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的影子(3)

烏鴉的影子(3)

走進小路,英曼馬上看出地形非常理想。先遣部隊已經沿堅固的石牆挖好壕溝,即便站直身體也不會暴露。北方部隊要想衝上石牆一線,必須先越過大片的空曠地帶。一個士兵興奮地跳上牆頭大喊:你們都在犯錯誤!聽到沒有?一個可怕的錯誤!子彈從他身旁呼嘯而過,他跳回牆后的壕溝,手舞足蹈。該陣地之讓人稱心如意由此可見一斑。天很冷,路上的泥漿幾乎凍住,有一些人打著赤腳,許多人的軍裝是自己家做的,用植物色素染成黯淡的顏色。在戰場對面列陣的北軍軍容整齊,清一色穿著工廠生產的簇新的軍裝和戰靴。當他們向山上發起衝鋒的時候,石牆后的守兵邊壓住火,邊大聲地奚落他們,一個人喊道:靠近點兒,我想要你們的靴子!他們讓北方聯軍一直上到20步開外,才開火把他們放倒。距離實在太近,一個士兵竟說,用一體紙包子彈真是太可惜了,如果火藥、彈丸和葯墊分開,每次就可以只裝一點點,節省火藥。蹲下裝彈時,英曼耳中滿是槍聲,還有子彈打進身體的聲音。他身旁的一個人可能太緊張,或者過渡疲勞,忘記把推彈桿從槍管里取出來,結果和子彈一起射出去,刺進一個北方戰士的胸膛。那人仰面倒下,推彈桿豎插在身上,隨著最後的呼吸搖動,像中了一支沒羽的箭。一整天,北軍每次數千人,輪番向石牆衝擊,前仆後繼。戰場上散布著三四棟磚房,不消多久,就有大批的士兵躲在後面,像是日出在房子背面投下的長長的藍色陰影。不時有他們自己的騎兵過來,像老師在抽打逃學孩子的屁股似的,拿馬刀的刀背一通亂砍,把他們從屋后逐出。然後就見他們縮著腦袋,身體前傾,向石牆奔來,這一姿態讓當天現場的好些人想起頂風冒雨前進的人。迎頭痛擊的樂趣早已消失,北軍仍衝鋒不止。英曼開始恨他們,只因他們竟愚蠢地要一意送死。戰爭夢幻般地進行著:數不勝數的強敵向你撲來,你自己卻軟弱無力,然而,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直到被徹底擊潰。英曼不停地開火,右臂反覆拉動推彈桿已經疲勞不堪,下頜也因連續咬紙彈殼的底蓋而酸痛。長槍變得火燙,有時候還沒等裝好彈丸火藥就燃著了。一天過去,周圍人的臉龐都被槍膛后焰熏成深淺不一的藍色,讓英曼想起曾經在巡迴表演中看到的一隻巨猿漲鼓鼓的花屁股。整整一天,他們都在李和朗斯特里特的眼皮底下作戰。牆后的士兵只需一扭頭,就可瞧見在他們上方督戰的兩位大人物。兩位將軍在山頂呆了一下午,各顯神通,說些幽默漂亮的話。朗斯特里特說以他布置在凹路上的防守陣地,就算讓波多馬克軍全部人馬開過來,也不可能有一個活著來到石牆下;又說北軍在漫長的下午絡繹倒斃,就像從屋檐流下的雨水。李將軍自然不會給別人搶了風頭,他說,幸虧戰爭如此可怕,不然人們就會太好戰了。一如羅伯特老爺(指李將軍——譯者)所說的一切,這句橫空而出的妙語馬上被士兵們爭相傳誦,一傳十,十傳百,簡直就像出自萬能的上帝之口。等石牆這端的英曼聽到此話時,他只是搖了搖頭。即便在當時,戰爭開始還不久,他的觀點也與李大相徑庭。在他看來人們似乎非常喜歡戰爭,而且越可怕越好。他還懷疑,最喜歡戰爭的人正是李,如果可以自作主張,他會徑直把大家統統送進地獄的大門。但最使英曼不安的是,李明白表示,他把戰爭看作澄清上帝隱晦意志的工具。李似乎認為,在一切人類行為中,戰爭的神聖性僅次於禱告和讀《聖經》。英曼擔心,遵照這種邏輯,人們很快會把任何一場濫戰或惡鬥的勝利者當作上帝驗明正身的衛道士。這些想法當然不能對同袍講,同樣不可宣諸於口的是,他覺得自己參軍不是為了找一個老爺,哪怕是那天在馬耶斯高地上莊重而尊貴的李將軍。向晚時分,北軍停止了進攻,槍聲逐漸沉寂。石牆下的山坡上,躺滿了數千名陣亡或垂死的士兵。天黑時,尚能活動的已經把死屍疊起來做成掩體。整夜,中天以北,忽明忽暗的紅色光芒搖曳不止。空中的異像被陣地上的所有士兵看成一個預兆,他們爭相看誰能最明白無誤地說出它的含義。在上方某處,一隻小提琴奏起悲傷的《羅瑞娜》。結冰的戰場上,受傷的北軍士兵從牙縫裡哼哼著,呻吟著,哀號著,有的大聲呼喚著親人的名字。伴著這一切聲響,英曼的一隊人中那些沒有好鞋可穿的,爬過牆頭去扒死人的靴子。英曼自己的靴子不錯,他參加這場夜襲,只是想看看一天的戰果。戰場上北軍屍橫遍野,到處是一堆堆血肉模糊的屍體,殘缺的肢體形態各異,無奇不有。走在英曼身旁的一個人舉目四顧說,如果他說了算,他會讓波多馬克河以北任何一寸土地都與這裡一樣,不差分毫。目睹敵軍慘狀,英曼生出的念頭則是——回家。一些屍體的衣服上別著卡片,上面寫著他們的身份,其他都是無名屍。英曼看見一個人蹲下身,去脫一具死屍腳上的靴子,他正抬起一條腿用力拽,那仰卧的屍體突然坐了起來,說了些話,他的愛爾蘭口音太重,只聽得清一個詞:狗屎。午夜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小時,英曼來到戰場上的一棟房子前。山牆上的門開著,從裡面射出亮光。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太太坐在門內,神情獃滯。她旁邊的桌子上燃著一截蠟頭,幾具屍體倒在門檻上,另一些伏屍屋內,似是臨死還爬進來尋求庇護。女人狂亂的目光越過房門,透過英曼,似在看向虛空。英曼穿過房子,從後門走出去,看見有人正用鎚子宰殺一群重傷的北軍士兵。傷兵們被排列整齊,頭都朝著一個方向,那人輕快地沿一排頭顱移動,專心致志地砸著,一錘解決一個,乾淨利落。他的臉上看不出憤怒,只像在完成一件工作,從一顆頭移向另一顆,嘴裡還低低地吹著口哨,是《科拉·艾倫》的曲子。如果被正直的軍官抓到,他很可能被槍決。但他只是累了,希望在沒有危險的情況下多幹掉幾個敵人而已。英曼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當那人走到一端,砸死最後一名士兵,他的臉上正好迎來了第一線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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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飄》齊名的史詩之作――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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