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回到營地,楚子苓一刻不停,先升起火來。竹簍中的根莖被她取了出來,小心洗凈泥土,除去雜須。又細細察看一番,她點了點頭,不錯,的確是烏頭。
烏頭乃大毒,但是附著在母根旁的小根,卻是中藥里常用的一味葯,「附子」。附子味辛,氣溫、大熱,通行十二經絡,有「回陽救逆第一品」之稱。不過只在六至八月能夠採摘,過了時間就會腐爛。虧得尚未錯過採摘季,才讓她有配藥的可能。
不過同為烏頭種,附子中也含有大量的□□,是有毒的。若是使用不當,輕者口舌麻痹,痙攣抽搐,重者斃命。因此用附子必須炮製,而且用藥時也要小心配伍、煎煮得法。
楚子苓既然敢摘附子,就是清楚它的炮製之法。不過現在手頭沒有浸泡的膽巴,也沒鹽津的時間,最好的法子就是古法火炮。小心的摘下根塊上的附子,她動手炮製起來。
天色漸明,田恆再次從昏睡中醒來。四肢仍舊沉重,背有盜汗,腦中也是昏昏沉沉。看來他還真走了遭黃泉路,這樣的傷,要養多久才能好?
看了眼身旁仍有些倦意的小婢,他問道:「那巫兒呢?」
蒹葭揉了揉眼:「還守在火堆旁呢,也不讓奴替她燒湯。」
什麼湯?田恆聽得糊塗,卻也不想多問,這小婢饒舌,說話顛三倒四的,他實在沒精力奉陪。勉強撐起身,他想到窗邊看上一眼,誰料手上一軟,跌回榻上。
「不是讓你別亂動嗎?」楚子苓正巧挑簾進來,一眼就看到那不尊醫囑的病人,她立刻喝止,快走兩步來到對方身側,把手裡的葯碗遞了上去,「把葯喝了。」
田恆沒聽懂她的話,但是隔著老遠,就聞到了撲鼻苦味。這是什麼?他沒伸手去接。巫兒煮的湯水,還不知放了什麼,消受不起。
見他不願喝葯,楚子苓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問道:「怕苦?」
話是聽不懂,但那女子略帶嘲弄的眼神,田恆卻看懂了。想伸手吧,又覺有些失了身份,田恆一時僵在了哪裡。楚子苓可沒等他反應,直接湊上前,費力讓他撐身坐起,把陶碗擺在了對方唇邊。
田恆怔了下,大口喝起了碗里黑色的湯汁。又苦又辣,說不出的古怪。但是他的注意全放在了身邊,一股混合著土腥味和煙火焦臭的味道,自那女人身上傳來。旁的女郎,哪個不是熏香用油,再不濟,也要清爽乾淨才好。
難不成是在火邊跳了一夜的舞,為他祛病驅邪?這苦湯,怕也花費了不少功夫……一晃神,碗里的汁水就喝了個乾淨,這時田恆才察覺額上出了一層熱汗,肚中也火辣辣的,像是抱了個火盆,只是嘴裡苦味太重,讓人作嘔。
見病人喝下藥,楚子苓也鬆了口氣。這葯是四逆湯加減而得,因為沒有灸甘草,換成了棗子,附子則用了炮製品,減少毒性,意在少火生氣。四逆湯本就有回陽救逆之效,患者曾經猝死,救回后依舊四肢厥冷,汗出不止,用溫補法扶其元氣,方才對症。可惜沒有更好的藥材了,只能先救急調氣。
把人放回床上躺平,楚子苓又解開包裹傷口的繃帶,一一察看傷處恢復情況。只有鹽水,傷口發炎是肯定的。她取下頭上的靈九簪,選鈹針排除膿血,再以鹽水消毒。
排膿定然是有些痛意的,田恆卻一動不動,任其施為。他也知道傷口流膿時的噁心模樣,沒看一旁小婢都皺眉掩嘴了嗎?然那巫兒面上卻找不到分毫嫌棄,依舊眸光沉靜,手上利落。
嘴裡的苦味漸漸消散,冒出了點類似棗香的回甘,田恆咂了咂嘴,閉上了眼睛。
另一廂,同樣有人關注著這邊的近況。
「那賤婢熬了一宿的湯?」聽婢子如此說,伯彌神色不豫。自從被趕出自己的輜車,她就這輛車上窩了兩日了。一車八人,還要加上服侍的婢女,簡直連身都挪不開,更有人冷嘲熱諷,笑她失了家老寵愛,弄得伯彌異常火大。
然而她並不敢沖人發作,若是有人私下裡告一狀,說她對大巫不敬,別說家老會如何處置,就是那些當兵的,也要對她怒目。僅僅兩日,起死回生之事,已經在僕從中傳播了,聽說那屠狼的壯漢也清醒了過來,還引得家老親去拜訪,這是尋常人能做到的嗎?
