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挽留的排骨湯
昨天如同鋸末的熱湯麵,在今天早上吃來卻無比美味,是不是因為餓得太久了呢?我心裡這樣想著,總覺得肚子沒有辦法填飽。我突然惦記上昨天沒有吃成的麻婆豆腐,眼神不自覺地瞟向了廚房。大叔哭夠了,心情似乎也轉好了一些,瞄見我的眼神之後哈哈大笑了起來:「現在看來你比昨天可精神多了,起碼知道要吃東西了。不過你現在不能吃刺激的食物,昨天的麻婆豆腐我放了很多辣椒,對你傷口不好,等過兩天你傷口好利落了,我重新做給你吃,這回不用濃湯寶了,用正宗的高湯和碎牛肉,絕對好吃。」大叔說著還豎起了大拇指。
而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你不用這麼麻煩的。」想起昨天的事情,我依舊覺得愧疚。我將手伸進大衣兜里,想要拿錢包付賬,卻發現口袋裡空空如也,這才想起錢包在另一個常穿的風衣里。現在身上的這件棉大衣不過是為了擋上昨天自己弄出的傷口。我不好意思地看著大叔,不知道怎麼告訴他我現在沒錢。
大叔發現了我的窘迫,不過沒有揭穿我,而是突然起身走向門外:「你現在的情況一個人走不回家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煩的,真的。」我起身想要拒絕,可是昨天失血過多讓我腳底發軟,剛邁出一步就踉蹌了一下,剛忙扶住了旁邊的桌子以免摔倒。
大叔看到我這樣,反而有些生氣你:「你瞎客氣什麼,現在你的狀態,怎麼可能讓我放心你一個人回去。」
頭重腳輕的感覺,讓我不得不同意了大叔的提議。
「真的是麻煩您了。」坐在副駕駛上,看著那些血跡,我再一次為自己剛到無力,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
大叔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還開起了玩笑:「我說了,不要這麼客氣。而且,你不是都知道的嘛?大叔的飯攤白天是不營業的,又不影響我賣飯,有什麼好跟我客氣的。」
大叔這樣說反而使我更加愧疚,如果大叔向其他人一樣對我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我也許心裡還會因為不服氣而跳腳生氣。但是像大叔這樣只是關心我的狀況,卻讓我開始審視自己的行為,讓我心裡真的愧疚和難過,我突然想起今天的飯費還沒有支付。「大叔,我晚上會把飯費送過來的,昨天和今天真的謝謝您了。」
大叔一邊說著不著急,一邊轉移著話題:「小姑娘還在上學吧?」
「我已經離開學校很久了。」
「看不出來,我以為你還是學生呢。現在的人長得真年輕。」大叔看著前面的路,眼角因為笑而微微皺了起來,之後又像是想起什麼來似的說道有些著急地說道:「哎呀,你趕快和公司請假,要不然你同事該擔心了。」
聽到大叔這樣說,我心裡有些發苦,我已經很久沒有去工作了,我都不記得自己已經一個人渾渾噩噩在家裡窩了多少天:「我已經沒有辦法繼續工作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我特別想找人說些什麼,「我無法和別人正常相處沒我總是在闖禍。」
大叔聽著,既沒有露出厭惡的表情,也沒有特別問我為什麼,只是淡淡地應了一句『嗯』。沒有無意義的指責、好奇和同情,就像是聽到『我剛吃過飯』一樣。在這樣的氛圍下,我慢慢不再覺得害怕和緊張。
我住的地方離大叔的飯攤很近,拐了個彎便到了我所住的小區,大叔在小區門口停車的時候還是有些擔心地看著我:「要不要我送你上樓?」
「有電梯的。」我拒絕了大叔的好意,「晚上,您幾點營業,我會幾十把錢還上的。」
這樣的回答既是為了讓他安心,也是為了給自己打氣,「還有副駕上的墊子什麼的,我這兩天會買新的賠給您。」
大叔並不在乎這些事情,而在我一再堅持下只得勉強同意,不過聽到我今天還會去店裡吃飯的時候,能從大叔的表情中看出他是由衷地感到高興。下車的時候,我回頭望了望,看見大叔還在小區門口等著,看到我回頭,他揮手催促著我趕快回家休息。
打開家門,眼前是一片凌亂,我一頭栽進了還帶著微微血腥味的沙發里,慢慢閉上了眼睛。
