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榮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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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蘭那丫頭一向爭強好勝,跟碧君明裡暗裡攀比的時候還少么?如今你們到程府上學,她本該嫉妒,卻不曾設法爭取,與文詠登門拜訪過一次便作罷。
「老爺視若珍寶的那幅楓林圖,她們想看,不是想開眼界,是為著確定是否出自程解元之手,如果是,來日我們家就與程府撇不清干係——程解元何曾是那樣大方的人?幾時曾把得意之作送給疏於來往的門第?
「這樣一來,往後程府若是出事,只要有人彈劾,我們就少不得被連累。
「若到了那一步,就算早就分家各過,北廖家也會被殃及。是因此,她們權衡輕重之後,才登門提醒。
「這些道理,你們當真不明白么?哪裡就需要我仔細擺給你們看了?」
廖碧君輕聲冷笑,言辭犀利:「您也知道廖芝蘭的性情,如今這般行事,焉知不是她進不了程府才危言聳聽的?那麼多人爭著搶著到程府求學,出自高門的也不少。哦,合著京城只有他們北廖家消息靈通,別家都是捂著耳朵的傻子么?」
廖大太太被嗆得哽了哽,「她若真想去程府,總該來求我們從中遞話吧?她這樣做過么?」
廖碧君打鼻子里哼了一聲,「您還真瞧得起我們家。以廖芝蘭那個德行,怎麼肯欠我們的人情?她求誰也求不到我們和您頭上吧?人家就誇獎了幾次您針線活好,您還真就對她另眼相看了,真是……不知道說您什麼好。」
廖大太太怒聲訓斥:「你給我好好兒說話!」
廖碧君撇一撇嘴。
廖大太太辯不過女兒,索性快刀斬亂麻,「不管怎樣,這事情就這麼定了。日後你們兩個不準再出門,老老實實做針線。」
廖碧君剛要反對,怡君先一步出聲道:「好啊,我們記住了。」語畢看向姐姐,握了握她的手。
見次女態度忽然來了個大轉彎,廖大太太反倒滿腹狐疑,凝視片刻,問道:「之前你又跑去哪兒胡鬧了?」
怡君道:「遛馬。」
「……」兩個女兒學騎馬,夫君是贊同的,時不時就會教訓她們不要懶惰,別把兩匹好馬關在家中當擺設。廖大太太不耐煩地擺一擺手,「都給我滾回房裡去,哪個再敢擅自出門,別怪我打斷她的腿!」
「是。」怡君屈膝行禮。
廖碧君滿腹火氣,但見妹妹如此,便也隨著行禮退下。結伴回房的路上,她問怡君:「你這是怎麼了?是知道怎樣說都沒用,還是篤定娘打錯了算盤?」
怡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這件事,要看爹爹的態度。我瞧著娘那個架勢,定是聽說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卻不屑告訴我們。等爹爹下衙之後,娘一定會細說由來。萬一爹爹寧可信其有……」
廖碧君神色一黯。
「也沒事,我們先觀望著。明日若是爹爹跟娘態度一致,我們再想別的法子也不遲。」怡君說。
廖碧君輕輕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這時候,廖大太太正在吩咐丫鬟:「去外院候著,老爺一下衙,便請他即刻回房來,說我有十萬火急的事情告知。」
丫鬟稱是而去。
廖大太太留在房裡,翹首等待。
但是,等到夜色深沉,廖大老爺也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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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衙之際,廖大老爺見到了前來送請帖的程安。
程安恭敬地道:「我家大少爺今日在狀元樓設宴,請您賞光前去,有幾句要緊的話要告訴您。」
「是么?」廖大老爺想到那個溫文爾雅、樣貌俊朗的才子,面上一喜,「解元相邀,榮幸之至。如此,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多謝大人。」程安道,「那小的這就去回話,大少爺已在狀元樓恭候。」
「不敢當,不敢當。」廖大老爺打心底笑出來,心念一轉,「我到就近的別院換身衣服就過去。」
程安笑著行禮離去。
廖大老爺上了馬車,命車夫從速去往別院。更衣只是個借口,真正目的是去取一幅珍藏的工筆畫,作為回禮送給程詢。之所以把不少名畫放在別院,也是無奈之舉——兒子敗家,偶爾喝醉了,便把他珍藏的名畫隨手贈人,過後他氣得吐血都沒用,總不能把臉一抹去要回來。
他是打心底欣賞程詢。
如果今日設宴相邀的是程清遠,他一定會找轍婉拒。
官員與官員之間,不論品級高低,厭煩一個人有時根本不需要理由。更何況,昔年柳閣老與程清遠政見不同,他打心底支持的是前者。這幾年,因柳閣老離開內閣,方有程清遠的上位,在他看來,怎麼都有點兒小人得志的意思。
可程詢與程清遠不同。
程詢近幾年所作的策論,他都用心讀過,看到的是那年輕人的政見與柳閣老相同,不知為何,給他更為大氣、磊落之感,偶爾犀利的一筆,又讓他會心一笑,拍案稱快。
是以,程家父子,在他,要分別開來對待。只要程家不出天大的幺蛾子,只要有機會,他都願意與程詢常來常往,連帶的想讓兒子與程詢結識甚至交好,長些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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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元樓的雅間,程詢臨窗而立,望著喧嘩擾攘的長街。
在前世,這酒樓是他與怡君相識、訣別之地。
今生,不會刻意與她同來,除非哪一日她想過來嘗嘗這兒的招牌菜。
廖大老爺進門時,程詢牽出謙和的笑容,迎上前去,神色自若地與之寒暄。
廖大老爺帶來的回禮是一幅前朝的名畫《月下翠竹》,殷勤地請程詢當場驗看。
程詢看過之後,心裡有了三兩分由衷的喜悅:此畫價值不菲,作畫之人心性的清冷高潔全然體現,手法亦因心性有著少見的超脫清逸,廖大老爺願意割愛相贈,對他總該是有著些許看重。
——與怡君相關的事,他一方面篤定,一方面又沒法子生出自信。很矛盾。
他由衷道謝,慎重地收起來,躬身請廖大老爺入席。
酒過三巡,廖大老爺記起程安的話,笑呵呵地道:「今日解元要我前來此地,委實破費了,真是叫人於心不安。是有事吩咐南廖家么?」
「是有一件要事相告。」程詢笑著遣了服侍在一旁的程安、程福,親自給廖大老爺再斟滿一杯酒,語氣淡然,「關乎南北廖家。」
「哦?」廖大老爺以手勢謝過程詢親自斟酒,「還請解元相告,我洗耳恭聽。」
「主要是想提醒您一聲,日後再不要與北廖家來往。如果您信得過我的話。」程詢落座,神色從容,「今日我得知了一件北廖家的秘辛,命人打聽之後,得知南北廖家近日時常走動,有些擔心,為此才邀您來到此處。」
「不知是何秘辛?」廖大老爺忐忑地望著程詢。
程詢斂了笑意,緩聲道:「前些年,在朝堂之上,家父與柳閣老總有爭執。柳閣老辭官之後,家父仕途更順,有些人便猜忌是他對柳家作惡。
「家父不以為意,我卻受不得這等閑話,打理外院諸事之後,便命府中最得力的人暗中查訪柳公子的下落。近來,不知是哪位貴人有意幫襯,告知了柳公子的下落。」
廖大老爺難掩激動之色,「解元是說,柳公子尚在人世?」
程詢頷首,「對。並且,今日我已見過他。」想到柳元逸現今的情形,他不由眼神一黯,「大抵是常年受困之故,他受不住,以致神志不清。」
廖大老爺握拳嘆息:「當真是沒天理!」頓一頓,連忙又問,「解元可曾派人去告知柳閣老了?」
「自然。」程詢頷首,「這是當務之急,只是眼下不知柳閣老身在何處,要先去錦衣衛打聽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柳閣老這些年的焚心之痛,總算能有所緩解。」廖大老爺為柳閣老悲喜交加,停了片刻,想起程詢先前的話,忙問道,「此事——難道與北廖家有關?」
程詢篤定地頷首,「正是。您若是心存疑慮,此刻便可與我一同去看看柳公子。」
廖大老爺看住程詢,片刻后道:「那倒不必,只請解元將詳情告知。」如果程詢有一點點的心虛,都說不出與他一同去見柳元逸的話。既如此,他又何須多事,平白惹人厭煩。
「這是自然,稍後定當細說原委。」程詢頷首,隨後話鋒一轉,「葉先生與您膝下兩位千金,如今不是在程府授課,便是每日前去學堂,我更是機緣巧合之下送給您一幅得意之作——這在有心人看來,有過從甚密之嫌吧?
