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煙波萬里扁舟小
田冬兒從呆在原地的陳學海手中拿過酒碗,與施蘭生碰了一下。
陳學海見田冬兒身上似乎冷的抖了抖,正要上前,田冬兒已神色如常。
田冬兒舉著酒碗沖施蘭生笑道:「我家公子原是喜歡你這飽讀詩書的人兒,只是他打小兒得過肺癆,見不得酒氣,我代他飲了!」
田冬兒一仰脖,半碗高粱,一滴不剩。
她沖眾人一笑,眾人只覺得一道光彩打在自己臉上,晃得看不清人。田冬兒道:「打擾了,還請眾位幫我看著我家公子,莫要喝酒才是!」
說罷,田冬兒轉身去了。直到她腳步聲遠了,眾人方才如夢初醒。
陳學海將目光從那木梯上收回,看看施蘭生。
施蘭生仍是手握那半碗酒,絲毫未動,僵在那裡。
陳學海拍拍施蘭生的肩膀,施蘭生方才回過神,手中酒碗落在地上,摔成兩半。
「蘭生兄弟,你還好吧?」陳學海忙問。
施蘭生臉色煞白道:「蘭生不勝酒力,要回房歇著了,大哥見諒!」
陳學海忙道:「哪裡,哪裡。」
當夜陳學海與施蘭生及幾個船工擠在一處歇息。施蘭生似乎疲倦異常,蓋著被子一動不動。陳學海連日身體勞頓,雖與他人共卧一榻渾身不自在,翻了幾翻也就朦朧睡去了。
第二日,陳學海一睜眼,大鋪上空蕩蕩只剩了自己一人,忙上了甲板極目望去,四周山高千仞,兩岸飛瀑流水,端的是迤邐壯闊。更兼此時乃是晚秋時節,漫山層林盡染,當真美不勝收。
學海忙三步並作兩步跑至冬兒的客房,輕輕敲門道:「冬兒,到蜀地了,我陪你去看看風景!」
半晌,吱呀一聲門開了,田冬兒仍是昨夜那身裝扮,臉色卻慘白如紙,倚在門框上喘氣。
陳學海心中一驚,怎麼昨夜春花般燦爛的人兒此刻便如同枯萎的秋葉似的,半點精神也沒了。
「冬兒——」
「公子自去遊覽,冬兒累了,想多睡會兒。」說罷,田冬兒閉了門又進去。
陳學海愣在門外,進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心中憋悶,喃喃道:「你不喜歡我和蘭生來往么?」
「公子交什麼樣的朋友,哪裡輪得到我們下人來管。」屋內輕飄飄地飄來一句。
陳學海何曾受過這等氣,硬聲道:「那我究竟如何做得不對了?」
屋內卻再無聲音了。
陳學海心中不平,對那滿江紅楓綠樹,游魚白鳥再提不起半點興緻。
學海順那木梯下底艙,正遇到施蘭生從裡面拿了條纜繩出來。施蘭生手中有物件,只得點頭笑了笑。
陳學海便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陳學海只覺得施蘭生對著自己也生分了許多,不復昨夜同吃同飲那般熱情,兩人之間似乎隔著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陳學海心中只想著昨晚南七所講,草木幻化人形的「山鬼」,只不過才半日,這田冬兒和施蘭生都變了模樣。
陳學海只得在那大鋪上硬躺了半日,一邊琢磨倘若真有山鬼,到底是美艷的田冬兒還是俊秀的施蘭生,尚未琢磨出個究竟,便被船兒搖晃的昏昏睡去。一覺起來已是午飯時分,陳學海忙又去看冬兒。
冬兒喝了碗粥,便又說累了,陳學海收拾了餐盤便出了客房。見冬兒只是精神不好,卻似乎並未生氣,陳學海本已沉到谷底的心情又漸漸高漲了起來。
到了晚間,江上一片晚霞映照的半江青綠半江緋紅。江上漁家從漁船升起的點點炊煙在空中開出潔白的花,又散掉,然後再在那散掉的點點氤氳里,開出新的花。
陳學海不禁痴痴望著江上風景。
「煙波萬里扁舟小,靜依孤篷,西施聲音繞。滌濾洗心名利少,閑攀蓼穗蒹葭草。」
耳中聽得有人在念這首《蝶戀花》,陳學海便介面道:「數點沙鷗堪樂道,柳岸蘆灣,妻子同歡笑。一覺安眠風浪俏,無榮無辱無煩惱。」
陳學海回頭,望見正在笑看自己的施蘭生。
施蘭生此刻換掉了白天做工的短衫,穿著讀書時的半舊月白長袍,風雅如秀樹。
施蘭生見了陳學海開懷一笑道:「學海兄,原來也愛讀這《西遊記》?」
陳學海也笑道:「慚愧慚愧,家中本是只叫讀經史子集,無奈我看了那些便頭痛,卻是對這些閑書遊記和詩詞稍能上點心。」
施蘭生笑道:「原來我與兄長同病相憐。」
陳學海道:「這《西遊記》雖是傳奇志怪,卻借妖魔口,說人間世。這《蝶戀花》寥寥數字,寫盡漁人看淡風煙,逍遙江上的人間之情,可不比那些八股文章通順的多了?」
施蘭生上前兩步,與陳學海並肩看那江上風景道:「學海兄這『看淡風煙,逍遙江上』八個字,真可謂是蘭生畢生心愿了。」
陳學海驚訝道:「蘭生你此刻不正是逍遙江上嗎?」
施蘭生清秀的眉毛微皺,眉間有不符合他年齡的滄桑,輕聲道:「蘭生未歷經風煙,怎可談看淡?未搏擊滄海,又如何逍遙?」
陳學海拍拍施蘭生的肩頭道:「想不到蘭生還有這等志向,當真叫為兄佩服!為兄雖不飲酒,但你若來浙江,我定要與你喝喝紹興女兒紅,不醉不歸!到時我們同看『煙波萬里扁舟小』。」
施蘭生道:「只怕你那冬兒丫頭若見我與你飲酒,還不將我的酒碗碰碎?有這等丫頭同歡笑,兄長才是『一覺安眠風浪俏,無榮無辱無煩惱』,羨煞旁人。」
陳學海臉紅了紅,想到冬兒心中卻湧起一陣甜意,嘴上卻道:「我們知己相交,理那丫頭作甚?她不懂禮數,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施蘭生笑道:「好!那就說定了,到時一定與兄長不醉不歸!」
二人站立船頭,坦然相對,晚風吹起長衫,就像一青一白兩隻水鳥。天地氣象,都在二人胸中。所謂意氣風發,所謂少年壯志,當真只有在少年的時候,才來的恰恰好!
多年後的陳學海和施蘭生仍能記起這一天傍晚在長江上奇絕壯闊的風景和幾年後紹興街頭小酒館里那一桌子女兒紅的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