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困在後宮的女人
楊天驕並不知曉呂源所住的地方,隨意找了家客棧將人扔了進去,付了幾天的房錢,又細細交代了小二好生看顧著些,他便回了。
京城畢竟是天子腳下,治安在京兆府控制之下,尚且可以信賴,他也不是很害怕呂源被人給宰了當人肉包子賣。
今日他出得宮來,算是出來放風。
方艷也不能一直把他給關在宮中,既然關不住,索性就不關,更何況她一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也不留他。他就這麼不尷不尬的在宮裡住著,時不時出來晃蕩。
他專門等到了今日科舉結束,前來祝賀呂源的,也早就料到他果然身邊沒有旁人。呂源此人,娶過妻,也生過一個女兒,可惜妻子在孕育第二胎的時候難產而死,女兒也有一次喝了涼水,死掉了。
他孤零零一個人,縱然是得意之時,又有誰能來祝賀他呢?
出了客棧,順著長長的寬闊街道走下去,權當是活動活動腿腳。
先帝之死的影響漸漸地消減了,街上四處懸挂的白色靈幡或是被風吹去,或是被雨洗滌,都破敗起來。
因為人為的干預而陡然消停的市場有了復甦的跡象。
尤其是隨著科舉的如期進行,供應舉子們應酬交際的酒樓之類早就恢復了營業。
雖是已經入了深秋,街上的人卻比先時還要多一點。
楊天驕一路走到了街盡頭一處院子,漆了紅色的一扇大門在風吹雨打中蒙上了許許多多的塵土,大門的下半部分幾乎是全然的灰色,一粒粒的泥土肉眼可見。
他輕輕扣了扣門,先是五下毫無規律的敲擊,然後三長、兩短、兩短、兩長。
沒有應答。
幾聲婉轉的雞鳴聲從院子中傳來。
他側耳傾聽,轉身離去。
御書房中方艷緊趕慢趕安排好了接下來的一應事務,終於得空去後宮看看。
或者說她終於做好了心理準備去面對一家老小,而劉太妃和方世平想必也想開了劉建安的死。
有時候家庭關係比任何關係都要難以處理,方艷深有體會。
她到鳳宮中去的時候,程月兒和劉太妃正在下棋。
這沒什麼稀奇的,後宮寂寞,兩人常用來打發時間的手段而已。劉太妃喜歡下棋,程月兒喜歡刺繡,因此她們有時候一起下棋,有時候一起刺繡。總歸在方成乾死之前,日子也就這麼過了。
難得的是,方世平和方世安居然都在,方世平佔了一個太妃椅,顛顛倒倒搖頭晃腦讀著一本不知什麼書,方世安坐在他旁邊,脊背挺直,目光平視,是太傅教他的標準坐姿,但是眼珠子時不時往方世平那裡溜,也不知方世平究竟看得什麼書這麼引人入勝。
方艷奇道:「世安今天不用上課嗎?」
劉太妃琢磨著棋盤上一個黑子的布局,充耳不聞。
程月兒下棋的水平雖不高,卻有著百分百的投入,每次對弈都是竭盡全力,絕不輕易認輸,因此冥思苦想之中也顧不上她。
最後還是方世安背著手正經道:「稟告皇姐,太傅近些日子受了風寒,不能教書了。我前些日子小測表現大好,太傅准我在他病好之前不必上課。」
「你太傅是誰來著?」方艷隨口問道。