「假如北廖家出了事,你南廖家若無人相助,少不得牽連其中。如果南廖家出事,程府也會被彈劾,我定會成為家族一時的罪人。是因此,才請您過來敘話。」
廖大老爺仔細琢磨一番,只覺脊背發涼,一時驚疑不定,末了惶惑地看著程詢,頻頻頷首,「對,對,是這個理……」
「來了又走了……」怡君手裡的羹匙慢悠悠地攪著鮮美的湯,「姐姐怎樣了?」
夏荷道:「說完一句『再等等』,就一動不動地坐著。」
怡君想一想,吩咐款冬:「去跟姐姐說,我吃不慣這兒的飯菜,餓得很,問她能不能快些回家用飯。」
款冬稱是而去。
怡君問夏荷:「那個人的樣貌,你可曾看到?」
夏荷回道:「大小姐和紫雲在場,沒敢細瞧,只看到那位公子戴著對角方巾,穿著淺灰絨氅衣,高高瘦瘦的——從王記走出來的。」
怡君頷首,「等會兒把這些告訴阿初,等我們回府之後,他留下來等著。若是能等到那人,也不需說什麼,留心觀望便可。」
「奴婢明白。」
過了一會兒,廖碧君過來了,歉意地看著怡君,「是我不好,竟忘了你。我們回去吧。」
怡君笑著起身,不知如何寬慰,只是攬了攬姐姐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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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陸見到姜道成,自是分外恭敬。
姜道成喚他走近些,仔細打量。是個儀錶堂堂的年輕人,雙眼過於靈活了些,應該是日子不盡人意之故,眉間盈著一股子暗沉氣。
他開門見山:「三年前,有一位友人曾在我面前提起你,要我答應,有緣相逢的話,要照顧你幾分。彼時我應下了。是誰你不必管,我既來了京城,你又曾送來帖子,便不會食言。」
商陸態度誠摯,一揖到地,「晚生感激不盡,真不知該如何報答。」
「免禮。」姜道成擺一擺手,笑呵呵地道:「我是要收幾個向學的人,悉心教導一二年,包括你。僅此而已,我與你們並非師徒,只是做一段萍水相逢的坐館先生與學生。來日哪個飛黃騰達,我不居功;哪個淪為階下囚,我不擔干係。」
商陸道:「先生淡泊名利,非我輩能及。」
「明日起,你前來設在程府東院的學堂,辰時到,酉時走,沒有休沐。每日午間要留下來用飯,是以,每個月要交三兩銀子。」姜道成說完條件,問道,「你可願意?」
商陸即刻鄭重應聲:「願意。晚生求之不得。」
姜道成滿意地頷首,「如此,隨書童去光霽堂,見一見程解元。方才我與他提了提你的事,他倒是沒說什麼。在程府求學,需得程府上下關照,禮數務必周到。」
商陸恭聲稱是,離開前再度深施一禮。
姜道成望著他的背影,心緒複雜。
關乎商陸日後境遇,程詢言之鑿鑿,談起時,目光中的寒涼、不屑,讓他心頭大為震動。
所以,明明覺得詭異,還是相信程詢。畢竟,程詢沒有針對商陸說謊的理由。
成為心結的事,當然是程詢如何做到未卜先知,前兩日就問過。
那個不著調地跟他說,只要把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琢磨透,便不難推測出旁人的運道,只是,折壽。
氣得他。
他這輩子就沒碰過五行八卦和奇門遁甲,碰也沒用,沒長那根兒筋——那小崽子是知道這一點,才理直氣壯地搪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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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詢坐在三圍羅漢床上,手裡一冊棋譜。
商陸進門后,見這情形,只行禮,沒出聲。
程詢抬手指一指客座,「先坐下用茶,等我看完這幾頁。」
商陸溫然道謝,轉身落座。
棋譜是程詢這兩日晚間無事作成的,記載的都是一些陷入循環劫的棋局,很有意思。他漫不經心地看著,偶爾瞥一眼商陸。
這樣待客,是故意為之。人在一些小事上的細微反應,很值得琢磨。
商陸坐得不拘謹,也不隨意,手邊的茶呷了兩口之後,便沒再碰,斂目看著近前方磚,神色平靜。
程詢翻書、喝茶的聲音,他聽到,並不轉頭去看,脊背會稍稍挺直一些,再慢慢放鬆。
若是換了廖文詠,定是另一副景象。
這個人,程詢並不了解,前生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只在傳聞中曉得他做過什麼事、埋下怎樣的禍患。被處以極刑之前的商陸,手段陰毒下作,是年輕時就如此,還是多年潦倒致使他走至歧途?
