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如意令
【此為防盜章,補足一半購買比例或等兩天可破。感謝支持正版】
程詢則在同時眼瞼微垂,調整心緒。再抬眼時,心緒平靜無瀾。
怡君看到他穿著一襲藏青色錦袍,長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劍眉漆黑,眸子特別明亮,眼神直接、銳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門第、背景、性情。
二十餘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對的是爾虞我詐,時有冷酷強悍的手段,面對人的時候,就算再注意,細微處也不能完全符合當下這年紀。這一點,程詢是知道的,便有意緩和氣氛,對她頷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幾步外站定,屈膝行禮,「廖氏怡君,問程解元安。」
程詢拱手還禮,語氣溫和:「在下程詢。幸會。」
是溫然如玉、謙和有禮的做派,但怡君沒忽略他眼神帶來的壓迫感。她想,這大抵是個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著複雜。
葉先生聽到兩人言語,回過神來,走到程詢近前,笑道:「這幅圖實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幾多不解之處。」
「怎麼說?」程詢做個請的手勢,與葉先生轉身落座。
「先不說。」葉先生笑意更濃,「我得考考學生的眼力。」轉頭吩咐怡君,「難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稱是,轉到南牆前,凝神望向那幅畫。
畫中景緻驚艷了她:楓林晚照,紅葉似火,林蔭路盡頭是拱形橋、小河流,再遠處,是起伏的山巒。
楓樹的樹榦遒勁,枝繁葉茂,光線有明有暗,顏色有深有淺;
輾轉在半空的紅葉輕盈飄逸,掐掉葉柄就能飛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著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釣的藤椅;
遠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靜寂寥。
一幅畫中,融合了多種純熟的技巧和手法,輕靈、厚重、朦朧、鮮活都體現得淋漓盡致。
這種繁複的畫,也只有功底特別深厚的人敢作,各種技巧、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給人身臨其境之感,否則,一準兒露怯。這也是大多數人專攻一種事物、景緻的緣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誰人之手,怡君一定以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著沒轉頭看程詢。
就算是天賦異稟,但他興趣廣泛,哪一樣都要佔據時間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兩年前,葉先生曾帶著她看過他的水墨,那時已經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夠瞧。
兩年時間,就能精進到這地步?要是這樣的話,他倒是真擔得起奇才的名聲,除了心服口服,還有點兒被嚇到了。
這時候,程福走進門來,對葉先生娓娓道:「有夥計送來了書桌、書架、座椅、文房四寶,還有一些擺件兒,是夫人和大少爺的意思。別的好說,只是書桌書架較重,需得小的幾個抬進房裡,卻不知安置在何處。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著小的行事?」
「這是怎麼說的?」葉先生笑著站起身來,對程詢道,「貴府也太周到了,實在是受之有愧。」
「應當的。」程詢一笑,「要不要我過去幫把手?」
「不用,不用。」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她怎麼敢吩咐他做這等事?葉先生道,「我去去就來。」
程詢親自送葉先生到門口。
怡君隱隱聽到言語聲,只當是葉先生在和程詢閑談,注意力不能轉移,慢慢後退,在遠一些的距離觀望。
是這樣美的一幅畫,初刻驚艷之下,她很想走進那條紅葉路;其後望見遠山,心頭罩上秋日清愁;此刻,縱觀整個畫面,襲上心頭的是悲傷。
是不是意識到,再美的景緻,到歲暮天寒時,將要化作肅殺荒涼?
是不是感知到,作畫人落筆時,心中盈滿孤獨離殤?
離殤?是對秋日,還是對哪個人?
怡君定一定心神再看,紅葉、河流的靈動美麗分明叫人歡喜,與整幅畫的氛圍不符。
她錯轉視線,告訴自己停止研究這幅讓她陷入混亂的畫。
「怎樣?」隨著趨近的腳步聲,程詢和聲詢問。
怡君轉身面對著他,由衷道:「美輪美奐,太少見。可越是細看,越是不解。」
「是么?」程詢揚眉,笑,「不妨說一說,我洗耳恭聽。」
「好。」怡君盈盈一笑,屈膝一禮之後,把方才所思所想簡潔又委婉地道出。
程詢認真聆聽,隨後做出解釋:「畫中景緻,並非憑空杜撰。忘了是哪一年,我曾身臨其境,所見一切,像是烙在心頭。已經畫過很多次,這一幅勉強還原了當時所見的七/八分。與其說是功底見長,倒不如說是熟能生巧。現在若讓我作水墨畫,興許還不如兩年前。」
怡君將信將疑,凝著他的眼眸,靜待下文。
「畫自己真正喜歡、懷念的景緻,畫筆應該會多一些靈氣。這和作詩應該是一個道理,婉約、豪放、愁苦都寫得好的天才不多,有不少人,生平作詩幾百首,膾炙人口的卻屈指可數。」程詢硬著頭皮給她擺這樣的道理,「我可能很多年只有這一幅拿得出手。」
那就太可惜了。怡君說道:「不會的。」
「但願。借你吉言。」程詢唇角上揚成愉悅的弧度,目光是克制之後的溫柔。
他這會兒的笑容,讓她腦海浮現四個字:如沐春風,與此同時,心跳漏了半拍。該迴避,眼瞼卻不受腦子的支配,回眸凝視一會兒,才能錯開視線。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從相見到此刻,沒多久,卻引得她差點兒犯花痴。說起來,自認真不是沒見過世面、沒看過俊美男子的人。
所謂的妖孽,怕就是他這種人吧?
揶揄自己的時候,把他也帶上了。
程詢捕捉到她細微的表情變化,莞爾而笑,心穩穩落地。
怡君問起最受困擾的意境的問題:「怎麼會讓人有悲傷之感?」
「有么?」程詢一本正經跟她裝糊塗,「我怎麼沒看出來?」
怡君心說,這興許是這幅畫最精妙之處,你要真是看不出,該說可惜還是可嘆?轉念一想,不可能。她認真地審視著他的眼神,笑意浮上眼底,「程解元,畫筆見人心,否則,便一絲靈氣也無。」
那句「畫筆應該會多一些靈氣」,是他之前親口說的。凡事不過心的話,怎麼能做好?