伯彌可是極會看人眼色,知道家老可能是盯上了那遊俠兒,而那自稱巫者的女人,則是對方的救命恩人。自己若敢壞了家老好事,怕是死無葬身之地。因而她只能派人監視車上動靜,只盼能找出什麼不妥之處。
昨夜就古怪的厲害。那賤婢外出一趟,回來后就一直待在篝火旁,也不指使仆婢,竟然親自守了半宿,熬出了一鍋湯汁。那湯是來治病的嗎?是能治百病,還是只對重病?
伯彌輕聲道:「你去偷些湯汁回來……」
那婢子可不敢應,連忙搖頭:「她把煮湯的釜收起來了。」
「那就看看她是用何物煮的,想法弄來點。」伯彌仍不死心,又道。
「女郎饒命,奴不敢啊!」那婢子當機立斷跪下叩首,偷一個大巫的東西,給她三個膽兒也不敢。而伯彌不過是個樂者,就算得罪了,也不會要她性命。
見那婢子貪生怕死,伯彌只把牙咬的咯咯作響,卻也不好硬逼。冷哼一聲,她道:「好生盯著,再有甚動靜,速來報我!」
還有幾天就到郢都了,只看那壯漢能不能好轉。若一時半會兒無法好轉,可見那賤婢法力不過爾爾,有何懼哉?到時她見到公孫,好生賣弄一番,說不定能當個妾侍。公孫妻子皆在鄭國,枕畔定然空虛,當個寵妾,總好過送給楚人為婢。
想到這裡,她心中不由大定,又綻出了嫣然笑容:「去我箱里翻翻,找件艷色深衣給大巫送去。」
不日就要到郢都了,至少也要做給家老看看。
沒想到她變臉變的如此快,那婢子很是愣了一下,才趕忙去翻騰箱籠。伯彌抬手輕輕抿了抿髮鬢,又登上那擁擠不堪的輜車。
然而出乎意料,只花了五天,那屠狼的壯士就下了車,出現在眾人面前。
得知消息,侯溪趕忙湊上前去:「田壯士身子無恙了?吾乃軍中卒長,名叫侯溪,那日正是吾帶兵尋到田壯士的。」
如此表功,田恆自然不能不答:「多謝侯兄。某無礙了,下來透口氣。」
田恆身上還纏著不少繃帶,稍微動彈一下就痛得要命。但是被灌了幾天苦湯,也不再冒冷汗,他就待不住了。負傷是常有的事,現在傷口都不冒膿血了,他可不想悶在車裡。邊說,田恆邊自顧自的舒展肩背,任清晨還不算熱的陽光照在身上,頗感愜意。
侯溪看重的,可不是這個,他兩眼放光:「大巫果真靈驗!不知田兄治傷時,可曾看到異象?」
這話有些失禮,但是田恆不以為怪。巫者治病,向來是秘而不宣的。據說得起舞請神,唱咒降祝,還要點燃香燭,讓人飄飄欲仙,如在夢中。
可惜,這些他都沒見到,因此田恆答的簡練:「未曾。」
這答案,顯然讓侯溪有些不甘,但是他很快又笑了起來:「一人屠群狼,何其英武,上天也要庇佑。田兄可習過劍術?」
「略知一二。」
「御術呢?」侯溪又問道。
「粗通。」田恆依舊不咸不淡。
這樣的態度,也未能惹惱侯溪,他嘴上不停,頗有談性,話里話外儘是溢美之辭。田恆知道他是石淳派來的,尋他攀關係也是常事,只是這等閑聊實在讓人倍感無趣。不多時,他便以體倦告罪,重新回到了車上。