這些,還需慢慢觀望。
程詢放下書,出聲道:「商公子。」
「是。」商陸不急不緩地起身,拱手行禮。
「在程府求學之人,學堂上的事情,一概由姜先生做主。」程詢徐徐道,「我打理外院諸事,便不得不先小人後君子,把一些話說在前面。」
商陸頷首道:「解元說的極是,有話只管吩咐,在下定會謹記於心。」
「姜先生收到跟前教導的人,有男有女。」程詢道,「在程府,斷不能出有傷風化之事。哪一個都是一樣,若做出上不得檯面、招致流言蜚語的事,傳到我耳里之時,便是被逐出程府之日。」
商陸忙道:「在姜先生和解元跟前,我怎敢讀著聖賢書卻做有辱斯文之事?」
「如此自然最好。」程詢道,「我是想,有姜先生教導,學出名堂不過是一半年光景的事,為著錦繡前程,這一時理應循規蹈矩。再者,姜先生是我請來的,若是出了什麼事,我在家父面前也不好交待。」
「解元的為難之處,在下明白。」商陸由衷道,「我本就是因解元得了這樣的機緣,無從報答,能做的只是不給貴府平添紛擾。」
「那就好。日後少不得在一起切磋學問。」程詢端了茶,「今日就不留你了。」再多的,不能說,要是引起商陸的疑心,今日便白忙了一場。
商陸又懇切地說了幾句感激的話,這才道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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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家姐妹回到家中,進到內宅,廖大太太就命丫鬟喚她們到房裡,指著怡君好一通訓斥:「一定是你這個不著調的,拐著你大姐出去瘋玩兒了。你都多大了,啊?還是這樣不曉事。每日里到底跟葉先生學了什麼?明日不準去程家了,你給我老老實實留在家裡做針線!……」
「娘。」廖碧君聽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今日是我的主意,二妹原本想著快些回家做功課的,是我想去外面用飯,她不放心,陪我前去的。」
「是你的主意又怎樣?」廖大太太怒目而視,「你也一樣!腦子裡就沒點兒循規蹈矩的東西,怕是每日都在做才女的夢吧?」她哈地冷笑一聲,「真不知你們是被什麼人帶歪了,全忘了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端莊敦厚的規矩,只想到外面四處招搖!我把話放這兒,你們要是惹出了讓人嗤笑的事,別怪我把你們逐出家門!」
怡君聽著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一步,剛要出聲,廖碧君卻抓住她的手腕,先一步嗆聲道:「我們讀書的事情,是爹爹同意的。您要是氣不順心疼銀子,只管去跟爹爹要個說法。今日的事就是我的主意,下人們都知道,您要罰就罰我,別連二妹一併數落!」說完,擋在怡君前面。
廖大太太被氣得不輕,「每次我訓二丫頭,你就跟我急赤白臉的,要瘋似的。怎麼?她就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就算怪錯她又怎樣?輪得到你對我品頭論足的?!」
「您幹嘛總錯怪她?」廖碧君語氣平靜下來,「這些年怎麼也不檢點一下自己的過錯?」
「……反了,反了你了!」廖大太太險些跳起來,高聲吩咐房裡的丫鬟,「把她給我關到小佛堂去!不跟我認錯,就別想出來!」
程詢抬手示意免禮,走到桌案前,瞥一眼她臨摹到一半的山水,和聲道:「手邊無事,便過來看看,亦是想問問你,先前存的疑惑,是否已經得了解釋。」
怡君坦誠地道:「回解元話,並沒有。」
程詢莞爾,「難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讓我疑心,昨日所見那一幅,是解元著意備下的。說到底,原畫中的疑問,不是一幅酷似的畫就能解釋的。」
「原畫——指的是最先見到的那一幅?」程詢問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詢眼中,「酷似一說,從何談起?」
「原畫中的細微處,在新作中不見了。」
「原畫此刻在葉先生現居院落的小書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給我看?」他想看一看,這個年齡的她,觀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驚又喜,「解元是說——」
「我將那一幅贈予了葉先生。」
怡君明眸瀲灧生輝,唇角上揚,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樂得再次一飽眼福。」
「樂意之至。」程詢對她做個請的手勢,轉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隨他來到葉先生住的東跨院,進到布置為書房的東耳房。
在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禮之後,奉上茶點,隨後與夏荷一樣,垂首侍立一旁。
楓林圖懸挂在北牆上。程詢走近一些,對怡君偏一偏頭,笑微微地靜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兩幅畫的不同之處:「兩棵樹的樹榦上,共有五個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後方,有覓食的鳥兒;遠山上空,隱約可見翱翔的大鳥。這些,在新作中,都不見了蹤跡。」她一面說,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側身看向他,「只看出了這些,不知是否有遺漏之處。」
「沒有,說的對。」程詢沒掩飾意外之情,「只是沒想到,你對這幅畫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轉頭望向那幅畫,輕聲道,「我只是特別喜歡這幅畫,畫中的離殤、寂寥,對人心緒無益,卻真的讓我動容。在我感覺,做這幅畫的人,該是正值春秋鼎盛,卻走到了生涯盡頭,不應如此,但是從容接受。」停一停,語聲更輕,「絕妙的畫,與詩詞歌賦一樣,是有魂的。」
程詢負手凝視她片刻。
怡君察覺到了,並不忐忑,仍是望著畫,說著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飄落的紅葉、波光粼粼的河流,該是能讓你記起或想見到一些歡悅之事。不然,不會出現這般的靈動、美麗。看起來心緒矛盾的一幅畫,其實正是人真情實感的寫照。」兩日過去,這幅畫並沒在她腦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讓她加深了對作畫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這般輕易的事。
其實,他與她,都有著過人的優點,也都有著尋常人的小缺點。
他不知是出身還是年少時諸事過於順遂的緣故,不少時候,遇事確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與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覺的自負了。
她呢,為人處世不走尋常路,眼界、心胸不輸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讓別人插手。另外,心細如髮,小事上卻愛犯迷糊,要麼讓人笑得捧腹,要麼氣得人暈頭轉向。
情路逆轉之前,他們並不全然是順風順水花好月圓的光景。吵過架的,還不是吵過一次兩次。
但那些帶來的,是對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了解對方不能踩的線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後也會變成樂事——見對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著不放鬧脾氣,腦筋會轉到別的事情上,一來二去就跑題了,到末了,都要想一會兒才記起是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陣笑。
她說過,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經過多少次輪迴,也只得這一個。
他故意說,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緣分要是斷了,連相識都難。
她笑說怎麼會,不會的。若人身死之後的傳言都屬實,那麼,我不要過忘川河,不走奈何橋,更不要喝孟婆湯——沒了心有靈犀的人,投生轉世有什麼好?魂魄就留在這一世,等不到你,遲早也能看到你。
類似的話,修衡也說過:「若可能,我會留在這一世,等您過得諸事遂心。別笑我癲狂,萬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畫中飄零的紅葉、河流跳脫出來的靈動,是因他在畫著的時候,想到了一些趣事——與修衡相關。
離京后的那幾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遠遠跟隨,為的是能及時知曉他在何處,更保障他安穩無虞。住進落葉山莊后,修衡寫信給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實際指的是那裡的水土跟他的身體相剋,沒法兒保養,還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說我不論在哪兒住,都不是長壽的人,活不過命里第四輪。你這活成精的人,該知道。
修衡沒複信,過了大半年,跟皇帝討了兩個月的假,到落葉山莊找他,說您這可不成啊,哪兒有好好兒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給您卜過一卦,起碼得到古來稀的年紀。得,您咒就咒吧,橫豎是越咒越長壽。
那樣寡言清冷的孩子,滿臉擰巴地道出這樣一番話,著實把他笑得不輕,說你這是睜著眼跟我扯瞎話,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說您要不就挪挪步,換個地兒,要不就留下我帶來的名醫,這名醫是薇瓏和孩子一口一個神醫叫了好幾年的。他倒是沒被神醫這名諱燒得生災難,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還敬重您,您賞個臉,讓他時時照看著。
他說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幾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兒了,別說神醫,活神仙都救不了。回頭神醫要是治不好我,你不準跟人發脾氣。
修衡蹙著眉,看了他好一會兒,說我跟薇瓏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結。眼下倒好,倆有心疾的都沒心沒肺了,您這心結還沒打開。沒天理。不怪總有人罵老天爺不開眼——可他們怎麼就不明白,老天爺根本就是個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後,每日跟他對弈,或是跟他一起釣魚。
小河的水清可見底,悠然遊動的大小魚兒清晰可見,倒讓修衡這種最沉得住氣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著魚兒圍著魚餌打轉卻不上鉤,久了就會心急,喚護衛下水給他把魚撈上來。鬧騰得他也別想安心垂釣。
修衡啟程到山莊之前,薇瓏要他帶些樣子完整的紅葉回去,要鑲嵌在玻璃、琉璃槅扇中。
所謂樣子完整,是葉尖居中,不能向左右傾斜。別的就更不需說了,不可有半點瑕疵。
那時候,修衡寵妻兒已經是天下皆知,全然照著薇瓏的心意挑選楓葉。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說不新鮮;護衛說上樹去摘,修衡也否了,說那叫落葉么?