她委婉地表達出「你怎麼能理直氣壯地敷衍我」的意思。
程詢笑出來,現出整齊瑩白的牙齒,繼續賣關子逗她,「這事兒吧,說來話長。我聽說過,令尊、令兄喜作畫,眼力尤其好。」喜歡不假,畫技不佳,眼力是一次次吃虧買到贗品練出來的,「過兩日,令尊令兄休沐,我要帶著這幅畫登門求教,也要問問貴府有沒有類似的畫。到時他們的看法若與你大同小異,我會如實告知。」
「再做定奪?」廖文詠正在氣頭上,話橫著就出了口,「要是沒那件事,十個你也配不起程解元!中人之姿、資質尋常,哪兒來的挑三揀四的底氣!平時說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就罷了,怎麼到這時候還沒點兒自知之明!?」他瞪著廖芝蘭,「你是不是覺著那件事特別長臉啊?若是覺得拿捏著把柄有恃無恐,打定主意去他面前示威,還是別見他了。少給我添亂!」
「你!」廖芝蘭站起身來,面頰漲得通紅,「跟自己妹妹耍威風說誅心的話,算什麼本事!?」
「出去!」廖文詠喝道,「等我跟爹商議之後,自會妥善安排諸事,你什麼都不需問、不要管、」
廖芝蘭咬了咬牙,氣沖衝出門。回到自己的小院兒,喝了半盞清心降火的茶,丫鬟來稟:「凌小姐過來了,此刻已到垂花門外。」
凌婉兒昨日命人送來帖子,要在今日登門。
「請。」廖芝蘭從速換了身衣服,掛上笑臉,親自出門相迎。她與凌婉兒小時候就相識,閑來無事會相互串門,但沒交情可言。
她的爭強好勝在心裡,凌婉兒的爭強好勝既在心裡又在臉上。
不可否認,凌婉兒貌美,還有手段。出身並不顯赫,但很懂得經營人際來往,與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輩人常來常往,更與幾個高門閨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這兩年,在富貴圈中風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聞的京城幾位美人之一。
只是,凌婉兒跟誰都能主動結交,單單不曾籠絡過南北廖家門裡的人。最早,與廖怡君初相見就有些抵觸,曾對人說:「別人的傲氣是在臉上、在心裡,廖怡君的傲氣卻在骨子裡。覺著那是個飽讀詩書的,有心結交,卻怕沒那個緣分,平白生出不快。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心裡不定怎樣厭煩,言語間卻從無貶低。這是凌婉兒的一個過人之處——隨著成為名動京城的美人,心高氣傲的性子越來越明顯,還是不會主動開罪不相干的人。
反過來,對著廖芝蘭,凌婉兒顯得很隨意,有一搭沒一搭的,坐在一起的時候,炫耀自己的情形居多。
廖芝蘭對她亦如此。真真假假的友人多了,有時候真需要這樣一個人消磨時間。
穿著淺灰色緞面大氅的凌婉兒笑盈盈走上前來,與廖芝蘭見禮,寒暄著走進廳堂。解下大氅之後,現出一襲珠灰衫裙。
「怎麼穿戴得這樣素凈?」廖芝蘭親自端給凌婉兒一盞熱茶。
凌婉兒笑著接過茶盞,「往後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鮮艷的話,總有招搖之嫌。」
「哦?」廖芝蘭訝然,「想得到姜先生指點,不是先要作一篇讓他滿意的制藝么?」她可不記得,凌婉兒生了那根兒筋。
凌婉兒嫵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長。前兩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遞話,想與解元當面細說。彼時解元正忙著,沒見他,只讓管事告訴他,會請姜先生通融一二,對外人實話實說便可。我聽了,只當是解元的託辭,心都涼了。卻沒料到,今日程府小廝便去見周世子,讓他放心,並轉告我,只要明日讓姜先生覺得音律方面有些天賦,便不愁來日得到指點。」
廖芝蘭一時語凝。
「真是沒想到,解元居然這樣通情達理。」凌婉兒玩味地笑著,「記得以前聽你說過他難相與,日後可不要再這樣說了。」
是來顯擺的,還順道教訓她。廖芝蘭撇一撇嘴,「說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著程解元。」
「就算捧著也應該啊。」凌婉兒笑容如花綻放,「能與程解元的樣貌、才華比肩的人,滿京城也就三兩個。只是可惜了,自幼從文,往後要在官場苦熬著。」
再出色的文人,凌婉兒的欣賞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紀輕輕成名的武將。這心思,她從不遮掩。
廖芝蘭喝了一口茶,沒接話。
凌婉兒話鋒一轉:「今日找你來,有個不情之請。能否告訴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歡什麼?我想準備兩樣禮物,尋機送給她們。往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只盼著她們能手下留情,別處處壓我一頭,讓我無地自容。」
「這話從何說起?」廖芝蘭問道。
凌婉兒身子微微前傾,美麗的眼睛忽閃一下,「這兩日上午,解元都親自指點廖怡君,沒點兒過人之處的,他怎麼可能搭理?」說著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學堂當自己理事的外書房,管事小廝甚至丫鬟進進出出,該合賬就合賬。饒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靜下心來,作出上佳的畫。這都是程府的下人們說的,還能有假么?」
廖芝蘭心頭泛起絲絲縷縷的苦澀。
「唉,說起來,這次你可是落了那對姐妹的下風。」凌婉兒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書畫樣樣不落的人,制藝不是也算拿手么?這次怎麼沒去應試?得名儒點撥的機會,一生怕也只有這一次。你該不會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樣,怕有廖怡君比著,相形見絀?」她擺一擺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學,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蘭心緒複雜難言,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記起了凌婉兒剛才那句「能與程解元的樣貌、才華比肩的人,滿京城也就三兩個」。
哥哥有意捧誇程詢,是為著長久的利益,但凌婉兒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不是真的贊同一些說法,便略過不提。
而她上次見到的程詢,樣貌是很清俊,但絕對到不了凌婉兒說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麼回事?
