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歡當父親
那些年朋友給我寄賀卡時,有時候也會給歡歡寄一張:祝歡歡新年快樂。歡歡是我們家的一隻貓,他長得氣宇軒昂,一表貓才,寶藍色的眼睛,渾身雪白的皮毛不含一點雜質。他是貓類中的白馬王子。但是令我們這麼多年後還懷念他的,並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優秀的貓品。歡歡的孿生妹妹叫笑笑。剛來的時候,兩兄妹像一對雪球似的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入夜,跳回他們自己的窩裡,安安靜靜地睡覺,十分省心。我們原來的如意算盤是讓歡歡、笑笑把他們高貴的血緣繁衍下去,沒想到事與願違歡歡情竇未開,笑笑已經是月上柳梢頭、貓約黃昏后了。在歡歡玩了一天,倒頭呼呼大睡時,笑笑正經歷著她一生中最美好、也是唯一的一場戀愛。早春的夜晚,屋外一聲聲尖厲的嘶叫把夜幕層層撕裂,把人從夢境中驚醒。「是貓在打架」,劉勝利說。「不,是貓在尋找愛情」,我說。在經歷了這樣一場驚心動魄的愛情后,笑笑開始安靜下來。三個月後,她生下了一窩小貓,像模像樣地做起了媽媽。歡歡也就順理成章地做了這些小貓的舅舅了。而這個舅舅除了玩還是玩,除了搗蛋還是搗蛋。他偶爾被好奇心吸引,站到笑笑窩邊,看像老鼠一樣嘰嘰叫的小貓。這時候的小貓只有小土豆般大,還沒開眼,瞎子似地在笑笑身邊爬來爬去找奶吃。笑笑安詳地躺著,任小貓在她身上爬來爬去,時而欠身去舔舔小貓。這時候的歡歡便目露欣喜之色,這是一種緣於血緣本能的親情摯愛。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他只是在笑笑的床前稍立片刻,就只管自己玩去了。這個時期的歡歡,從他的形體上來說已經完全是只大貓了,健壯、驃悍,可就是沒開化,一天到晚沒心沒肺地只知道玩。對他來說,沒有比玩更為重要的事了。一場突發的變故常常會整個兒地改變人,這對動物來說也一樣。笑笑的突然去世,使得歡歡一夜之間像是換了一隻貓。從時間的定義上來說,這「一夜之間」四個字沒有絲毫的誇張。笑笑是頭天下午沒的,第二天早上,我們看見歡歡的時候,他就沉默了。在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到一點兒他昔日活潑調皮的影子,他突然間就懂事了。他站在五隻嗷嗷待哺的小貓前,小貓的哭聲此起彼落,歡歡急得圍著小貓團團轉,這隻哭得厲害舔這隻,那隻哭得厲害舔那隻,一邊舔一邊叫。五隻小貓一起哭,歡歡顧了這隻顧不了那隻。這一群可憐的小生命,眼睛剛睜開就失去了媽媽。我們把沖好的奶粉灌進眼藥水瓶中,每天無數次地喂他們。在我們喂小貓的時候,歡歡站在一邊看著。不知道是不是沒有餵飽還是天性使然,小貓就是要找媽媽。歡歡眼神黯淡,再也沒有了往日歡樂的神采。使歡歡有別於後來的許多貓的是在這樣的困境中,他不像其他貓一樣圍著主人,不住地叫,請主人幫助。後來在他終於明白小貓是在找他們的媽媽時,他一聲不響地替代笑笑躺在了小貓們中間,他側睡著,讓小貓在他肚皮間拱來拱去。小貓立刻把歡歡當成了媽媽,也立刻到歡歡肚皮下找奶吃。找不到奶就拚命地撕抓。五隻小貓二十隻鋒利的小爪子在歡歡的肚皮上撕抓,只一天下來,歡歡肚皮上長長的白毛被抓去一大片,玉色的皮膚上滲出斑斑點點的鮮血。除了吃飯,歡歡一刻不離地守著小貓。幾天下來,歡歡肚皮上厚厚的長毛被小貓抓光了,整個肚皮被抓得鮮血淋淋。小貓越是找不到奶,越是在血淋淋的肚皮上撕抓。歡歡痛苦地眯著雙眼,那種深刻的災難、憂傷與忍耐籠罩在他的臉上,令人為之心悸。他完全可以離開窩,至少他可以不必躺著,以減少被撕抓的痛苦,但是他沒有。是歡歡和我們共同養育了這群小貓。我們從物質上餵養了小貓,而歡歡則從精神與感情上養育了這些失去媽媽的小貓。如此過了半月光景,小貓終於能搖搖晃晃地走路了,而歡歡卻瘦得只剩下了一層皮,毛色變得毫無光澤。幸好我們回上海老家去,把歡歡託付給鄰居,把這些小貓帶到上海,讓小貓們的外婆(即笑笑的媽媽)帶了十幾天,終於把小貓帶大了。回到杭州,歡歡看見小貓咪,親熱得不得了。他像一個真正的父親一樣,帶他們遊戲,教他們狩獵。他一天到晚忙著照顧小貓,盯著小貓。小貓玩著玩著就爬出屋子,歡歡立刻去叼他們回來,他知道外面不安全。小貓每天無數次地爬出屋,歡歡每天無數次地去叼他們回屋。他是個仁慈的父親,儘管小貓如此的冥頑不化,可他從來沒有凶過小貓,他的聲音始終是溫和的。忽一日,歡歡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從碗櫥里偷出一個雞頭。不行,我得教育他,不能養成偷的習慣。「歡歡,你不可以這樣,你是一隻好貓,你不能做這樣的事。」可是任我怎麼打他,他都緊緊咬著雞頭,一副打死我都不鬆口的樣子,只好由了他。歡歡嘴裡叼著雞頭,喉嚨里「瓦兒瓦兒」含混不清呼喚著小貓。小貓聞聲而至。歡歡放下雞頭,小貓立刻撲上雞頭,一邊撕咬一邊快活地「呀烏呀烏」叫。這時候歡歡蹲在旁邊,眯著雙眼,聽小貓在面對美味佳肴時發出的快活、激動與迫不及待的叫聲,他那神情充滿父親的慈詳與滿足。歡歡塊頭大,飯量也大,很容易餓。我每天上班前須先把貓飯燒好。有時候早晨上班來不及,想下班回來燒,歡歡看見我背了背包要出門,他就死死抱住我雙腿不放,仰頭朝我「喵嗚喵嗚」地討飯吃。我想想貓餓和人餓自是一樣的滋味,人餓了會自己花錢買東西吃,而貓不會,他們只能苦熬著。於是便放下包,先給他們燒飯。飯燒好了,不管餓成什麼樣子,歡歡絕對不先吃,他只是坐在一邊,看著小貓爭先恐後地爭吃。小貓把魚一點點地挑出來,有兩隻小貓乾脆跳到飯鍋里吃。等到小貓一隻只都吃飽了,吃剩了,他才上前,大口大口地猛吃。這些小貓中的一隻後來成了歡歡的妻子,她就是幺幺。他有了愛妻幺幺后,每一頓飯他都要讓幺幺先吃,有好吃的,讓幺幺吃,這種美德一直保持到他去世。一日,西寧的朋友說起南方丈夫懼內時,頗有微詞,說「我們北方男人把老婆孩子打得滿街跑。」我就把歡歡的故事說給西寧人聽,不知西寧人聽了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