隨行的人沒法子,只能跟著自家侯爺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紅葉,細心篩選。
時間久了,一名護衛苦著臉跟修衡說:「侯爺,我得蹲地上閉著眼歇會兒。真不行了,這大半天都盯著紅彤彤的葉尖,眼暈,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這種趣事墊底,他在畫楓林圖的時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響。
他送給南廖家的那幅圖,最初目的只是練練手,看能否通過調色改變氛圍,刻痕、飛鳥之類的細節,嫌費時間,敷衍了過去。
這些,怡君全看到並揣摩到了。
他再度側頭凝視著她,溫柔的,久久的。
原來不管怎樣,你都能明白我。
當夜,父子二人敘談至子時。程詢告退的時候,程清遠看著他,眼神複雜至極。
程詢說了幾件他已經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舉措,還說起年節之前天子對一些官員的升遷、貶職。問如何得知的,只說有神靈每夜託夢給他,便讓他有了預知未來的本事。
神靈託夢?打小就不信神佛只信人定勝天的孩子,怎麼樣的神靈願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辭,苦於沒法子反駁。這一晚,程清遠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喪、窩火。兒子沒造他的反,卻分明與造反無異。
翌日早間,程詢去正房請安,對程夫人道:「等會兒我要出門一趟,接一位名儒來家中。爹跟您提了沒有?」這是他昨日跟父親談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見他恢復了慣有的神采,且態度溫和而恭敬,心裡老大寬慰,招手喚他到跟前,「還沒用飯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詢隨母親轉到飯桌前落座。
程夫人這才回應他提及的事,「老爺出門上大早朝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讓我知會外院管事,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語畢,蹙了蹙眉。當時程清遠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氣得她。
「那就好。」程詢從丫鬟手裡接過冰糖燕窩,放到母親手邊。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問:「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聽說過沒有。」
程詢和聲道:「京城有位姓葉的女先生,您聽說過吧?」
「聽說過。」程夫人頷首,「最早,葉先生在楊閣老家中坐館,教導他的掌上明珠。學識淵博,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只教合眼緣的閨秀。眼下在哪家呢?沒留意。」提及的楊閣老,是當今首輔。停一停,她問,「瞧你這意思,請來的名儒,是不是與葉先生有些淵源?」
眼下,葉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點怡君和她長姐的學問。程詢笑著頷首,「正是。將要來家中的名儒,是葉先生的授業恩師姜道成。」
「是嗎?」程夫人面露驚喜,「想當年,姜先生可是名動四方的人物。」又嘖嘖稱奇,「倒是想不通了,你與他素昧平生,怎麼能請動他的?」
程詢笑出來,「他名動四方的長處是學識,短處是好賭。」
程夫人忍著笑猜測:「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賭了?」
程詢嗯了一聲,「姜先生所在之地,離京城不遠。前兩日,我讓程福替我走了一趟,與他打了個賭,他輸了。」
程夫人笑出聲,「你這孩子。說你什麼好?」
程詢心下汗顏。要不是為著儘快與怡君名正言順地產生交集,他才不會跟她師傅的師傅打賭——重生的好處,是能仗著絕佳的記憶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戲,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幾日害我擔心你跟我鬧脾氣,是不是擔心賭輸了的緣故?」身為母親,凡事都會不自主地跟孩子聯繫起來。
「的確。」程詢順勢應道。若是可以,除了父親,他並不想在任何人眼裡發生顯著的變化。
程夫人鬆了一口氣,那點兒心結打開來,「日後啊,不論什麼事,都及時知會我。我總是向著你的。」
「我知道。」母親遇到大事,固然會不分對錯地站在父親那邊,但在平時,一向順著、護著、寵著他。
「快吃飯,多吃些。等會兒還要出門呢。」程夫人叮囑道,「接到姜先生,千萬別失禮於人。」
程詢笑著稱是,喝了一口八寶粥,道:「姜先生過來之後,葉先生應該也要來程府,師徒兩個一起收幾個學生。娘,這事兒您可別反對。葉先生的書畫功底,不輸當世名家,我想讓她點撥一二。」
「不耽誤功課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會試,老爺對你寄望頗高,你是知道的。我曉得你天賦異稟,並不擔心,平日別讓老爺覺得你不務正業就行。」
長子十二歲那年,便想下場參加鄉試,怎奈那年正月里,程家二老爺病故。過三年,她遠在外地的兄長病重,在鄉試之際命懸一線,程詢陪著她回了娘家。後來,她兄長轉危為安,考試的時間已過。便這樣,長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詢欣然點頭,「那是自然,我曉得輕重。」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對程府而言,不過是多兩個教書先生,權當多了兩個門客就行。但是,對於葉先生和兩個學生,便不是這麼簡單了。
這日,葉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內宅的學堂,沒如常授課,把姐妹兩個喚到跟前,溫聲道:「我師承於姜先生,敬他如父。這幾年,老人家小病小災不斷。我總想著到他跟前盡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曉得我十分愛重你們姐妹兩個,你們又正是好學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終,不耽誤你們才好。我請他來京城,他懶得走動。
「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說動了他,他已進京,日後要在程府坐館,打算收幾個天資聰穎的孩子,悉心點撥。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幫襯著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聽了,俱是神色忐忑,異口同聲:「先生,您不要我們了嗎?」
葉先生失笑,「怎麼跟小孩子似的。什麼叫不要你們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葉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幫襯姜先生了,我們還能怎麼想?姜先生眼光那麼高,我們就是有心,大抵也沒有入他眼的資質。」
「是啊。」廖碧君點頭附和。
「聽聽,這叫什麼話?」葉先生笑意更濃,「我看中的學生,資質興許比師父看中的還好。不準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師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後,也能繼續指點你們的功課。只是,」葉先生歉然道,「需得你們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專設的學堂。都是嬌貴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讓你們每日奔波。更何況,雖說如今世風開化,你們長輩的心思,我卻拿不準……」
「不會不同意的。」廖怡君攜了葉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我的畫剛有起色,決不能半途而廢。自程解元高中之後,爹爹時時提及,稱讚有加,料想著不會反對我們到程府繼續受您點撥。」
「這話不假。」廖碧君也走到葉先生身側,笑道,「只是換個求學的地方而已,何來奔波之說?我聽著您也不想扔下我們兩個,那麼,今日我們就告知爹娘。只要您在那邊不為難,什麼都好說。」
「如此最好。」葉先生溫然笑道,「等會兒我就去跟大太太辭行。大老爺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們及時告知於我。退一萬步講,他們不同意的話,你們也別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矇混一段日子,找個由頭回來。」
師父實心實意地想繼續教導,學生實心實意地要繼續學,對於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難尋到。
說定之後,葉先生離開學堂,去見廖大太太。
姐妹兩個回房時,說起程詢居然請得動姜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論因何而起,足見姜先生對他的賞識。」
廖怡君則揚了揚眉,「姜先生來京,是應程詢之邀,要葉先生去程府幫襯,鬧不好也是程詢的意思。仔細琢磨一番,我怎麼覺著這位解元行事過於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師要被人拎到別處,叫個什麼事兒?