方世安答到:「皇姐,我的太傅是康大萍康學士。」
「康先生是秦嶺一派的泰斗,學問高深,跟著他好好學。這些日子風寒盛行,你自己也得小心身體。」
方世安點點頭,小大人一般說了句:「謝皇姐關心。」
旁邊伺候的大宮女給方艷拿來一個墊著青色抱枕的椅子,那青色的抱枕用得時間長了,有著一股子煙火氣,但是上面隱約綉著的青綠山水並沒有因為這煙火氣而變得俗氣,反而更加得彰顯出一股子貴氣。
方艷生硬地和方世安打過招呼,抱起柔軟的抱枕坐到椅子上,吸了一口常備的碧螺春,茶葉的香氣充溢了滿身。
忙裡偷閒最是神仙一樣的享受。
喝口茶,又問方世平。
「你看得什麼?」
方世平大大方方把書翻過來給她看:「群仙錄。」
方艷也只是隨口一問,聞言卻也不由扶額。
所謂群仙錄,正是坊間流行的一本話本子,講述幾個主人公求仙問道,訪美尋歡之事,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初具雛形的爽文小說。
「你倒是傻人有傻福。」方艷無語道。
方世平不以為然,啪地把書扔到桌子上:「我不傻,我這是聰明,只有聰明人才能想明白,這世人蠅營狗苟,哪有求仙問道來得痛快,還是父皇英明啊。」
方艷無話可說。
不把方世平放到真正的絕境中走投無路他是絕不可能理解其他人的選擇的。
「隨你便吧,宮中每月只給你那麼些份銀,愛怎麼花是你自己的事兒,花光了別問你母妃和母后要就行。」
又喝了幾口茶,方艷悠哉悠哉放鬆身心,心中打磨著為即日到來的壽宴準備的小型喜劇。
程月兒和劉太妃下完了一局棋,抬起頭來看見了一襲青色錦袍的方艷。
「艷娘來了。」程月兒欣喜道。
劉太妃躊躇道:「艷娘身上的傷可好了?」
「好了。」方艷溫聲道,猶豫了一會兒,又道:「師傅。」
方艷這一世開蒙就是拜託了劉太妃,如此稱呼也沒有任何錯誤。
劉太妃好長時間沒有見過方艷,方艷也許久沒有見過劉太妃。
此時細細地互相打量,只見劉太妃依然是烏黑的鬢髮,凝白的肌膚,一身極素樸的衣袍穿在身上依然是一派雍容華貴。
而方艷忙忙碌碌,又兼之受傷養傷,形容難免有些不講究,和劉太妃一比,簡直如同醜小鴨一般。
程月兒一向是協調後宮中複雜關係的能手,此時卻微笑著看她們寒暄。
劉太妃拍拍方艷的手,道:「先帝殯天了,我父也自取滅亡,然而這宮中的日子竟好像沒有任何變化。」
宮中無歲月,因為每一天的日子過得都是循規蹈矩一成不變。
方艷心知這一節就算過去了。
這個時代的女人總是很善於認命。父親送她入宮,丈夫要她生子,父親又要擁立她的孩子為帝,然後身敗名裂,她看著,卻無能為力。
程月兒道:「還是有所不同的,現在世平世安都在,宮中也有了些人氣。」
方艷聞言也是欣喜一笑。
「世平的妻子不是也在宮中?」
劉太妃淡然的語氣中掩不住驕傲和欣賞:「那也是個好孩子,只是今日她身體不適,在我宮中將養。」
方艷沉吟片刻,問道:「她識過字嗎?」
這話或許有些不可思議,堂堂一國皇子的髮妻,怎麼能不識字呢?