她心中疑竇叢生。隨後,耐著性子應承著凌婉兒,把人打發走之後,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喚來一名管事,神色鄭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樣,她都要親自見一見程詢。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夠做主的。
.
下午,廖大太太用過午膳便出門訪友。
廖碧君精氣神好了一些,捧著琴譜凝神閱讀。
怡君和夏荷、款冬清點一番小書房裡的書籍、文具,見紙張不多了,幾種顏料也快用盡,便準備出門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聞訊,連連擺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見到葉先生,琴譜還沒熟讀的話,她定會發作我的。瞧著好的紙墨,你幫我帶回來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點頭。
管家聽得二小姐要出門,記著老爺的話,命跟車的護衛、婆子、丫鬟打起精神來。
怡君與姐姐不同,常去的紙筆鋪子是墨香齋,老字號了,閑時常幫人出售古籍。
遇見程詢,實屬意料之外。
當時她正與夏荷、款冬專心挑選畫紙,就聽得掌柜的殷勤地道:「程大公子今日總算得空了?可有段日子沒見到您了。」
隨後,是程詢清朗溫和的語聲:「來選些筆墨紙硯,多多益善。」來學堂的人,便是都自帶筆墨紙硯,也少不得有中途短缺的時候,程府理應備下,再一個,是過來看看有沒有合心意的古籍。
怡君聽到他的語聲,心裡有些驚喜,忙轉身帶著兩個丫鬟行禮。
程詢拱手還禮,看到她的時候,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眉,「這麼巧。」他也沒料到。
怡君一笑。
程安、程福隨著上前行禮,又對已經相識的夏荷、款冬打招呼。
「要添置什麼?」程詢問怡君。
怡君如實道:「紙張、顏料。」
掌柜的問道:「二位認識?」
程詢笑微微的,「這兩日曾切磋畫技。」把臨時的小學生說成了同好,又叮囑怡君,「當心些。別架不住掌柜的慫恿,平白買些用不著的東西。在他嘴裡,他那把老掉牙的算盤,都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好。」
掌柜的先哈哈地笑起來,「那我怎麼著?總不能說自己鋪子里的東西要不得吧?」
怡君也禁不住笑了。
這時候,程福轉頭望向門口,滿臉的笑意立刻化為尷尬、心虛,他湊到程詢身側,輕咳一聲。
剛剛進門的人,是廖芝蘭。
「怡君妹妹。」廖芝蘭款步上前幾步,語氣古怪地道,「興緻這樣好啊?」
怡君轉頭望過去,想到前兩日的事,眼神淡漠,答非所問:「來添補些東西。」說完發現,廖芝蘭鐵青著臉,竟像是被誰氣急了的樣子。
廖芝蘭看住程詢,語氣涼颼颼的:「這位就是程大公子吧?」
程詢轉身,睨著她,沒說話。
掌柜的見情形不對,自是不敢出聲。
廖芝蘭連連冷笑,「思前想後,當真是有意思。」她指著程福,「這個人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給我個說法?」
程詢不動聲色,語氣仍是溫和的:「現抓不到更適合的人,只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裡,打發個小廝奚落她,都是抬舉了她。廖芝蘭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用最後一絲理智控制著言行,「為著兩家安好,你最好對我以禮相待。」停一停,吩咐隨行的丫鬟,「喚人去請大少爺過來,告訴他,他若再瞻前顧後,我可就不管不顧了。」
丫鬟應聲出門。
程詢凝了廖芝蘭一眼,目光涼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會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蘭忽又轉向怡君,「請你移步到茶樓,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計,有些話,我一定要告訴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沒空。」
夏荷則老老實實補了一句:「老爺一早發了話,往後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門,不要見。」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門外了,她這樣說,已算客氣。
「老爺視若珍寶的那幅楓林圖,她們想看,不是想開眼界,是為著確定是否出自程解元之手,如果是,來日我們家就與程府撇不清干係——程解元何曾是那樣大方的人?幾時曾把得意之作送給疏於來往的門第?
「這樣一來,往後程府若是出事,只要有人彈劾,我們就少不得被連累。
「若到了那一步,就算早就分家各過,北廖家也會被殃及。是因此,她們權衡輕重之後,才登門提醒。
「這些道理,你們當真不明白么?哪裡就需要我仔細擺給你們看了?」
廖碧君輕聲冷笑,言辭犀利:「您也知道廖芝蘭的性情,如今這般行事,焉知不是她進不了程府才危言聳聽的?那麼多人爭著搶著到程府求學,出自高門的也不少。哦,合著京城只有他們北廖家消息靈通,別家都是捂著耳朵的傻子么?」
廖大太太被嗆得哽了哽,「她若真想去程府,總該來求我們從中遞話吧?她這樣做過么?」
廖碧君打鼻子里哼了一聲,「您還真瞧得起我們家。以廖芝蘭那個德行,怎麼肯欠我們的人情?她求誰也求不到我們和您頭上吧?人家就誇獎了幾次您針線活好,您還真就對她另眼相看了,真是……不知道說您什麼好。」
廖大太太怒聲訓斥:「你給我好好兒說話!」
廖碧君撇一撇嘴。
廖大太太辯不過女兒,索性快刀斬亂麻,「不管怎樣,這事情就這麼定了。日後你們兩個不準再出門,老老實實做針線。」
廖碧君剛要反對,怡君先一步出聲道:「好啊,我們記住了。」語畢看向姐姐,握了握她的手。
見次女態度忽然來了個大轉彎,廖大太太反倒滿腹狐疑,凝視片刻,問道:「之前你又跑去哪兒胡鬧了?」
怡君道:「遛馬。」
「……」兩個女兒學騎馬,夫君是贊同的,時不時就會教訓她們不要懶惰,別把兩匹好馬關在家中當擺設。廖大太太不耐煩地擺一擺手,「都給我滾回房裡去,哪個再敢擅自出門,別怪我打斷她的腿!」
「是。」怡君屈膝行禮。
廖碧君滿腹火氣,但見妹妹如此,便也隨著行禮退下。結伴回房的路上,她問怡君:「你這是怎麼了?是知道怎樣說都沒用,還是篤定娘打錯了算盤?」
怡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這件事,要看爹爹的態度。我瞧著娘那個架勢,定是聽說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卻不屑告訴我們。等爹爹下衙之後,娘一定會細說由來。萬一爹爹寧可信其有……」
廖碧君神色一黯。
「也沒事,我們先觀望著。明日若是爹爹跟娘態度一致,我們再想別的法子也不遲。」怡君說。
廖碧君輕輕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這時候,廖大太太正在吩咐丫鬟:「去外院候著,老爺一下衙,便請他即刻回房來,說我有十萬火急的事情告知。」
丫鬟稱是而去。
廖大太太留在房裡,翹首等待。
但是,等到夜色深沉,廖大老爺也沒回來。
.