「而出彩的制藝,要有底氣,且有新意,題目不論新舊,都能用聖賢的語氣、聖賢書中的道理,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這需要閱歷、悟性,是閉門不出的人能有的?你一個平時只出入官宦門第的女子,能了悟何事?
「說得難聽些,心中有大格局的人,便是能夠隨意做出讓人拍案叫絕的制藝,也不會引以為豪。
「這種把人關在死框框里還叫人推陳出新的東西,歷朝歷代嫌棄甚至痛恨的人還少么?一心考取功名保國安民的人沒法子——這東西捉摸不透,就等於斷了下場考試的路。如你這般閨秀,花費精力學這種東西,真就是吃飽了撐得吧?你吃撐了沒事兒,還自覺這就是有才情,巴巴的跑到我面前顯擺——」他第二次牙疼似的對她發出「嘶」的一聲,「令兄真的錯看了你,改日我得跟他好生說道說道。」
程安不自覺地點頭表示贊同。自家大少爺的制藝不知多出彩,但真是打心底膩味這玩意兒,除了刁難人的時候用一用,平日真是提都懶得提的樣子。
「……」廖芝蘭望著程福,心說誰讓你長篇大套了?誰耐煩聽你數落制藝的弊端?你說這麼多的目的,不就是再一次闡述認定我小家子氣的觀點么?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個初次謀面的男子氣得快瘋了。
程福看著她面上的紅暈迅速褪去,轉為蒼白,唇角上揚成愉悅的角度,出口的話卻仍是有意給人難堪:「你這臉……得了,沒工夫讓你照著鏡子擦乾淨,往後注意些就是了。你雙親撫養你這些年,絕不是為了讓你給他們丟人現眼。」
原本已經認定的事,他在這時候再次提及,讓她又猶豫起來,轉身看向隨自己進門的丫鬟。卻不料,丫鬟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那兒,粉臉紅彤彤,神色尷尬——完全是覺著自家小姐顏面盡失,讓她都無地自容的樣子。
廖芝蘭氣血上涌,身形微微一晃。
不能再呆在這兒了,不然一定會被活活氣死。
她剛竭力剋制住心中怒意,要出言道辭的時候,程福轉身,回返珍珠簾內的時候,很不耐煩地擺一擺手,「程安,往後不要讓我再見到她。送客。」
程安立時高聲應道:「是!」
廖芝蘭和丫鬟沒料到小廝扯著嗓子回話,驚得身形一顫。
「快些快些。」程福道,「你當我也是閑得橫蹦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等會兒還得見好幾個人呢。」
「小的明白。」程安應聲后,走到廖芝蘭近前,「這位大小姐,您能快點兒出去么?」
她不能。
她已經被氣得渾身發抖,動彈不得。
程詢睜開眼睛,望著上方虛空。
廖芝蘭,是他過於熟悉的一位故人。
與她相關的事,他不願回想,但是記憶沒遵從心跡,不斷閃現於心海。
年輕的時候,她一度以打擊他為樂趣,心裡煩悶了,便請母親身邊的管事媽媽作陪,尋到光霽堂來,婉轉地對他說些誅心的話。
他總不能每次都與她起口舌之爭,也趕不走,大多數時候沉默相對,隨她去。有一陣,生生地被磨得沒了銳氣,一次無意間看到鏡中的自己,眼神陰鷙,滿臉喪氣。總是滿腹的無名火,有好幾次,拿無辜的下人撒氣。
——那樣的自己,他厭煩。
驚覺她帶來的影響之後,他明白,必須得換個方式對付她。
只是,起初摸不著門道,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居然傻呵呵地把她請到外院,開誠布公:「你過得不如意,我看得出。你也清楚,我除了連中三元那點兒本事,真沒可取之處。你嫁過來,也是為著父兄的前程甚至性命。我發誓,一定會竭盡全力,幫他們謀取個長遠且安穩的前景。至於你我,終究是無緣人,與其相互耽擱時間,不如早些分道揚鑣。來日回到娘家,程府也不會不管你。」
——後來才知道,這是他那一生說過的最蠢的一番話。
她看了他半晌,冷笑出聲,「為了父兄、虛名才嫁你——你就是這麼看我的?狀元郎的腦子、眼神兒,還真是不大靈光。」
他聽出弦外之音,驚訝不已。這一刻之前他都認定,她是貪慕虛榮又特別在乎親人的女子,先前跟他提及姻緣真相,她找怡君道出原委那一節,他以為是她的虛榮心、妒忌心作祟。
原來,並非如此。
「你和廖怡君結緣那一日,我也在場——我是與她同時看到、認識、傾心於你的。」她語氣更冷,「怎麼著?她對你的情意,就值得你這麼在乎,我對你的情意,就是腳底泥么?你告訴我,我比她差了什麼?」
他心緒雜亂到有點兒懵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著她。
她繼續道:「實話告訴你,我們成親,是我一手促成。曉得公公做過的那件事之後,我便知道,一定能夠如願嫁給你。如果我父兄不讓我如願,我就會把那件事抖落出去,為此,他們才不再籌謀讓我進宮的事,也不再跟公公繞彎子。」
真相是這樣的。原本他與怡君,並不至於走至絕境。
「如果不是被你冷落至此,這件事,我不會跟你挑明。」
到了這地步,她跟他挑明,意在讓他曉得她的情意,要麼感動,要麼憎恨。目的不外乎是再賭一次。他齒冷至極,無法理解這種人的心思。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握他的手,「程詢,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曾為你拼上性命,你別這樣冷落我,好不好?我們往後好好兒過日子,成不成?……」
他迅速拂開她的手,疾步出門。
成不成?不成。
這樣的真心,太可怕了。他能回饋的,只有懲戒、報復——絕不是她以為的手段。
她仗著父兄,在婆家特別有底氣。他剛入官場,沒權沒勢,就讓父親把北廖家調到地方上。父親猶豫不決,他說那就別辦了,明日我就去刑部投案,告訴刑部尚書,是我把柳閣老的兒子弄得下落不明。父親立刻答應下來,從速讓他心愿得償。
人單勢孤了,她還是有法子打擊他。
怡君有了喜脈,她笑盈盈地告知他,說你看,還是人家明智、有本事。
他想一想,說不就是孩子么?這也值得你妒忌?明日你就回娘家去,住上一年半載,回來時給我抱上個女兒。
她震驚,問他到底什麼意思。
他很平靜地跟她說:「抱養個女兒的意思。你想親力親為的話,我也贊同。找的男子別四處顯擺就行。」
她恨聲道:「你還是男人么?!」
「娶妻一事,我說了不算,那麼,孩子的事就不歸我管。」他記得自己當時笑了,「你不想抱養女兒更好,等我過了而立之年,就能名正言順地休妻再娶。」
她氣急了,也著實地痛苦起來,反覆斟酌之後,還是遂了他的心思,回娘家抱養了他前生的長女。
她回娘家的日子,他耳根子清凈了,心神慢慢恢復冷靜縝密。她回來之後,做派明顯地溫和、柔婉起來,再沒跟他找茬生事,偶爾看他,眼中卻有著濃烈的恨意。
她恨,誰又不恨?
