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人的地老天荒(上)
「Hi!」
「Hi!」
「桃花淵?」
「桃花淵。」
每個傍晚6時許,城市上空的電磁波總是忠心耿耿傳來兩個女人亘古不變的對話。半小時后,我與程頡對坐在桃花淵靠窗的第一個位子。
程頡28歲,我29,她尚未墮入賊船,我是電腦工程師秦華誠的太太。除此之外,我們的狀況極端類似:一樣尚余幾分資生堂支撐著的姿色,一樣跌跌撞撞保有一份尚稱體面的工作,日子也過得如此相類——一樣的乏善可陳。
坐在桃花淵看整幅玻璃窗外城市灰藍的的夜幕一點點落下,俗艷的霓虹搔首弄姿地亮起來,YSL淡藍的煙霧裡,我們禁不住有點疑心:單身生活是乏味的,結婚是雪上加霜,那麼聰明的,請你告訴我,我們的出路在哪裡?
「安安,」有一天程頡有點喝高了,異常興奮——她一興奮就好看得讓我妒忌,「不如你搬到我那兒住,我們開個工作室。平時忙起來工作,閑時出去勾引男人——先把他的錢勾到手,正待入港,你就進來勾引。他圖新鮮啊,一定會轉向你,我就捂著臉衝出去,一邊兒罵:『好你個沒良心的——』然後你再拋棄他——反正你又沒拿他錢。反過來我也這麼干。等我們老了,錢也賺夠了,就到國外找個小鎮舒舒服服安度晚年——」
我聽得痴了過去,想想那樣的日子……總是比眼下好吧?至少驚心動魄、活色生香得多。眼下我是批發給一個男人了,程頡是零沽——她那樣貪戀於一個男人,可是他有太太。
就在我們興緻勃勃將我們黑白兩道都沾的工作室命名為「郎呀」——「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印印——」時,有個男人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臂:「小姐,你掉錢了。」
我與程頡以不易覺察的目光飛速掠過來人又彼此對視一下,雙雙綻開如花笑容:「是啊是啊,你看我們多不當心。」我接過男人手裡的百元鈔票,微微頷首,「謝謝。」
10分鐘后,我們與該人——黑色貼身恤衫下肱二頭肌線條挺拔,尚稱端直的面龐神色坦然——把酒言歡,彼此盡心竭力講的幾個段子對方居然都笑得前仰後合,那種笑,不像是可以裝出來的——至少我這邊不是。他的段子不沾Yellow。
「嘩不得了,我們遇上泡妞高手了!」目睹王最——那個留下名片說有事改天再與兩位美麗小姐相聚的男人,名片上頭銜是:某法資公司副總——消失在霓虹閃爍的街頭,程頡低叫起來,「這才是放長線釣大魚——怕的就是男人不急吼吼。」
「那張錢,大概真是我掉的。」我轉頭去看酒吧中央一人高的瑪瑙桃花雕塑,「上面有我記的一個客戶電話。」
3天後的那個傍晚接到王最電話時我一點也不奇怪,我好像一直在等待著這件事的發生。它遲早會發生,我知道。
程頡在電話里的聲音彷彿有點惆悵:「安安,你沒事吧?」
我微笑:「會有什麼事呢?」
程頡沉默半晌:「你知道,我希望你快樂。」
我忽然就濕了眼睛:「我也是,程頡。」
我不知道笑起來舉座皆驚的程頡是不是真的快樂過,反正我不。當我在距家半公里處下了王最的車子后這種感覺更強烈了。剛才我說了很多的話——很多很多,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能夠一口氣說那麼多,在一個幾近陌生的男人面前。我在他溫和專註的目光下無處躲藏,只有訴說能夠使我忘卻自己的存在。我發現自己竟然還有心,一顆按照心電圖波紋活潑跳動的鮮紅的心。我曾經以為它早就死了,至少已經老得不再跳躍。
這種感覺使我恐懼。自從年過25歲,早已明曉所謂愛情是世間賠本幾率最大一樁的買賣,誰先動心誰就滿盤皆輸。我小心翼翼躲在塹壕里從不越雷池一步,它使我一無所獲,更使我苟活至今。我不能自毀半世英名。
我很高興自己這樣明事達理。我長舒一口氣邁開大步向家裡走去,那裡是安全的,雖然那亦是乏味的別名。然而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王最:「安安,剛才一直在聽你說,我插不進嘴去,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我愛你。」
「安安,你不可以這樣。」
「怎麼,怕擔干係?」我日日打著程頡的旗號理直氣壯早出晚歸,我已經快3個月沒有見到程頡了,「你還好嗎?」
程頡的聲音恍惚而縹緲,彷彿來自另一個遙遠世界:「我不好。所有愛上男人的女人都不好。」
我遲疑了一下,本想說那不一定,我感覺就挺好的,但是我想不能在窮人面前顯擺貂皮大衣,於是放緩了聲音:「你那個他——還是老樣子?」
良久,方聽那邊幽幽一聲嗯。呵這些墮入情網的女子!任怎樣潑撻伶俐,為他眉梢一絲笑紋,不覺間就漸漸低下去,低下去,直到再也無法驕傲佇立。他功成名就含笑而去,她身陷泥淖無以自拔。「好吧,」我說,「半小時后,桃花淵。」
程頡瘦了,很瘦很瘦。
我凝視她:「告訴我,你吃了多少那種拉油的減肥藥。」
程頡笑得隔桌子搗我,可是沒有搗到又收回去:「女人們,想要減肥?去愛一個有婦之夫。」
我側頭想一想:「你這句話可以列入百年來女性箴言經典100句。」
我不喜歡看程頡即使笑,也那麼惻然的樣子:「傻子,忘了下一個男人會更好?」
Zippo嚓一聲,程頡的臉龐忽地亮起來又暗下去,但我已經看到她眼中的水波:「誰比你的王最好?」
我咳一下:「至少他不讓我哭。」
程頡微笑起來:「我們認識3個月的時候,他使我笑得嘎嘎的。」
我是知道的,知道那種喚作愛情的遊戲,啟始凡都如花美眷,而結末自來似水流年,可是,就讓我飲鴆止渴:「你的底牌露出來了?」
YSL如豆的火光一明一滅:「快3年了,我從不知道日子可以這樣飛快又這樣緩慢。我愛他,我得承認,今生今世我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心動,而且再也不會了;我恨他,如果不是他總在我面前那麼深情地憧憬,真想跟我生一打孩子,我怎麼會一次次地妥協、等待、悲傷、無奈……你不知道我有多傻,午夜夢回,都是終於可以與他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鏡頭。可是醒來,就是他解釋許諾一次次流產的各種堂皇理由,而且每回談起來他的表情只有比我還痛苦,反倒顯得我小家氣十足。我在看不到盡頭的矛盾中撕裂著自己,開始懷疑自己把握人生的能力,覺得跟幸福再也無緣了……」
我伸出手去,程頡顫抖的手指冷肅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