輜車的竹簾早已挑起,算不得憋悶,田恆大剌剌往門邊一靠,看向裡面連比帶划的兩人。那巫兒不通言語,只要得閑,就會同小婢學話。可惜小婢只會鄭國俚語,粗鄙不說,還往往言不及義,簡直讓人心焦。可是他又拉不下臉插嘴,只能裝作視而不見。
楚子苓見田恆回來了,先擺手讓蒹葭去端早飯來。這幾天她已經發現此地實行的是兩餐制,一頓在早上九點左右,一頓在下午四五點,然而起床的時間卻早的可怕。且不說她不習慣,病人也需要營養不是?因此她就自作主張,把兩餐變成了三餐。
聽說要吃飯,蒹葭立刻興高采烈的跑了出去,不多時就抱回個釜子,只見裡面滿滿登登,有飯有肉,還有些棗子,聞起來香氣撲鼻。
楚子苓用盛飯的大勺攪了攪,見裡面豆子燉的熟爛,雞肉全都離骨,就點了點頭,蒹葭立刻取了三個碗,盛的鼓尖。這兩天她都跟著大巫吃飯,餐餐有肉,還能每日三頓,別提有多開心了。
田恆接過碗,瞥了那巫兒一眼。一日三餐,非卿士權貴不可,這女子出身恐怕不凡。只是飯里用菽,有些古怪。不過這些菽用雞湯煮過,飽脹圓潤,倒是比粟米還要可口,並不難吃。
楚子苓則非常滿意這幾天的雜煮粥,大豆可以補充植物蛋白,山雞則是充足的動物蛋白,還有雜糧和野菜,營養稱得上均勻。加之燉雞湯時用姜去腥,加棗增鮮,更是補益血氣,算是不錯的病號飯了。就算頓頓都吃這個,也好過前幾天吃的腌菜鹹肉。
她吃的慢條斯理,餘下兩個卻不會如此斯文。蒹葭狼吞虎咽,比那漢子吃的還快,把碗底都刮乾淨了,還要眼巴巴再往鍋里瞅。楚子苓不由笑了:「想吃就再吃點吧,天熱也放不住。」
聽是聽不懂,但是蒹葭察言觀色的本領沒話說,立刻興高采烈又給自己盛了一碗。
坐做一旁的田恆勾起了唇角。不論是讓下婢同席,還是用飯時閑談,都稱不上規矩。不過這樣的女子,他並不討厭,總好過倨傲貴女。似是引動了胃口,他也破例添了兩次,跟那婢子一起吃掉了大半肉粥。用過飯後,就見那小婢麻利的收拾了碗匕,又搬了個大大的木盒放到了巫兒面前。盒裡是篩過的細沙,可以用枝條在沙上作畫。
這巫兒會寫字嗎?田恆頓時來了興趣,坐在一旁觀瞧。誰料對方並不是寫字,而是用沙作畫。不多時,沙上就現出只紋樣簡單,卻活靈活現的小鹿。
蒹葭也興奮的叫了起來:「麋!是麋!吾曾見過,好大一隻……」
田恆頓時聽不下去,插口道:「是鹿!麋角長體闊,可不長這樣!」
見那小婢猶自發傻,他忍不住奪了對方手中的枝條,在沙上寫了個「鹿」字,並用雅言重複了一遍。
然而雅言並未引起那巫兒的注意,相反,她直勾勾盯著沙上的篆字,過了片刻,猛地抬頭,抓住了他的袍袖。
楚子苓只覺渾身都在顫抖,緊緊抓著那人衣袖,大聲問道:「你會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