作為始作俑者,她讓他痛失心中明月,她把他磨的、逼的手段變得冷漠殘酷甚至陰毒,開始慣於用鈍刀子凌遲人的心魂。
這讓他厭惡自己。
這樣的自己,不是怡君認識、看中的程詢。
他總會擔心,這樣的程詢,再相見時,怡君懶得去理解,能給予的只有嫌棄。
曾經約定的,餘生的路,一起走。
可是沒有。
他沒能與怡君同行,便總懷疑是否走上了歧路,離她越來越遠。
那樣的日子,太痛苦。一直有這樣的懷疑,他對怡君便總有種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情緒,她不欲碰面,他也不敢安排相見的機會,甚至不敢了解她的情形。
如果廖芝蘭不影響得他想起怡君時便自卑,就算不見面,他也能幫怡君防患於未然。
如果……這其實是很殘忍的兩個字,他想到或用到時,皆是心存悔憾。
怡君坦誠地道:「回解元話,並沒有。」
程詢莞爾,「難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讓我疑心,昨日所見那一幅,是解元著意備下的。說到底,原畫中的疑問,不是一幅酷似的畫就能解釋的。」
「原畫——指的是最先見到的那一幅?」程詢問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詢眼中,「酷似一說,從何談起?」
「原畫中的細微處,在新作中不見了。」
「原畫此刻在葉先生現居院落的小書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給我看?」他想看一看,這個年齡的她,觀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驚又喜,「解元是說——」
「我將那一幅贈予了葉先生。」
怡君明眸瀲灧生輝,唇角上揚,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樂得再次一飽眼福。」
「樂意之至。」程詢對她做個請的手勢,轉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隨他來到葉先生住的東跨院,進到布置為書房的東耳房。
在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禮之後,奉上茶點,隨後與夏荷一樣,垂首侍立一旁。
楓林圖懸挂在北牆上。程詢走近一些,對怡君偏一偏頭,笑微微地靜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兩幅畫的不同之處:「兩棵樹的樹榦上,共有五個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後方,有覓食的鳥兒;遠山上空,隱約可見翱翔的大鳥。這些,在新作中,都不見了蹤跡。」她一面說,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側身看向他,「只看出了這些,不知是否有遺漏之處。」
「沒有,說的對。」程詢沒掩飾意外之情,「只是沒想到,你對這幅畫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轉頭望向那幅畫,輕聲道,「我只是特別喜歡這幅畫,畫中的離殤、寂寥,對人心緒無益,卻真的讓我動容。在我感覺,做這幅畫的人,該是正值春秋鼎盛,卻走到了生涯盡頭,不應如此,但是從容接受。」停一停,語聲更輕,「絕妙的畫,與詩詞歌賦一樣,是有魂的。」
程詢負手凝視她片刻。
怡君察覺到了,並不忐忑,仍是望著畫,說著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飄落的紅葉、波光粼粼的河流,該是能讓你記起或想見到一些歡悅之事。不然,不會出現這般的靈動、美麗。看起來心緒矛盾的一幅畫,其實正是人真情實感的寫照。」兩日過去,這幅畫並沒在她腦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讓她加深了對作畫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這般輕易的事。
其實,他與她,都有著過人的優點,也都有著尋常人的小缺點。
他不知是出身還是年少時諸事過於順遂的緣故,不少時候,遇事確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與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覺的自負了。
她呢,為人處世不走尋常路,眼界、心胸不輸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讓別人插手。另外,心細如髮,小事上卻愛犯迷糊,要麼讓人笑得捧腹,要麼氣得人暈頭轉向。
情路逆轉之前,他們並不全然是順風順水花好月圓的光景。吵過架的,還不是吵過一次兩次。
但那些帶來的,是對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了解對方不能踩的線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後也會變成樂事——見對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著不放鬧脾氣,腦筋會轉到別的事情上,一來二去就跑題了,到末了,都要想一會兒才記起是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陣笑。
她說過,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經過多少次輪迴,也只得這一個。
他故意說,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緣分要是斷了,連相識都難。
她笑說怎麼會,不會的。若人身死之後的傳言都屬實,那麼,我不要過忘川河,不走奈何橋,更不要喝孟婆湯——沒了心有靈犀的人,投生轉世有什麼好?魂魄就留在這一世,等不到你,遲早也能看到你。
類似的話,修衡也說過:「若可能,我會留在這一世,等您過得諸事遂心。別笑我癲狂,萬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畫中飄零的紅葉、河流跳脫出來的靈動,是因他在畫著的時候,想到了一些趣事——與修衡相關。
離京后的那幾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遠遠跟隨,為的是能及時知曉他在何處,更保障他安穩無虞。住進落葉山莊后,修衡寫信給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實際指的是那裡的水土跟他的身體相剋,沒法兒保養,還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說我不論在哪兒住,都不是長壽的人,活不過命里第四輪。你這活成精的人,該知道。
修衡沒複信,過了大半年,跟皇帝討了兩個月的假,到落葉山莊找他,說您這可不成啊,哪兒有好好兒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給您卜過一卦,起碼得到古來稀的年紀。得,您咒就咒吧,橫豎是越咒越長壽。
那樣寡言清冷的孩子,滿臉擰巴地道出這樣一番話,著實把他笑得不輕,說你這是睜著眼跟我扯瞎話,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說您要不就挪挪步,換個地兒,要不就留下我帶來的名醫,這名醫是薇瓏和孩子一口一個神醫叫了好幾年的。他倒是沒被神醫這名諱燒得生災難,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還敬重您,您賞個臉,讓他時時照看著。
他說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幾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兒了,別說神醫,活神仙都救不了。回頭神醫要是治不好我,你不準跟人發脾氣。
修衡蹙著眉,看了他好一會兒,說我跟薇瓏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結。眼下倒好,倆有心疾的都沒心沒肺了,您這心結還沒打開。沒天理。不怪總有人罵老天爺不開眼——可他們怎麼就不明白,老天爺根本就是個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後,每日跟他對弈,或是跟他一起釣魚。
小河的水清可見底,悠然遊動的大小魚兒清晰可見,倒讓修衡這種最沉得住氣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著魚兒圍著魚餌打轉卻不上鉤,久了就會心急,喚護衛下水給他把魚撈上來。鬧騰得他也別想安心垂釣。
修衡啟程到山莊之前,薇瓏要他帶些樣子完整的紅葉回去,要鑲嵌在玻璃、琉璃槅扇中。
所謂樣子完整,是葉尖居中,不能向左右傾斜。別的就更不需說了,不可有半點瑕疵。
那時候,修衡寵妻兒已經是天下皆知,全然照著薇瓏的心意挑選楓葉。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說不新鮮;護衛說上樹去摘,修衡也否了,說那叫落葉么?
