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一)
走出這個似曾相識的機場時,我矛盾得幾乎想搭下一班飛機回英倫去。知道是不會受到歡迎的,過去數月來寫出的信石沉大海。幾次打長途電話去那邊總是用西班牙文答著:"不,這不是Echo,她不在!"英倫苦寒,冬季蕭索難耐,於是我總算給自己一個理由又來到了陽光普照的加那利群島。在機場換錢幣的時候,第一次用初學的西班牙文與人交談,居然被微笑地接納了。那麼數月的努力仍是收到了一些效果,這又無形中鼓勵了我去探望三毛的決心。又是黃昏,我再一次站立在那個沒有門鈴的小院外,院中草長齊膝,落葉滿徑,一枝斷落的枝丫橫在車道中間,玻璃窗上一片灰塵,窗帘已被取掉,室內幾張翻倒了的舊椅子……這幢房子仍然是夏天的那一座,可是它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氣息,好似一堆白骨般地駭人而空虛。房子死了,三毛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剎那間的變化令我驚得呆掉了,難道夏季里的那次拜訪只是一場夢境?"她不在這兒!"一個女人交抱著雙臂突然出現在我身後,認出是三毛的鄰居,住在隔壁的那個婦人。我的心裡升起了一陣複雜的情緒,就怕她要說出三毛已經永遠離去的事實。"來!她現在住那一幢,上面那條街的,高地那一家,清楚沒有……"我並不清楚,茫然地點著頭。謝了人家,提起自己的行李,幾乎舉步無力地往高地走上去。進入了那條街,所見便是一道道白色的高牆,城堡似的圍住了裡面的屋子。又是雲深不知處了。我在那條街上徘徊了好一會兒,一個老人帶著狗走過,他淡然地看了我一眼,低聲道了一句日安,便慢慢地走了。天漸漸地轉涼了,太陽照著海面一片淡紅,眼看黃昏將盡,我卻沒有落腳的地方。一座墨綠色欄杆內的房子里探出一個頭上包著大毛巾的主婦,她朝我笑笑,指指我背後的天空。猛一回頭,便是在我站著的一座車房的屋頂上,看見了那個我千萬次在渴念中嚮往的人。她站在那麼高,那麼空的天上,手中撐著一支長長的木把,一身藍色的工裝褲,浸在身後海也似深藍的天空里。她的黑眼睛專註地盯著我動也不動,一頭鬈曲的蛇發平平地在風裡翻飛。那一霎間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地斜斜懸著。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空是海洋。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風破浪地撲壓過來。在這樣的氣氛里,任誰看見這個女人都要化成石頭,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三毛必是早已看見我了,她卻不喊我。回過神來時,三毛已經走在高牆上,手中提了一個空的鐵皮桶,沒有梯子,雙手懸挂在牆上,空桶"砰"一下丟了下來,我方要去幫她,她已滑下了地。她微笑著慢慢走了幾步,伸出手與我握了握,又轉身向她的新鄰居,那個包著毛巾的女人揮揮手,這才拾起了桶,推開了一扇棕色的木門請我進去。"搬家了,現在住這兒。"她向我微一點頭,語音十分清脆而童稚,這時的她,又是一個穿工裝褲親切的鄰家女孩了。她給人的印象是霎間萬變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我隨著她進入她的新居,門關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後關了出去。高牆之外的世界便消失了。院內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磚,當路一棵大相思樹,枝丫重重疊疊地垂到腰際,柳樹似的纏綿。走了十幾步,迎面一個涼棚,棚下掛著花,一隻彩色的吊床夢也似的空著。幾張十幾世紀的老木椅圍著一張圓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三毛推開了大玻璃門進去了,對我笑笑,說:"請進來吧!"她只是禮貌地接待我,透著一絲無奈。我馬上拘束了起來。純白的牆,純白的大幅窗帘,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搖椅墊著大紅碎花的坐墊,一張獸皮鋪地,牆角多了一張大書桌,桌后是一牆的書。這樣一間樸實舒適而又怡然的客廳,使人進到裡面之後,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想起自己狹小雜亂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無以名之的哀傷來。三毛順手將窗帘嘩一下拉開了,一幅海景便巨畫也似的,鑲在她的房間里了。那是天,是水,是虛無縹緲,是千千萬萬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個夢吧?乍見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會生退隱之心,問題是真如三毛一般融進這樣世外隱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決心和勇氣呢!三毛也不請人坐,看看我的皮箱,雙手閑閑地插在口袋裡,笑著問:"你來散步?"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馬上失措起來,她又微笑著問:"喝茶還是咖啡?想來剛下飛機吧!"說著她掀開竹簾往廚房裡去了。在她托著一盤茶點出來時,我仍站在窗口望著大海沉思。三毛猶豫了一下,便將本來要放在沙發茶几上的托盤拿到靠窗的飯桌上來。她換掉了空花的檯布,鋪上了另一條棉織小紅格子布的,從容地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自己坐下便倒起茶來。"謝謝你送我機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說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國付了來回票價。我是去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領錢,可是他們不答應,說要不是拿票就是不接受,現金是不能給我的。"三毛遞過一杯茶,緩緩地說著。她的坦白令人無法接話,居然自己承認想賺我這筆送她的旅費。"你的好意當然是心領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說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太多,安頓自己都沒時間呢!"說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對她的邀請當做一件好普通的事情在分析。"下面的房子賣了?"我問她。"壯士斷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開玩笑似的講著,可是她的創傷並沒有平復,表情突然有些緊張、無奈而辛酸,只這麼一剎那,便也隱了下去。我悄悄地望著三毛,她的頭髮又長了,鬆鬆卷卷地披了一肩,髮根有些花白,不細看很難察覺。人比夏天時豐潤了些,神情開朗多了,不再那麼沉靜。只有她的眼睛,一樣飄在什麼遙遠的地方出神,沒有一絲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產生錯覺,以為這個人單純得沒有故事。我站起來走到窗前去,明知這次的來,對於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騷擾,亦是自不量力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歷劫又歷劫,曾經滄海的女人,對於幸福的詮釋必然已是不同。那麼我又來此地做什麼?三毛此時也跟了過來,指指窗下對我說:"你看我的田。"這時我方發覺窗下還有一層,我們進門的地方原來是在樓上,房子建在向海的斜坡上,下面一道純白的矮牆圍著一畦方土,牆邊一個玻璃小花房,又是一個夢境。這個人是誰,她背井離鄉,完完全全沒有親人地住了下來,不依靠任何人,卻買下了這一幢朴樸素素的小樓,穩紮穩打的做法令任何一個男人自嘆不如。我突然不同情她了--她有一間玻璃房子。"要不要下去看看?"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