下衙之際,廖大老爺見到了前來送請帖的程安。
程安恭敬地道:「我家大少爺今日在狀元樓設宴,請您賞光前去,有幾句要緊的話要告訴您。」
「是么?」廖大老爺想到那個溫文爾雅、樣貌俊朗的才子,面上一喜,「解元相邀,榮幸之至。如此,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多謝大人。」程安道,「那小的這就去回話,大少爺已在狀元樓恭候。」
「不敢當,不敢當。」廖大老爺打心底笑出來,心念一轉,「我到就近的別院換身衣服就過去。」
程安笑著行禮離去。
廖大老爺上了馬車,命車夫從速去往別院。更衣只是個借口,真正目的是去取一幅珍藏的工筆畫,作為回禮送給程詢。之所以把不少名畫放在別院,也是無奈之舉——兒子敗家,偶爾喝醉了,便把他珍藏的名畫隨手贈人,過後他氣得吐血都沒用,總不能把臉一抹去要回來。
他是打心底欣賞程詢。
如果今日設宴相邀的是程清遠,他一定會找轍婉拒。
官員與官員之間,不論品級高低,厭煩一個人有時根本不需要理由。更何況,昔年柳閣老與程清遠政見不同,他打心底支持的是前者。這幾年,因柳閣老離開內閣,方有程清遠的上位,在他看來,怎麼都有點兒小人得志的意思。
可程詢與程清遠不同。
程詢近幾年所作的策論,他都用心讀過,看到的是那年輕人的政見與柳閣老相同,不知為何,給他更為大氣、磊落之感,偶爾犀利的一筆,又讓他會心一笑,拍案稱快。
是以,程家父子,在他,要分別開來對待。只要程家不出天大的幺蛾子,只要有機會,他都願意與程詢常來常往,連帶的想讓兒子與程詢結識甚至交好,長些見識。
.
狀元樓的雅間,程詢臨窗而立,望著喧嘩擾攘的長街。
在前世,這酒樓是他與怡君相識、訣別之地。
今生,不會刻意與她同來,除非哪一日她想過來嘗嘗這兒的招牌菜。
廖大老爺進門時,程詢牽出謙和的笑容,迎上前去,神色自若地與之寒暄。
廖大老爺帶來的回禮是一幅前朝的名畫《月下翠竹》,殷勤地請程詢當場驗看。
程詢看過之後,心裡有了三兩分由衷的喜悅:此畫價值不菲,作畫之人心性的清冷高潔全然體現,手法亦因心性有著少見的超脫清逸,廖大老爺願意割愛相贈,對他總該是有著些許看重。
——與怡君相關的事,他一方面篤定,一方面又沒法子生出自信。很矛盾。
他由衷道謝,慎重地收起來,躬身請廖大老爺入席。
酒過三巡,廖大老爺記起程安的話,笑呵呵地道:「今日解元要我前來此地,委實破費了,真是叫人於心不安。是有事吩咐南廖家么?」
「是有一件要事相告。」程詢笑著遣了服侍在一旁的程安、程福,親自給廖大老爺再斟滿一杯酒,語氣淡然,「關乎南北廖家。」
「哦?」廖大老爺以手勢謝過程詢親自斟酒,「還請解元相告,我洗耳恭聽。」
「主要是想提醒您一聲,日後再不要與北廖家來往。如果您信得過我的話。」程詢落座,神色從容,「今日我得知了一件北廖家的秘辛,命人打聽之後,得知南北廖家近日時常走動,有些擔心,為此才邀您來到此處。」
「不知是何秘辛?」廖大老爺忐忑地望著程詢。
程詢斂了笑意,緩聲道:「前些年,在朝堂之上,家父與柳閣老總有爭執。柳閣老辭官之後,家父仕途更順,有些人便猜忌是他對柳家作惡。
「家父不以為意,我卻受不得這等閑話,打理外院諸事之後,便命府中最得力的人暗中查訪柳公子的下落。近來,不知是哪位貴人有意幫襯,告知了柳公子的下落。」
廖大老爺難掩激動之色,「解元是說,柳公子尚在人世?」
程詢頷首,「對。並且,今日我已見過他。」想到柳元逸現今的情形,他不由眼神一黯,「大抵是常年受困之故,他受不住,以致神志不清。」
廖大老爺握拳嘆息:「當真是沒天理!」頓一頓,連忙又問,「解元可曾派人去告知柳閣老了?」
「自然。」程詢頷首,「這是當務之急,只是眼下不知柳閣老身在何處,要先去錦衣衛打聽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柳閣老這些年的焚心之痛,總算能有所緩解。」廖大老爺為柳閣老悲喜交加,停了片刻,想起程詢先前的話,忙問道,「此事——難道與北廖家有關?」
程詢篤定地頷首,「正是。您若是心存疑慮,此刻便可與我一同去看看柳公子。」
廖大老爺看住程詢,片刻后道:「那倒不必,只請解元將詳情告知。」如果程詢有一點點的心虛,都說不出與他一同去見柳元逸的話。既如此,他又何須多事,平白惹人厭煩。
「這是自然,稍後定當細說原委。」程詢頷首,隨後話鋒一轉,「葉先生與您膝下兩位千金,如今不是在程府授課,便是每日前去學堂,我更是機緣巧合之下送給您一幅得意之作——這在有心人看來,有過從甚密之嫌吧?