隨行的人沒法子,只能跟著自家侯爺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紅葉,細心篩選。
時間久了,一名護衛苦著臉跟修衡說:「侯爺,我得蹲地上閉著眼歇會兒。真不行了,這大半天都盯著紅彤彤的葉尖,眼暈,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這種趣事墊底,他在畫楓林圖的時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響。
他送給南廖家的那幅圖,最初目的只是練練手,看能否通過調色改變氛圍,刻痕、飛鳥之類的細節,嫌費時間,敷衍了過去。
這些,怡君全看到並揣摩到了。
他再度側頭凝視著她,溫柔的,久久的。
原來不管怎樣,你都能明白我。
程詢側轉身形,望向母親。
夫君來不及掩飾的驚懼、長子來不及收回的鋒芒不容忽視,程夫人身形搖了搖,「你們這是怎麼了?啊?」她有些踉蹌地走到程詢身邊,「阿詢,你告訴娘,別讓我胡思亂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詢扶著母親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訴我。」略停一停,強調道,「你告訴我。」
著實被嚇壞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樣的事情,把長子惹到了那個地步;又是因著怎樣的虧心事,讓夫君惶惑懼怕到了那個地步。
「沒事。」程清遠語聲沙啞。這一句,是為著提醒程詢。
沒事?此刻方寸大亂,趨利避害而已。
程詢太了解父親。
再者,這事情瞞不住,北廖家總會有人設法告知母親。
程詢理一理前因後果,剔除與南廖家相關的枝節,對程夫人娓娓道來。
聽了原由,程夫人開始瑟瑟發抖;聽到中途,她轉頭看住程清遠,身形僵住,面無表情。
程清遠的神色已恢復平靜,只是無法應對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垂眸看著光可鑒人的地磚。
末了,程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會來家中,您可以在內室聆聽。」
「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這種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說話有些吃力,舉動亦是,像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轉頭看程詢,近乎無助地問道,「怎麼會這樣的?」
程詢動容。母親的痛苦、掙扎,在這一刻展露無疑。雖然清楚,母親很快就會恢復一門宗婦應有的冷靜、理智甚至無情,寬慰的話還是衝口而出:「娘,沒事,什麼事都不會有。」
程夫人緩了片刻,輕輕點頭,「對,對,我信你。」她勉力扶著程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兩個離開之後,程清遠喟然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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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碧君來到怡君的小書房,見怡君正伏案寫字,道:「忙的話我就等會兒再來。」
「忙什麼啊,習字呢。」怡君笑著放下筆,招手喚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沒有長進?」
「真是的,你習字總沒個準時辰,方才我還以為你給哪個親友寫信呢。」廖碧君略帶嗔怪地說著,看過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寫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讓給姐姐,自己則拉過一張杌凳坐了,「你擅長的是楷書,怎麼能跟行書放在一起比較長短。」
紫雲笑吟吟進門來,行禮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經送到二小姐房裡。」
怡君驚喜,「又給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麼法子?你又不肯做針線。」廖碧君故作無奈地道,「我看不過眼,又喜歡做針線,就順手給你做了兩套,還有兩套,是額外讓針線房做出來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來,「本來就穿什麼都好看。」
怡君把一盞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後閑下來,我也好好兒做針線,做新衣服給你穿。」
「真喜歡才做,不喜歡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溫柔,「我別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還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飛揚,「我曉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說起別的事:「我記得,今晚你這兒是吳媽媽當值,可我剛才問起,曉得她傍晚就走了。還有阿初,紫雲去外院的時候,正好碰見他離府,說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給他們差事了?」
紫雲、夏荷聽了,曉得姐妹兩個要說體己話,悄然行禮,退到門外守著。
「是有些事讓他們辦。」只要姐姐問起,怡君就不會隱瞞。一面用茶點,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齋的見聞和盤托出,末了道:「心裡覺著不踏實,怕廖芝蘭遷怒我們,就防患於未然。」
廖碧君沒問怡君著手哪些準備,而是托腮沉思,好一會兒,輕聲道:「那你想想看,對付廖芝蘭的時候,能不能用上商陸?」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麼說?」
廖碧君卻追問:「你只說,能不能用上那個人?」
怡君誠實地道:「只要好生謀划,怎樣的人都能派上用場。可他不同,我不曉得你們之間的事。是以,怕你來日後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這心思。」
「說什麼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進來之前,已經思慮很久。不單是給你添一顆棋子,更是想你幫我試探他。」她語聲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顧我的話,也就罷了,只當從未相識。橫豎……也沒到非誰不可的地步……話都沒挑明呢。」
怡君凝視著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們已經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誤會,我都要等著他當面給說法。不會試探他的。」說起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轉眼看著妹妹清逸的字,「終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麼樣放蕩、不堪的人才會視為兒戲?自己與別人的一生,是能輕易許諾的?」
「……」怡君仔細品了品姐姐的話,弱弱地應一聲,「哦。」她想,日後只要有機會,就要讓姐姐注意周圍就存在的薄情人。
兒女情長、終身大事,不是有了約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為直覺選擇義無返顧,傷痕纍纍也不後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約又被辜負的話……怡君幾乎難以想象後果。
廖碧君則拾回了先前的話題:「倒是給我個準話啊,可不可以幫我?」
「應該可以。」怡君笑著應聲,「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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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程府學堂。
如先前說過的,程詢布置給怡君的功課是畫馬,並拿給她一本附有詳盡批註的小冊子,「名家說過的一些心得,有人記錄在冊,你看完再嘗試。今日若是來不及,便改日再動筆。」
怡君稱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錯,駐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詢遞給廖碧君一冊畫譜,「用心看看,盡量隔幾日就嘗試做一幅畫。這也是姜先生和葉先生對你的期許。」
廖碧君恭聲稱是,聽得這亦是兩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進取之心。
今日學堂不似前兩日那樣熱鬧,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廝時不時進來傳話、回事。程詢擺了一局棋,有一搭沒一搭地落子。
他心裡有些煩躁。昨夜,送母親回到正房,說了自己已經能夠鉗制北廖家。母親放下心來,隨後卻失聲痛哭,很久。她說他怎麼能做這種孽,又說你不該有這樣的父親,真不應該。
母親的痛苦一覽無餘,所以他不懂——前世母親為何那樣決然地幫襯父親,不曾譴責鄙棄?是不是父親先一步告知,並編排了一個可以獲得寬恕、諒解的理由?