我做夢了,夢中昨天傍晚的事情再次重現了,抑鬱症和焦慮症併發,整個人心慌的厲害,覺得周圍一片壓抑,及時打開窗戶,也沒有緩解周遭的憋悶。我開始喘不上氣,我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自我厭惡的情緒充斥在心裡,想要抱頭大叫,聲音卻卡在嗓子眼裡喊不出來。之前的人生像是走馬燈一樣在我腦海里轉圈,我強迫著自己想好的事情,卻在令人沮喪的過去越陷越深,無法逃離。我置身於孤獨無望中,卻不知道向誰求救,如何求救,最後我慢慢放棄了求救,自嘲果然只有像我這樣一塌糊塗的人才會製造出這樣宛如泥潭般的人生吧。好像已經連眼淚都無法流出來了,我果然無藥可救了呢。我的手上多出了一個傷口,我對著牆上笑的開心的人抱歉地說道,對不起,我要食言了。可是,隨著傷口蔓延出的血跡,劇烈的疼痛感讓我無法忍受,到底發生了什麼,我開始變得混亂,恍惚中似乎看見已經離開很久的人對我搖頭說不要,我想更靠近他,卻總碰不到他。「不要對自己不好。」我似乎聽見他對我說話,可是我卻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我捂著傷口,撕心裂肺地疼,天旋地轉中,我彷彿看見他對我皺眉頭。不可以讓給他失望啊,我聽到心裡有個聲音這樣告訴我,我衝進衛生間,試圖用毛巾止血。可是毛巾碰到傷口的一瞬間,那種疼痛感讓我快要暈過去了。隨著血止不住地流,我知道我一個人應付不了。不能死,絕對不要死,在那一刻我的求生意志突然強大起來,我終於衝出家門找人求救。用毛巾包裹著傷口,從衣櫃里拽出最厚的外衣,跨過了許久沒邁過的門檻。
但是走到大街上的時候,我卻又不知道該找誰求助。我一路踉蹌著,渾渾噩噩中我走進了街邊那家引起我注意的飯鋪。
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卻自己再次喪失了開口求救的勇氣,在看到大叔探尋的目光時,我甚至有了一走了之的衝動,我開始後悔剛才做過的決定。那位中年大叔依舊像平常那樣和我打了招呼,當他端來熱氣騰騰的熱湯麵朝我走過來的時候,當看到老闆在我只咽下一口面時詫異而又擔心的眼神時,我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我像是要把所有不甘和委屈都哭出來的時候,哭的要斷氣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身上突然一重。我看見老闆給我批了一件陳舊的大衣,我看見老闆看著我傷口時眼神里的擔心,我看見桌子上只動了一口,卻飄散著裊裊香氣的湯麵,我感覺到有人把我抱進了醫院。周圍的溫度慢慢升高了,太好了,我得救了。
隨著夢的深入,我的頭腦也變得愈發昏沉,之後就是一片黑暗。
終於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了。
如果不是止痛藥效果退掉,手腕上的傷口再次感到疼痛,我估計我是要一覺睡到半夜。可惜,手腕傳來的疼痛讓我無法入眠,我開始翻找止痛藥順便把被我搞的一團糟的屋子收拾一遍。我這些天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看著家裡一片狼藉,我有些想罵自己。把沙發巾,和一切染血了的東西扔進洗衣機,之後開始處理昨天被我弄得髒兮兮的地磚和傢具。晾衣服的時候,突然想起答應大叔今天晚上要過去還昨天的飯錢。找出常穿的風衣,找出錢包,發現已經連一張紅票子都沒有了,把錢包甩到一邊,我對現在的狀況有些款,付完飯費還能撐多久呢?
我下意識地再次看向了手腕,耳邊卻回想起大叔早上的話:我真的可以撐下去么?
在陽台上發獃到天完全漆黑下來,才撿起錢包,換了件外套出門。扣上外套的帽子,低著頭迴避著路人的目光,即使偶有路人經過,即使不是可以對視,但是又目光落在我身上還是讓我感覺到非常不舒服。壓抑著內心的緊張感,像昨天一樣有些匆忙地闖進了大叔的小食攤。和昨天一樣晚的時間,大叔也同昨天一樣抱著筆記本,只不過目光卻一直落在門外。在我推門進去的一剎那,大叔馬上起身,眼神里滿是欣喜:「過來吃飯啦?」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
「讓你久等了。」
大叔忙活著幫我倒熱開水:「我還尋思著你怎麼還不來呢?」
我從兜里掏出20塊錢放到桌上:「這是熱湯麵的錢,不知道夠不夠。」
大叔甚至都沒有看我手裡的錢,讓我把錢放進充當收銀台的舊書桌的抽屜里,獨自去廚房忙活。鼓搗了一會兒,大叔從廚房端出來一碗排骨湯和一碗米飯,放到我面前:「一直在鍋里熱著呢。」
我沒有接過筷子,有些膽怯地看著大叔,低著頭拒絕他的好意:「我吃過飯了。」
「再吃點也沒什麼。」大叔好像沒聽到我說什麼,「我下午特地挑的排骨,你剛出醫院,得好好補補。」說著,便不容拒絕地把筷子塞進我的手裡。我不想再欠大叔人情,便放下筷子,準備起身離開。大叔卻起身把我按在了原處:「過來打工吧?」大樹鎮之地看著我問道,「我這裡正缺人手呢。你不是最近沒什麼事做么?」
我抬頭盯著大叔,有些發愣。