「假如北廖家出了事,你南廖家若無人相助,少不得牽連其中。如果南廖家出事,程府也會被彈劾,我定會成為家族一時的罪人。是因此,才請您過來敘話。」
廖大老爺仔細琢磨一番,只覺脊背發涼,一時驚疑不定,末了惶惑地看著程詢,頻頻頷首,「對,對,是這個理……」
014
這一年的商陸,二十歲,來京城已經五年,是小有名氣的才子。只是,所經的兩次鄉試,每次下場之前,同窗好友都看準他名列前幾,放榜時卻名落孫山,弄得他灰頭土臉。
與廖碧君結緣,是夏日的事。
她每隔半個月會到王記紙筆鋪添置文具,他與王記老闆相熟,且常去對面的湘菜館用飯。
初次在王記巧遇,他被她的美艷吸引,忍不住上前攀談。
相識后,他就掐算著日子,繼續在王記與她碰面,慢慢熟稔起來。夏末時節,他鼓足勇氣,邀她到湘菜館一同用飯,她猶豫了好一會兒,點頭答應。席間,因為都喜歡琴棋書畫茶道,相談甚歡。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喜歡她的樣貌、才情和單純的性子,從不掩飾;而她也分明是欣賞他的,笑盈盈望著他的時候,目光溫柔,那是想作假都不成的事。
可是,她是南廖家的長女。他留心打聽之後,頗有些無所適從:南廖家對兩個閨秀寄望頗高,低於他們的門第託人前去提親,都是當場婉言回絕,他這般沒有功名的人,怕是連門都進不得。
於是,滿心指望著秋闈高中,結果不需說,讓他著實愁悶了一段日子。
沒料到,再相見,廖碧君反倒婉言寬慰他:「考取功名就像走路撿到金元寶,運氣可遇不可求,全在於考官的眼光。你不是生於京城,又沒有熟知官場的親朋,自然就揣摸不出各位考官的喜好,不中只能是這個緣由。」
他就苦笑,「終究還是才疏學淺。像程解元那般的奇才,不論是怎樣的考官,都能高中。」
「那是不世出的人物,尋常人若跟他比較,都不用活了。」廖碧君巧笑嫣然,「反正,你有真才實學,我確信無疑。」
他聽了,心裡一面甜絲絲的,覺著她實在是朵溫柔的解語花;另一面則澀澀的,她之前的話有幾分道理,但他這種地位,如何都跟高門子弟搭不上關係,臨考前便沒人給予中肯的提點。
於是他想,如果她肯下嫁,那麼南廖家就算為著顏面,也會盡心幫他考取功名。
這姻緣成不成,全在她能否說服雙親。
不管怎樣,他得試試。上個月相見,臨別前,他約定了日子,告訴她有關乎彼此的大事要定下來,只看她肯不肯再相見。
她紅了臉,沒說話。
將至正午,商陸走在街上,抬頭望去,碧空無雲,暖陽高照。少見的好天氣,應該會賜予他好運氣。
.
姜道成坐在書案前,逐一看過廖家姐妹這兩年交給葉先生的功課。
廖碧君所作的字、畫不少,廖怡君的功課絕大多數都是臨摹的字帖、名畫,少數是自己畫的一些名花。
姜道成不免皺眉,「怎麼回事?總讓廖二小姐臨摹,這不耽誤她么?」
「哪兒啊。」葉先生連忙解釋,「那孩子字畫皆精,但是不想張揚。交給過我一些挺出彩的畫,但是,您和程大少爺不方便看吧?」
姜道成瞪眼,「我們兩個難道是藏不住話的人么?」
程詢接話道:「先生有言在先,我定不會隨意與人談及。」
葉先生一笑,轉身從書櫃里取出幾軸畫,「既然如此,二位就看看。」
先展開來的,是一幅貓蝶圖,貓兒憨態可掬,蝴蝶翩然輕盈,花叢妍麗似錦。
姜道成長眉上揚,「這丫頭,工筆畫竟作得這般好。」
「這自不必說,水墨其實也不錯。」葉先生展開另一幅,「我在她這個年紀,遠不及她的功底。」
姜道成斂目細看,仔細回想,笑著頷首,「的確。女孩子家,筆力需要常年習練,筆法有無靈氣,卻是一看便知。」
葉先生繼續誇讚愛徒:「再有,這孩子棋藝絕佳,認真與我對弈的時候,就沒輸過。」
「……」姜道成多看了說話的人兩眼,「難為你了,這也好意思說。」
葉先生笑出來,「這有什麼難為情的,您棋藝就不是一等一的好,我遠不如您,遇見深諳其道的人,能不輸么?」
師徒兩個說笑期間,程詢將貓蝶圖拿起來,細細看著。
的確,她最出彩的原本是工筆,後來是因著他和之後的經歷,才潛心於水墨,意在收斂性情,要自己清醒自知。
而他是因為她,一度專攻棋藝、苦練工筆,又在很多年裡碰都不敢碰,要到最後幾年才撿起來。
姜道成對徒弟道:「廖大小姐的書畫,與同齡的孩子們相較,算得中上。看來看去,她該是心性單純脆弱之人,如此,你不該教她音律,該讓她在書法、水墨上有所進益——這兩樣,教導得當的話,能讓她心性慢慢轉為沉靜堅韌。」
「這我自然也曉得,」葉先生苦笑,「可是,她無心更上一個台階,我又能怎樣?」
姜道成哼了一聲,「能怎樣?把看法跟她直說就是了。雖說是官家閨秀,也不能壞了你我的招牌。她若何事都見好就收,索性早早把她打發了,讓她另請高明。」
「……」打量官宦之家對我,都像您對待我一樣么?葉先生腹誹著。
「姜先生所言甚是。」程詢放下貓蝶圖,笑著接話,「不如這樣,姜先生明日見一見廖大小姐,把這些跟她言明。」
