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愛膠囊下篇第二部分(8)

這時，王明流淚了。他的淚像雨天漏檐角里飄下的水珠，沒落到地上就被風颳走。他的心彷彿漂蕩在一片忽明忽暗的洋流里，底下是忽冷忽熱的漩渦，恍惚里交織著笑聲和眼淚，過去與未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歡喜還是悲傷，水影里的眷戀沉重得令他喘不過氣來，只想蹲下抱頭痛哭一場。他們停了一會兒，繼續向前走。腳步明顯變慢了，因為出口就在眼前。那是我記憶里最痛苦的一個夜晚。你們的城市邊有條江吧。我在那條江邊徘徊了很久，吹著風，仰頭望著天。黑夜被城市的燈火照亮了，而星星卻失去了光彩。繁華的城市。江對岸立著一片豎琴似的建築，川流不息的馬路像一條條舞動的絲帶。我望著眼前的一切，腦子裡不停地涌動著奇異的景象，心頭空空的，不知是喜是悲。過了一會兒，我覺得有淚淌在臉上。接著看見江邊路人驚懼的目光，發現嘴巴在獨自囈語。於是，我伏在一邊的欄杆上，望著身下黑黑的江水。江心閃爍著五彩的波紋。那時，我聽見江上傳來一聲貨輪遠行的汽笛。從中感到一種慈悲的溫情，想起兒時的夏日午後躺在母親懷裡的愜意。孤獨慣的心一陣喜悅，就想追隨而去。我的身體慢慢伸向半空，眼角微微地滲著淚水，嘴邊掛著淡淡的笑容。「如果那時跳了下去，我的痛苦也就結束了，」張艮說，「死或許就是什麼都沒有。沒了愛，沒了恨，沒了沉重，也沒了痛苦。「該結束時，我想都會結束的。」王明說。那一次，我沒有能夠逃脫。按你的說法，或許還沒到結束的時候。我的腳剛想離開欄杆時，耳畔突然傳來幾聲童稚的呼喚：「爸爸，爸爸……」不知哪個小鬼喊起他的爸爸。我突然想起我那病著的父親，家裡欠的債，還有他漠然看我的眼神。心裡一陣酸楚。現實像從裂開的冰面下湧出的海水，把寒冷漸漸浸沒。我慢慢地收回身子，坐倒在地上，背靠著欄杆。過了一會兒，我的胸脯開始顫抖。淚沒來由地奪眶而出，彷彿無休止地流淌。我不知道自己居然積蓄了那麼多的淚水，可以讓我像一個傻子一樣哭個不停。等淚流干之後，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回學校睡覺。那是一個特別沉寂的睡眠，沉寂得像胎兒在母體里的混沌，沉寂得像死亡。什麼也沒夢見，什麼也沒有感覺到。一片空白，像新房的牆壁，像沒印字的書頁。等我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黃昏，寢室里空無一人。夕陽的光從掉角的窗帘照進屋子，照在我的臉上。我眨著眼睛，卻不想躲避。望著在光里微微搖曳的樹枝，我突然覺得自己老了。「男人是一下子變老的，」張艮說，「有一天突然感到一陣不可治癒的疲憊。心中的力量消失了，而世界卻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他知道什麼是夢，什麼是現實。一件事在想的時候就是夢想，去做了就變成了現實。想是一回事，做是另外一回事。所以夢想是夢想，現實是現實。明白了這點后，也就不願意再去多想。不如光做不想，讓時間靜靜地過去。」「與此同時，真實也越來越離我們遠去。」王明說。「什麼真實呢？」張艮問。「我想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出口到了。11王明在第九排放下了第二隻煙蒂，想起這場謀殺的結尾。「故事還沒說完，但出口已經到了。」張艮說。「事情往往是這樣的，」王明說，「不過我想你想說的大部分已經說完了。」「是啊，年輕時代過去了，故事也該結束了。」出口外雲氣茫茫，風異常迅疾地在通道里賓士，吹得他們睜不開眼睛。「我還有幾句話要說。」張艮突然開口道。王明一動不動地眯眼看著他，他覺得臉上的肌肉漸漸被風吹得有點僵硬了。「我原來只想一直愛她，照顧她，」張艮說，「我覺得已經老了，就這樣下去也未嘗不可。但後來事情發生了變化。」「情愛膠囊。」「這我早料到了，沒料到的是居然會這麼快。世界正以一種殘酷的理性瘋狂地發展，把一切記憶都席捲而去。」「你想最後抓住些什麼。」「不全是，」張艮說，他的聲音變得有點激動，「我瘋了。確切地說，我放任自己發瘋。奇怪，按理我應該高興才對。」「心復活了。」「像年輕時一樣跳動。我進了她的房間，她憂傷地看著我，告訴我你拒絕了她。我望著那張令我惦記了一生的臉，突然覺得變成一陣快要散去的霧。我的心三十多年來頭一回如此劇烈地跳動，似曾相識的愛意融合著所有的痛苦、壓抑、憂鬱、迷茫，像一條巨蟒在血管里蜿蜒遊動。一股勢不可擋的衝動隨之劈頭蓋下，壓倒了頭腦里最後一堵殘牆。在一片理性的廢墟里，升起了火熱的太陽。「你徹底瘋了。」「是的。我瘋了。她雙腿併攏著坐在沙發上，看我的眼神是多麼絕望，像只凍僵的小鳥。你本可以給她溫暖，但你沒有。我知道她的心碎了，她閉上了眼睛。我的愛！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是多麼恨她，恨她愛你。一瞬間，又覺得是多麼愛她，愛她！愛與恨交織成一張人慾的網，我看見現實依然在背後露著猙獰。這一次，我知道我不能逃避。這一次，是我最後的機會。不顧一切地，我要佔有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