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心

據說，古人以為喜怒皆由心生，而不是我們現在以為的大腦，所以流傳下來交換自身忍無可忍秘密的別稱是：談心。想來有趣——兩個人，兩杯茶，沉香暗蘊，絲竹若隱，然而有紅通通撲喇喇跳著的心漸漸袒露出來，安和淡定之下一抹殺機。難怪卿卿喁喁訴了又訴，說了又說，自發自動將自個兒至弱命脈揭露無遺，卻總在某刻，訇地斂了芳容，身體綳直，肅然間一絲怯懦：不要，不要把我剛剛說的說出去，嗄？聽多說少的那一個，有點以為受了侮辱，逼尖了嗓子：我是那種人嗎？心下更多的卻是本能的忐忑的驚喜，彷彿一名剛剛接下重大任務的間諜，有著不可欲知的無限的發揮空間。她忘記了知道得越多越危險這句老話。老話都很樸素，可全對。我的女友燕子在她的漫畫里說：不要告訴女人一個秘密，因為一定有旁的女人告訴過她了。我看了失笑，因為會心。可是我們仍然在深夜的酒吧里坐到打烊，絮絮吐露一些心癢難捺的話語，偶爾於其中攙一點有利於自己的假，可是說著說著，夜深風涼，緊一緊披巾，舌尖便不由得旋出一個華麗的流轉——那是如假包換的底牌！雙方均悚然一驚時已經晚了，萬幸相知已深，聽的那個連忙嫣然一笑：「你方才說的什麼？我竟走神了。再要瓶Dogs？」無人傾訴比無錢沽酒更是種折磨。歷經滄海如《花樣年華》中的男人周慕雲，仍然於事情過去八年後終於無力自禁，一個人跑到吳哥窟面向樹洞喃喃自語。從前我是極喜歡這種有益於身心健康活動的。青春做伴，兩杯花雕便勾出半夜閑話，夜濃了，酒淡了，心事也便凈了，兩下相視一笑，各自恬然睡去。如今？如今你教我們從何說起。越發地世事無常牽絆無數，紛紛擾擾找不到個頭，說不盡個尾，說著說著又恐忽然悲從中來，徒惹悵惘，遂索性相攜去往那繁華所在，揎拳捋袖飛杯走色，夜色闌珊半醉而歸，也不枉一場老來爐前的笑憶吧。現在我比較喜歡扮演聽那個角色。誰說配角好演？一個壞聽眾比一個壞的演說者可能更是一場談心的軟肋。說什麼其實並不打緊，這一場談話的順暢與否一多半來自聽眾的反應。放心，我會身體微微前傾，眼睛隔一段便凝視一下你的，點或搖頭，微笑或嘆息，適時輕輕地為你拊掌——因為親愛的，我愛你。倘若一個男人肯對我完全敞開胸襟……我卻會恨他。他必不愛我，愛我的男人哪肯告訴我那麼多生命的嚴酷真相。至於我自己，已漸漸墮為寧可去找心理醫生了。因為個人經驗是，被灌以太多秘密之後，常常覺得頭也重腳也輕，間或發生噁心現象，不得不另外尋找些個人以為安全的地方分泄部分——告訴過我秘密的各位敬請放心，本人這一點職業道德還是有的：如果你是這圈裡的，我至多會告訴那邊圈中人，如不喝醉，基本不會弄混，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