姜道成當即點頭,「好!」繼而對徒弟說起怡君,「廖二小姐現下的情形,你還每日讓她臨摹就不對了,沉澱心性固然重要,但不是你這個法子。眼下就該讓她自己布局作畫,若一半個月出一幅好畫,便是你這為師的功勞。若章法不對,你就好生指點。」
「我也知道,想等到明年再……」
「明年她和她姐姐就多大了?家門不給她們張羅婚事么?」姜道成吹鬍子瞪眼的,「她要是開春兒就定親,你是不是就得滾回廖家去教她?但要是那樣的話,算怎麼回事?程家、南廖家怎麼跟外人解釋?」
「……」葉先生汗顏,轉念又是一喜,「我聽您的就是。只是,您也看出我教導無方了,日後能否時時幫我點撥這孩子?」
「我怎麼點撥?」姜道成氣呼呼的,「工筆畫我只會賞看,並不擅長。」說著看向程詢,轉為笑臉,「難得遇見個好苗子,你得幫我徒弟教成材。」
程詢從容笑道:「這是答應過您的,自然不會反悔。」
葉先生笑開來,深施一禮,「感激不盡。」
.
午時將至。
湘菜館二樓臨街的雅間,廖碧君站在窗前,望著街上行人。
商陸的身影出現在視野,正從街對過走向這邊。她喜上眉梢,赧然而笑。此番相見,他就會把話挑明,結束曖昧不清的情形。
可是……
有一個小廝打扮的人疾步上前,攔住商陸,說了幾句話,商陸便隨他倉促離開。
廖碧君的面色一點點轉為蒼白。
是怎樣的事,能讓商陸在這樣的日子拋下她?
臨時出了什麼大事么?
還是……有心人要阻撓她與他?
不知道。猜不透。
在一旁觀望的紫雲也清楚地看到這一幕,難掩失望之色。
廖碧君無力地轉身,跌坐在椅子上。
「大小姐,」紫雲跟過去,悶悶地道,「回去吧?」
「……再等等。」廖碧君輕聲說。
.
商陸隨程家小廝來到東院,滿腹興奮之情。
做夢都沒料到,姜道成會親自遣人請他到程府一敘。
同一時間的姜道成,身在光霽堂用飯,喝盡一杯酒,納罕道:「你不是瞧不上商陸之流么?」
「的確瞧不上。」程詢溫言道,「可是,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就會有攀比、爭端。與其讓最出色的人相互較勁生出不快,倒不如給他們安排三兩個品行不端的,如此,好的可以達成共識,不入流的仗著狡詐有城府,總能與對立的人周旋一段時日。」
姜道成無奈地扯扯嘴角,「合著你還是好意了?要讓出色的那些孩子用他們練練手?」
「您這麼想最好。」程詢含笑為他斟滿一杯酒,「若往好處展望,興許能有近朱者赤的事情發生。」
「我要是堅持不肯照你的意思辦,商陸會是怎樣的前景?」姜道成端起酒杯,送到唇邊,目光深邃地看住程詢,「瞧你這意思,已然知曉。」
程詢坦然地回視姜道成,目光深邃,涼涼地道:「若是那樣,商陸要過十幾年隱姓埋名的日子,最終,會有沙場奇才設局、今上下令,將他凌遲處死。」前世,是修衡順道懲戒了商陸。那孩子要誰死,誰就活不成。
姜道成連聲咳嗽起來——程詢說話的時候,他在喝酒,聽到末尾,驚到了。
「您這……」程詢歉然起身,又遞帕子又遞水,「不就是凌遲么?有那麼嚇人么?」
姜道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定定地看住程詢。
程詢回身落座,坦然回視。
好一會兒,姜道成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您這又是唱哪出呢?」程詢失笑,連忙趕了上去,「事兒還沒說完,您還沒給我個準話呢。」
「該說的你不都說了么?」姜道成說道,「這次我信你,照辦便是。」
程詢繼續挽留,「那也不用急著走,酒還沒喝完呢。商陸又不是等不起您的人。」
姜道成的腳步猝然停下,側頭定定地凝視他片刻,忽又快步向外,氣惱地道:「我瞧著你瘮的慌!」哪兒還有跟他喝酒的興緻。
羅媽媽最早是廖大太太的陪嫁丫鬟,這麼多年過去,是府里有頭有臉的管事。留意到二小姐的視線,她心頭一顫,當即會意,期期艾艾地上前去,賠著笑悄聲提醒:「大老爺昨日說過,等下次休沐,要去程府回謝解元,更要帶上厚禮,答謝葉先生教導兩位小姐的辛勞。」略略停頓后,語聲恢復如常,「等會兒北廖家太太要過來。大太太,您且消消氣,換身衣服,客人說不定等會兒就到。」
廖大太太繼續瞅著長女運氣。
不再出聲責難,就是願意順勢下台。羅媽媽立刻吩咐房裡的丫鬟:「快快快,金釧服侍著大太太去更衣,銀屏去準備待客的茶點,……」一通差遣,下人們忙起來,打破了之前母女對峙的凝重氣氛。
「大小姐、二小姐,快回房吧。」羅媽媽替廖大太太做了主,話卻說得婉轉,「大太太這會兒不得空,晚些時候你們再來請安回話。」
姐妹兩個壓根兒不願受罰,當下順勢行禮退下。
怡君陪著姐姐回到房裡。
廖碧君進門后,走到東次間,失去力氣,跌坐在就近的綉墩上,怔怔出神。
與母親爭執是家常便飯。
