心海掠過。
在狀元樓初相見,他是風頭最盛的奇才程詢,她是名不見經傳的廖家次女廖怡君。
只一眼,俊美無儔、才華橫溢的男子便驚艷了她。
他在她凝眸時望向她,唇畔現出恍惚笑意。
一刻的對視,有了這半生的情與痴。
姐姐尚未出閣,連親事都未落定,他與她的事,便只有兩心知。
從不曾想到會出意外,因為兩家門風都很開明。可後來就是出了意外,還是那樣讓她無從承受的意外。
廖芝蘭——也就是他後來迎娶的出自京城南廖的女子,在她與長輩對峙、滿心絕望的時候告訴她:程詢的姻緣,本該是順應緣法,但是,程家已經先一步毀了他的姻緣。
因為,廖芝蘭亦是對他程詢一見鍾情的女子;因為,廖芝蘭的父兄手裡握著程家致命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