大叔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我聽你早上說最近比較閑,就想讓你過來幫幫忙。過些日子,假期一過,來大叔這裡吃飯的人又該多了,有的時候買菜刷碗什麼的,一個人做確實有點吃不消,就想著你能不能過來幫幫我。反正我最近也在招工呢。」說著,大叔指了指門上貼著的A4紙,上面列印著招工廣告。
我看了一會熱,搖了搖頭:「大叔,你不用這麼照顧我。」任誰看,門上的A4紙也是新張貼上去的,大叔還為了顯得真實而特意揉皺了。應該是大叔早上聽到我沒有工作后想出來不傷我自尊心的方法,想幫一把無助的我,但是大叔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實情況。
我無法工作,或者說,我是因為越來越退化的溝通能力才無法工作,我害怕正常的社交,我害怕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無法與陌生人正常交流,我會因為我的社交障礙而變得礙手礙腳,任何事情都會因為我而變得一團糟。我是個大麻煩。但是我不想成為大叔的麻煩。
我回絕了大叔的好意,但是大叔人對讓我幫忙這件事情卻異常執著,就當沒聽見我說的『不一樣』自顧自地做了決定:「明天下午過來幫我做準備工作吧。早點來,咱們兩個得買菜。」
「我說了我不能來!」我大聲地喊出來,「你不知道,我只會闖禍。」
「沒關係的。」大叔的聲音沒有任何變化,「不是不願意和別人交流么,就在後廚幫忙擇菜就行。想說話,就和大叔嘮嘮嗑,不想說話,不用強迫自己和別人交流,在廚房裡幫我看著別撲鍋就行。我付不了你太多工資,但能保證你能填飽肚子。」
我知道大叔已經準備了無數理由讓我留下來幫忙,我溝通有障礙,不知道怎麼會絕大數的理由,只得點頭同意了大叔的提議,甚至有些高興往後的日子因為能填飽肚子而好過一些。我重新拿起了桌子上的筷子:「相處一段時間,你就知道我是個麻煩鬼了。」
大叔樂呵呵地看著我吃飯:「麻煩鬼也沒關係的。」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咬了一口排骨,再次提醒道。
排骨應該在鍋里煮了很長時間,肉被煮的有些脫骨,連骨頭都變得酥軟,輕易就能在上面留下牙印。搭配一起煮的玉米、胡蘿蔔,也因為長時間的熬煮,粘上了肉的香味,西紅柿恰到好處地祛除了排骨的肉腥味和湯的油膩感,成為了整道湯的點睛之筆。
「大叔好細心,連西紅柿的皮都去掉了。」西紅柿軟軟的內瓤在經過烹煮后呈現出透明感的橙色光澤,「軟軟的,很好吃。不過,如果沒到關於西紅柿的菜都去皮的話,會特別麻煩吧?」
大叔點了根煙,坐在我對面看著我狼吞虎咽:「沒什麼麻煩的。也不是沒到西紅柿菜都去皮的,只是遇到了不喜歡吃去皮西紅柿的客人,才會多這道工序。還有好多人喜歡不削皮的西紅柿呢。」
在大叔這裡,即使手腕的傷口依舊疼痛,但是聽到大叔一個人嘮嘮叨叨也會覺得心情放鬆。再加上大叔煲的湯確實特別好吃,下午持續的低落心情漸漸得到了很大緩解:「謝謝大叔。」
「我說了不用和我客氣。」大叔掐滅了手裡的香煙,「其實開始削西紅柿皮也是因為我多了句嘴。有一次,有個學生來我這裡吃飯,點了西紅柿炒雞蛋,結果那天我心血來潮,想起以前我女兒不喜歡吃帶皮西紅柿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就多嘴問了一句西紅柿需不需要去皮炒的時候,來吃飯的小夥子突然就哭了出來。一個大小夥子,在我店裡突然就紅著眼睛流眼淚,讓我和其他吃飯的人都嚇了一跳。我當時特尷尬,以為自己說錯話了。」
我眨著眼睛聽大叔說話。
大叔接著娓娓道來:「後來才知道他想媽媽了。他媽媽炒西紅柿的時候都會特別削皮之後才炒。他小時候嘴刁,從來不吃西紅柿皮,所以他母親沒會做菜的時候都把西紅柿皮燙掉。小夥子聽我那麼一問,一下子就想家了,自個兒覺得委屈。在外面吃飯從來沒有人這樣關心過他,端上來的西紅柿都是帶皮的,吃的時候很麻煩。但是一邊吃一邊撕皮又會被人罵矯情。當時,小夥子是第一次離開父母來陌生的城市上學,性格可能有點內向,初來乍到也沒什麼朋友。聽到別人這樣說他又覺得不適應的,可是習慣一時半會兒又改不了,覺得委屈的不得了,又沒人能傾訴,就這樣一直憋在心裡。我那一句西紅柿要不要去皮,突然勾起了他的回憶,也讓他再也憋不住委屈,所以才在我店裡哭了出來。」
大叔回憶著,也笑了出來:「其實別說像他那樣的孩子,酒量我這種一半身子埋在黃土裡的老頭子也會時不常地想念在天堂生活的家人。每次覺得寂寞的時候,就想著不能讓他們在那邊為我擔心,這樣想著,也就不那麼想哭啦。總不能讓他們看扁了。」
我低著頭喝湯也不多說話。末了,端著碗走進了廚房。大叔跟在後面問我是不是還想再加一碗湯。
「不了。」我把碗放進水槽,「明天我什麼時候來上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