記事起,母親就對父親、哥哥百依百順,卻對她和怡君百般挑剔輕視。平時不怎麼理會她們,衣食起居都交給奶娘管事打理,每日只昏定晨省時見面。
怡君打小就活潑,相較之下,她顯得很文靜乖巧。可是,幾歲的孩子哪有不貪玩淘氣的,時不時就會一起闖禍。
母親也不知怎麼回事,特別不喜活潑淘氣的孩子,這些年都一樣,不管什麼事,都是不問青紅皂白,摁著怡君數落、責罰。
怡君從小就跟她最親,挨訓的時候,從來是順著母親的話把過錯全部攬下,老老實實挨罰,提都不提她一句。
但她是姐姐,應該照顧妹妹。她不稀罕母親無意間給予的袒護偏心。這些年了,一次一次跟母親較勁爭執,起先說話沒個章法,總落得跟妹妹一起受罰的結果,這幾年好歹出息了一些,能跟母親講道理擺輕重。
說來諷刺,她從不是有脾氣的人,真不是,但在母親面前,越來越牙尖嘴利。
此刻讓她難過的,並不是這已成習的風波,而是商陸。他讓她委屈、難堪。
「姐,別難過。」怡君蹲下去,仰臉看著姐姐,一語雙關,「不值當。」
「不值當……應該是吧……」廖碧君唇角上揚,想對怡君笑一下,眼淚卻猝不及防地落下。她摟住妹妹,無聲地哭了起來。
怡君手勢輕柔地拍著姐姐的背,心疼得厲害。她多希望,姐姐保護自己時的敏銳伶俐,在面對外人時,也能派上用場。只是,姐姐從沒與家門外的人起過衝突,由此從沒意識到,外面一些人更不可理喻,更需要防範、計較。
.
「商陸離開程府之後,先回了住處,隨後去了湘菜館、王記。」傍晚,程祿向程詢稟明後續,「廖家護衛阿初一直留在那條街上,等商陸與湘菜館夥計、王記老闆敘談離開之後,使銀錢打聽了一番,末了,又去了商陸的住處附近。」
這阿初辦事倒是細緻周到。程詢不需問就能確定,是怡君在家中外院的眼線。
程祿繼續道:「今日,傳話的小廝先去了商陸住處,遞帖子求見,詢問去向之後才又追到王記——是打著姜先生的名號,不管怎樣,他都不會起疑心。」
程詢頷首。
「小的已經吩咐下去:商陸每日抵達程府之前、離開之後,仍需留神,不得大意。」
程詢滿意地笑了笑。
同一時間的廖家,阿初來到怡君房裡,稟明打聽到的消息:「那位公子姓商,單字一個陸。商公子回去了一趟,向夥計打聽大小姐何時離開的。後來在王記,跟老闆多說了幾句,小人估摸著是真話。」
怡君點頭,「那就說來聽聽。」
「商公子跟老闆說,匆匆忙忙地離開,是有貴人遣了小廝傳話,要他到程府相見。為此,他才片刻都沒敢耽擱。」
貴人,到程府相見。
怡君皺了皺眉,就算傳話的人催的急,也不至於片刻都等不得,容不得他進門跟姐姐交待一聲。
走的那樣匆忙,分明是把那所謂的貴人看得太重,起碼在當時,勞什子的貴人比姐姐的分量重。
再者,那廝是不是做賊心虛?根本就怕人知道他與姐姐私底下來往的事情吧?至於原由,是不是怕人嗤笑他攀高枝?
思及此,怡君搖了搖頭。雖然商陸爽約,但自己也不該先入為主,凡事都往壞處揣摩。
阿初又道:「小人打聽到商公子的住處,過去轉了轉,瞧著裡面的幾個下人進進出出地忙碌,但很是歡喜。有個小書童去巷口的酒坊打酒,小人就打聽了幾句。小書童說,明日起,他家公子要到程府求學,由姜先生親自教導。」
怡君訝然,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強打起精神,賞了阿初二兩銀子,隨後起身,「跟我去姐姐房裡一趟,把這些告訴她。」
商陸是姐姐今日要見的人,亦是害得姐姐百般愁悶的禍根。既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沒有瞞著姐姐的道理。
姐姐把阿初打聽到的消息仔細琢磨一番,總會更為慎重地看待商陸這個人吧?
.
翌日辰時,商陸準時來到程府學堂。
姜道成笑呵呵地對他道:「我先前坐館收學生的章程,你聽說了吧?」
商陸稱是,「自然已經聽說。」
姜道成溫和地道:「今日,有十來個孩子前來應試,我手頭有不少事情。這樣,今日我也隨意給你出一道題,你作一篇制藝給我看看,如何?」
商陸自然沒有不樂意的,恭聲稱是。
安排了商陸,姜道成命書童請來程詢,「題都出好沒有?」
「自然。」程詢取出一個信封,「您隨意發下去就行。」
「我隨意發下去?」姜道成瞪著他,「發下試題之後,是不是還要監考?我一把年紀了,哪裡坐得住?」
「那怎麼辦?」程詢笑微微的,「您坐館收學生,可不關我的事。」這老爺子,難道還想讓他給他監考不成?
「是啊,那可怎麼辦啊。」姜道成把手背在身後,「要不然就算了吧。」擺出了打算撂挑子不幹的樣子。
程詢失笑,「我替您看著的話,人們難免心裡不舒坦——我真不夠分量。這樣吧,請葉先生過來幫您,如何?」
「行是行。可她兩個學生怎麼安排?今日總不能白來這一趟吧?」
程詢和聲道:「今日廖大小姐不舒坦,告假了。至於廖二小姐,我去給她出道題,讓她做一幅畫。您看如何?」
姜道成大手一揮,「隨你安排就是,只要別折騰我就行。」
.
