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的影子(4)

烏鴉的影子(4)

瞎子一直坐在那裡,靜靜地聽著英曼的故事。當英曼講完,他說,你需要把這一切忘掉。——我也這麼想,英曼說。但英曼並未告訴瞎子,不論他如何努力,結果總是徒勞。那個戰場之夜不但未曾遠去,反而化作夢境,在他住院的那些天一次又一次反覆來臨。在夢裡,赤芒燒過夜空,散落在地上的血淋淋的斷肢——手臂、頭、腿、軀幹——慢慢聚攏,七拼八湊組成新的怪異的人體。他們在黑影幢幢的戰場上蹣跚著,搖晃著,不時撲倒,像瞎眼的醉鬼,腿腳完全不聽使喚。他們打著趔趄,在眩暈中裂開血口的頭顱互相撞擊。他們揮舞著胡亂搭配起來的胳膊,很少有幾對手臂看起來屬於同一人。有的念叨著他們女人的名字;有的反覆唱著歌曲的片斷;另一些站在一旁,望向黑暗之中,焦急地呼喚著他們的狗。其中一個,身上傷痕纍纍,看起來更像一堆血肉而不是人體。他掙扎著要站起來,卻頹然倒下,再也不能移動分毫,只剩頭還可轉動。他躺在地上,伸長了脖子,空洞的眼睛死盯住英曼,低聲呼喚著他的名字。每天從這個夢中醒來,英曼的心境都有如天下最黑的烏鴉一般黑暗。英曼回到病房,走路使他倍感疲倦。巴里斯戴著護目鏡坐在昏暗的房間里,繼續用鵝毛筆在紙上寫著。英曼躺到床上,想小睡片刻,把上午剩餘的時間打發掉,但心情卻無法平靜,只好又拿起書。這本書是巴特拉姆《旅行筆記》的第三卷,是英曼從首府的女士們捐贈的一箱圖書中隨便抽出來的,她們不但關心病人身體的康復,更熱心提高他們的思想。顯然,這書被捐出來,是因為封面已缺。英曼出於對稱的考慮,將封底也照樣撕去,只留下書脊,用一根細繩把它紮成一卷。這不是一本需要從頭至尾逐頁閱讀的書,住院的那些夜晚,英曼每次都是隨手翻開,一直讀到心平氣和,可以入睡。這個因其背囊里總是裝滿了植物,把全部心血都傾注到野生生命身上,從而在切諾基人中贏得「採花人」稱號的善良而孤獨的旅行者,他的記述任何時候都可以使英曼鬆弛。那天上午英曼正好翻到特別喜歡的一段,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話是:我繼續攀登,直至到達一座高聳的石山的山頂,眼前現出一個峽谷,夾在更為巍峨的山峰之間,在峽谷中繼續向前穿行,崎嶇的山路緊傍著一條蜿蜒而湍急的溪流,它最後向左一轉,一頭垂下陡峭的崖壁,衝過黑暗的灌木林和參天的森林,把滿腔的豐饒和歡樂送到下面的土地上。如此圖景使英曼心曠神怡。後面幾頁的描寫也同樣讓人欣喜:巴特拉姆來到到大山深處的考維谷,他心神俱醉,幾乎不容歇氣地描述起一道道懸崖絕壁,一座座隱沒在遠方的青山;一路不厭其詳地數叨著他觀察到的所有植物的名字,似乎在背誦某劑猛葯的配方。但是,一段時間之後,英曼的思緒已經從書中遊離,開始在頭腦中回想家鄉的風貌。冷山,它所有的山脊、山坳和溪流:鴿子河、小東岔河、索萊爾山坳、深谷、火燒梁。他自言自語地念著這些熟悉的名字,好像它們是可以驅趕最深刻恐懼的咒語。若干天後,英曼從醫院走路進城。脖子疼得要命,好似有一根火辣辣的筋從脖子直通趾骨,每走一步都扯得緊繃繃。腿已經恢復力氣,這給他添了一分隱憂。一旦強壯到可以參加戰鬥,他們會馬上把他弄回弗吉尼亞。不過能逍遙自在畢竟愜意,只是得小心在意,不能在醫生面前太過生龍活虎。家裡寄了些錢,部隊還發下部分欠薪,所以英曼想出來轉轉,買些東西。街上的店鋪都是紅磚房或白色板房。在一家裁縫鋪,他看中一件黑色精紡羊毛上衣,正好合身。本來是給另外一個人量身定做的,但那人沒等衣服做好就死了。裁縫廉價出售,英曼當場換上新衣,穿著它走出門去。他又到一家雜貨店買了一條硬邦邦的靛青色粗斜紋棉布褲子、一件奶白色的襯衫、一雙襪子、一把折刀、一把鞘刀、一隻小壺和杯子,還為自己的手槍把店裡所有的火藥和盒裝彈丸一掃而光。這些東西都用牛皮紙包好,拿繩子綁了個十字花,英曼用一根手指頭鉤著,提著步出店外。接著,英曼在一家帽店買了一頂黑禮帽,箍著一圈灰色帽帶。回到街上,他摘下滿是污垢的舊帽子,隨手撇到一戶人家房前的豆子地里。他們也許能派上用場,拿來當稻草人的帽子。他把新帽子戴到頭上,走進一個鞋匠鋪,看見一雙很結實的大皮靴,剛好合腳。舊靴子扔到一旁,垂頭喪氣地委頓於地。他又到文具店買了一支金筆、一瓶墨水,還有幾張書寫紙。待購物完畢,他已經花掉了一大堆幾乎不值一文的紙幣,足夠引燃未乾的新材。圓頂式的州議會大廈旁邊有一家酒館,英曼已經走累,就選了一張擺在大樹底下的桌子坐了。他要了一杯咖啡,據老闆說還是穿過封鎖線運進來的呢。不過從杯底的渣子來看,主要是菊苣根(咖啡伴侶——譯註)和燒煳的玉米渣,頂多只有一點點咖啡末。鐵桌子的外沿生了一圈橘子皮似的鐵鏽,英曼把杯子放回咖啡碟的時候還得加著小心,怕把新衣服的袖子蹭到上面。他的坐姿略顯拘謹,如果有人從馬路中間往樹蔭這邊看,可能會覺得他不太自在,有點彆扭。他脊背挺直,雙手握拳放在大腿上,穿著新買的黑衣服,脖子上裹著的繃帶看來就像緊緊扎著一條白圍脖。這副模樣,可能被誤認作一個正在拍攝銀版照片的人,一動不動地坐著,等待漫長的曝光結束,人已經變得頭暈目眩,不知所以,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底版慢慢地吸進他的形象,並永遠攫走了他的一部分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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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飄》齊名的史詩之作――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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