應該是。
一定是。
否則,沒有理由可解釋。
這更讓他窩火。
怡君翻閱著手裡的小冊子,如獲至寶。名家的經驗之談,批註之人又分明是箇中高手,時時表明不同的看法,讓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極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話適用於任何類型的畫作。
她看書向來一目十行,並不是囫圇吞棗,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時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沒來由覺得,坐在前面的那個人有些不對勁。
她抬眼望向他。
手執白子,懸而不落;昳麗的眉眼間,隱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頭,怡君拿著小冊子起身,走到程詢面前。
「怎麼了?」程詢看向她,牽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處,請解元賜教。」怡君把小冊子攤開在案上,「筆者書、畫的造詣,分明不輸諸位名家,卻沒署名。我就想問問,解元是否知曉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話,想尋找這位高手的字畫觀摩。」
程詢只是問:「覺得字也過得去?」
怡君點頭。
程詢緩緩抬起左手,手掌翻轉,口中答著她的疑問,「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動作,立時會意,驚訝得睜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詢唇畔輕緩地蔓延開來,心中陰霾消散無形。這樣的她,很少見。
怡君很快斂起驚訝之色,循著話題應聲:「看來解元不便說,自是不能強求。」
「留心筆法,日後不難在別處看到。」前世傳書信給她,他都是用左手書寫。
「若如此,榮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圍,見沒別人,便用口型問他,「沒事吧?」
程詢心頭一暖,見廖碧君和服侍筆墨的兩名丫鬟沒關注這邊,笑著頷首,亦無聲答道:「沒事。」
怡君釋然,笑著行禮,拿著小冊子回到原位,專心閱讀。
他的視線則遵循心跡,溫柔繾綣地凝視著她。
這樣的時刻,塵世失去聲音,唯有綿長的暖意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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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制藝做得過關或如周文泰、凌婉兒之流,再次來到程府,展現自己擅長的才藝。
姜道成先去東廂房,給商陸安排事由,發現他有點兒無精打採的。等到了東院學堂,瞥過榮國公世子周文泰的時候,發現他也有些打蔫兒。
怎麼回事?黃曆上,今日分明是個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沒放在心上,孩子們的心情好壞,與他無關。
半日下來,姜道成不得不承認,周文泰與凌婉兒雖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卻的確有天賦,前者的箜篌彈得引人入勝,後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盤之感。
有可取之處就好,日後不至於一看到這兩個人就憋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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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廖芝蘭置身書房,心緒紊亂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來之後,介入父兄的密談,態度強硬地提出自己的條件:嫁入程府,至於是誰,還需觀望。
父兄雖然氣她的態度,卻對條件沒有疑議,到底是應允下來。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應對之辭,要賭的,是程府最終的抉擇。退一萬步講,程府幾年之內,都不敢對北廖家起殺機,只能哄著順著。而幾年的時間,已足夠他們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於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兩件事。都不難辦,今日便可見分曉。
她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聽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遲遲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進女兒的院落,詢問之後,轉入書房,進門后冷冷凝視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麼會養了你這般陽奉陰違不知羞恥的東西!?」
廖芝蘭震驚,一時僵住,語凝。
文氏抖著手點著廖芝蘭質問:「合著你所謂的出門走動,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蘭聽了,連忙起身走到母親跟前,辯解道:「娘,我哪裡是那樣的人?您這是聽誰胡說八道了?」
「胡說?」文氏怒極而笑,「半日而已,便有兩個窮書生託人上門提親,說什麼對你一見鍾情,愛慕你的學識談吐——你要是不在人前顯擺,他們怎麼敢這樣說?只一個也罷了,兩個一起來給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樣的兩個人為你爭風吃醋。你昨日不聽文詠的吩咐,到底出門去做什麼了?!」
「娘!」廖芝蘭越聽越生氣,怒聲反駁,「您怎麼連自己的女兒都不相信?平日里總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識丁沒有城府,您現在又是在做什麼?!怕是連她都不如!」
「混帳!」文氏乾脆利落地給了她一記耳光,「若你當真清白磊落,沒有行差踏錯之處,怎麼會有這兩日的事?平白無故的,程解元怎麼會厭煩你?窮書生手裡又怎麼會有你的小像?我只恨這幾年對你太過縱容,今時眼看著就要鬧出醜聞!」
廖芝蘭耳朵里嗡嗡作響,捂著疼痛發麻的臉,滿心的不甘怨恨:是誰?是誰用這樣的法子算計她?!
「再做定奪?」廖文詠正在氣頭上,話橫著就出了口,「要是沒那件事,十個你也配不起程解元!中人之姿、資質尋常,哪兒來的挑三揀四的底氣!平時說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就罷了,怎麼到這時候還沒點兒自知之明!?」他瞪著廖芝蘭,「你是不是覺著那件事特別長臉啊?若是覺得拿捏著把柄有恃無恐,打定主意去他面前示威,還是別見他了。少給我添亂!」
「你!」廖芝蘭站起身來,面頰漲得通紅,「跟自己妹妹耍威風說誅心的話,算什麼本事!?」
「出去!」廖文詠喝道,「等我跟爹商議之後,自會妥善安排諸事,你什麼都不需問、不要管、」
廖芝蘭咬了咬牙,氣沖衝出門。回到自己的小院兒,喝了半盞清心降火的茶,丫鬟來稟:「凌小姐過來了,此刻已到垂花門外。」
凌婉兒昨日命人送來帖子,要在今日登門。
「請。」廖芝蘭從速換了身衣服,掛上笑臉,親自出門相迎。她與凌婉兒小時候就相識,閑來無事會相互串門,但沒交情可言。
她的爭強好勝在心裡,凌婉兒的爭強好勝既在心裡又在臉上。
不可否認,凌婉兒貌美,還有手段。出身並不顯赫,但很懂得經營人際來往,與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輩人常來常往,更與幾個高門閨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這兩年,在富貴圈中風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聞的京城幾位美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