葉先生去東院之前,笑著跟怡君交代了一番。
怡君聽了,欣然稱是。坐在座位上,等待程詢過來的時候,瞥見姐姐的座位,不由暗暗嘆氣。
昨晚,姐姐聽阿初說完所知的原委,面色越來越差,踉蹌著回到寢室,便又哭了起來,沒用晚膳就胡亂歇下了。到今早,不肯起身,說要歇息兩日。
她要留在家中作伴,姐姐說不行,犯不著為這麼件事一起請假耽誤功課。
母親則以為姐姐反過頭來跟長輩慪氣,特別生氣,卻又怕姐姐真的病倒,當即命人去請大夫。看她站在一旁,氣惱地說別在這兒礙事,記著給你姐姐告幾日假。
就這樣,她獨自來到程府。葉先生也沒多問姐姐的事,說天寒地凍的,是容易不舒坦,讓她好生將養。
胡思亂想間,程詢走進門來。
他披著玄色鶴氅,穿一襲凈藍錦袍,唇角噙著一抹笑,步調顯得特別悠閑。
進門后,他把鶴氅取下,隨手掛起來,坐在先生的位置。
怡君上前去,行禮后,把昨日的功課交上去,「先生說解元替她半日。」先生沒時間看她的功課,索性也讓程詢代自己看看。
「的確。」程詢道,「給你出道題。」
怡君稱是,以為他還有別的事要忙,出完題就走。
程詢起身,動手磨墨。
他這代替先生的倒是好,一點兒架子也無。「解元,」怡君上前一步,指一指硯台,「我來吧。」說完,沒來由地想笑。
「也好。」程詢看著她眼中含笑,也笑了。
她磨墨的時候,他看她交上來的功課。是臨摹的他所作的小幅山水。看得出,她很用心。
「我寫幾句前人的詩詞,你用心揣摩,作一幅畫。」程詢鋪開紙張,提筆時對怡君說,「怎樣?」
「我可以么?」怡君有些犯怵,「萬一是不熟悉的詞,只布局怕就要琢磨兩個時辰。」琢磨出頭緒了,也該回家了。
程詢輕輕地笑起來,「沒事,我幫你。」
程詢抬手示意免禮,走到桌案前,瞥一眼她臨摹到一半的山水,和聲道:「手邊無事,便過來看看,亦是想問問你,先前存的疑惑,是否已經得了解釋。」
怡君坦誠地道:「回解元話,並沒有。」
程詢莞爾,「難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讓我疑心,昨日所見那一幅,是解元著意備下的。說到底,原畫中的疑問,不是一幅酷似的畫就能解釋的。」
「原畫——指的是最先見到的那一幅?」程詢問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詢眼中,「酷似一說,從何談起?」
「原畫中的細微處,在新作中不見了。」
「原畫此刻在葉先生現居院落的小書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給我看?」他想看一看,這個年齡的她,觀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驚又喜,「解元是說——」
「我將那一幅贈予了葉先生。」
怡君明眸瀲灧生輝,唇角上揚,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樂得再次一飽眼福。」
「樂意之至。」程詢對她做個請的手勢,轉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隨他來到葉先生住的東跨院,進到布置為書房的東耳房。
在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禮之後,奉上茶點,隨後與夏荷一樣,垂首侍立一旁。
楓林圖懸挂在北牆上。程詢走近一些,對怡君偏一偏頭,笑微微地靜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兩幅畫的不同之處:「兩棵樹的樹榦上,共有五個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後方,有覓食的鳥兒;遠山上空,隱約可見翱翔的大鳥。這些,在新作中,都不見了蹤跡。」她一面說,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側身看向他,「只看出了這些,不知是否有遺漏之處。」
「沒有,說的對。」程詢沒掩飾意外之情,「只是沒想到,你對這幅畫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轉頭望向那幅畫,輕聲道,「我只是特別喜歡這幅畫,畫中的離殤、寂寥,對人心緒無益,卻真的讓我動容。在我感覺,做這幅畫的人,該是正值春秋鼎盛,卻走到了生涯盡頭,不應如此,但是從容接受。」停一停,語聲更輕,「絕妙的畫,與詩詞歌賦一樣,是有魂的。」
程詢負手凝視她片刻。
怡君察覺到了,並不忐忑,仍是望著畫,說著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飄落的紅葉、波光粼粼的河流,該是能讓你記起或想見到一些歡悅之事。不然,不會出現這般的靈動、美麗。看起來心緒矛盾的一幅畫,其實正是人真情實感的寫照。」兩日過去,這幅畫並沒在她腦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讓她加深了對作畫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這般輕易的事。
其實,他與她,都有著過人的優點,也都有著尋常人的小缺點。
他不知是出身還是年少時諸事過於順遂的緣故,不少時候,遇事確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與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覺的自負了。
她呢,為人處世不走尋常路,眼界、心胸不輸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讓別人插手。另外,心細如髮,小事上卻愛犯迷糊,要麼讓人笑得捧腹,要麼氣得人暈頭轉向。
情路逆轉之前,他們並不全然是順風順水花好月圓的光景。吵過架的,還不是吵過一次兩次。
但那些帶來的,是對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了解對方不能踩的線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後也會變成樂事——見對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著不放鬧脾氣,腦筋會轉到別的事情上,一來二去就跑題了,到末了,都要想一會兒才記起是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陣笑。
她說過,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經過多少次輪迴,也只得這一個。
他故意說,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緣分要是斷了,連相識都難。
她笑說怎麼會,不會的。若人身死之後的傳言都屬實,那麼,我不要過忘川河,不走奈何橋,更不要喝孟婆湯——沒了心有靈犀的人,投生轉世有什麼好?魂魄就留在這一世,等不到你,遲早也能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