這還真不一定。
但凡有些家教的詩書人家,多是不教家裡的女孩子認字的,刺繡女工什麼的倒是教得多。
就算家中長輩父兄是有些見識的,請了先生開蒙,出去了也是不能說的,讀過四書五經也只能謙稱讀過女誡,識幾個大字兒。
方艷年幼時,為了不讓她見識淺,當時程月兒和劉貴妃多次召見命婦帶著自家的女兒進宮,她是了解現在的閨閣女人的。
劉太妃嘆息一聲:「我在教,不過她年歲尚小,腦子靈活,人又刻苦,學起來也不難。」
方艷點點頭,沒有費心思問為什麼不是方世平教。
既然如此,她也方便開口:「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師傅你願意多教幾個弟子么?」
劉太妃聞言大奇,她一個困在後宮裡的太妃,下半輩子都離不開皇宮的一畝三分地,本來方世平如果外封做了個閑散王爺,還能把她給請出去,可是現在方世平也被軟禁宮中,她自覺未來是沒有半分變數了。
可是艷娘這孩子——
「你又想要做什麼了?」
程月兒也看過來。
方艷大大方方一笑:「我打算辦一所女塾,地址就定在國子監旁邊。」
國子監旁邊正好有一處大宅子,主人在劉黨一案中倒下了,那宅子現在收入國庫,封存得嚴嚴實實。
劉太妃顧不上別的,動作一時有些失態:「我要是做了女校的老師,就能出宮了?」
方艷大笑:「就算沒有女校,你若想出宮,和我說一聲不就是了?」
程月兒稍顯穩重些:「你是想要教閨閣女子識字嗎?」
劉太妃心思轉得飛快,聞言道:「識字是要識字的,可是光識字也沒什麼用。姐姐你掌管中宮,自然知道本朝財政緊缺,宮中一應用度也是節省了再節省。如果單是教她們識字,辦一所女塾花費不少,豈是能做的?」
程月兒稍稍一算,方艷長到現在,唯有當初念書的時候筆墨紙硯一應花費極多,連忙叫道:「確實如此,念書的花銷太大了。」
劉太妃陷入了沉思:艷娘此舉定是因為前朝百官不合心意。武曌之時,上官婉兒掌管宮中制誥,封為昭容,艷娘莫不是想要擴充後宮以作儲備?
方艷卻並不知劉太妃在想什麼,聽了程月兒的擔憂,大笑道:「念書花銷雖大,我卻也還供得起,不怕她們把我給念窮了的。」
劉太妃定定心,道:「既然艷娘你已經有了主意,姐姐你只管聽著就是,總歸能出宮便是好事。」
程月兒點點頭:「確是如此,當年我父親送我入宮選秀的時候,經過十里巷,吃了一碗柴家的陽春麵,也不知到了今天他們還在不在?」
劉太妃笑她:「都二十多年了,想必是不在了。不過我當年做姑娘時常點餐的那家酒樓還在,我倒可以帶你去嘗嘗。口味雖然比不得宮中,勝在周邊風景不錯。」
說起這個,她不由想起當時父兄仍在的情景,神色黯然。
程月兒敏銳地注意到了她的情緒低落,拍了拍她的手臂,沒再說什麼。
見她們已經開始遐想出宮之後的種種,方艷莞爾一笑,心中卻有些懊悔為何不早點帶她們出去逛逛。
這時旁邊翻書的方世平卻也帶著方世安湊了過來:「我能去嗎?詩酒風流孤是這天下稱得上數的。」
方艷呵呵一笑:「你那水平若是稱得上詩酒風流,那我怕是李白轉世了。」
劉太妃臉色一凝,威嚴道:「你的水平也能做人老師的嗎?師者,達者。我看你沉迷那些不入流的小品文,成日里品茗插花,有沒有一點樣子,再過幾日,連你妻子都要超過你去。」
方世平悻悻然站直受訓,臉上卻仍不服氣。
方艷拉回話題:「這所女塾不會太小,位置放在國子監旁邊,就是因為我打算將它辦成國子監那種規模。以後源源不斷地為朝廷提供人才。」
饒是這裡的幾人都對方艷了解很深,此時卻也都吃了一驚:「你是想要女子入朝為官?」
方艷反問道:「女子入朝為官怎麼了?我當年正是如此做的,法無禁止即自由。」
可是——
你不一樣呀。
眾人如此想道。
方艷並不這麼想,她想起專門讓人收集的資料,眼神幽深:「自從清平記傳唱以來,今年全國各地共計有四名女子參加科舉,其中三人考取了秀才。」
她能做的,是在上面維持好這個制度漏洞不被人為的堵住,必要時提供助力,但是最終起決定性力量的,還是那些不甘於平凡的平凡女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