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交心
數日後,陸子響命揚威將軍宋延德率軍北征,討伐陸麒陽。
此令一出,大楚魏然驚動,上下皆震。
誰不知如今北方恰逢戰亂,外有蠻族頻頻扣關,正是需要鎮南王陸麒陽的時候。可陛下去在此刻執意剝官削爵、討伐鎮南王,豈不是在自斷後路?
民間悄然傳開一種說法——陛下已與木金人偷偷簽訂契約,不要北關這一片荒土;因而,才敢大張旗鼓討伐鎮南王。
此等流言一起,北方再無安泰。平民百姓,立刻攜兒帶女,朝著南方涌去。一時間,無論官道小路,皆是滿載家什的車馬牛騾。不管白日黑夜,皆有人匆匆趕路,將道路擠得水泄不通;一色向南奔去的燈火,綿延不絕,便如一條山林中的長河。
亂世將至,誰能獨善其身?
***
宋延德帶軍趕至北關后,便將陸麒陽的退路切斷。外有木金人,內有宋延德;陸麒陽被隔絕在中央,進退不得,糧草亦日漸少去。
消息傳到關內,便有人說,鎮南王這是氣數將盡。
然,在鎮南王轄下軍隊中,卻並無任何焦灼苦慮。
是夜,陸麒陽命麾下將領疾馳至宏城。
這宏城乃是一道門戶重鎮,直通楚國內腹,本是由魏貞看守。如今正逢夜深,宏城大門緊閉,一派嚴防死守之姿。
柳愈身子近來越發虛弱,便不再在軍營中久住,而是遷至了宏城府台中。他今日稍稍精神了些,便披衣起身,至城牆上漫步。
陸子響發兵討伐陸麒陽后,他便常常夜半難寐,唯恐哪一日陸麒陽真當喪身楚人手中,平白讓外族討得好處,一舉侵入關中來。
漆天星河如水,夜色沉沉。然在城外的一片黑色里,卻亮起了一線火把明光。一名將士在城下喊道:「柳大人,魏將軍!在下奉王爺之令,前來討要些糧草!」
聽聞此言,柳愈微驚。陪在他身側的魏貞亦是驚疑不定。
這支輕騎到了城下,魏貞便有些警覺,生怕這群人乃是替鎮南王打頭陣的先鋒,便派了探子出去刺探軍情。未料到,這夥人卻在城下放出這等狂言來。
「討要糧草?」魏貞游移不定,道,「莫非是真如外界傳言,鎮南王已糧盡兵枯?」說罷,魏貞便焦灼地踱起步來,「若是鎮南王敗於陛下之手,木金人定會伺機入關。這宏城乃是兵家要地,木金人一定會來。我對木金人了解甚少,不知柳大人可通一二?」
說罷,魏貞便已開始未雨綢繆,思慮起鎮南王身死後,如何抗擊外族來。
柳愈卻久久未答。
他立於夜色之中,遙望一眼城下微亮火光,面龐隱沒在黑暗之中。
「魏大人,如今我已非監軍。這宏城借糧與否,還請魏大人自行裁斷。」柳愈將身上衣衫一正,低聲道,「若是借糧於鎮南王,便是與陛下作對;若是不借,鎮南王興許便會死在此處。」
魏貞怒道:「柳大人說的是什麼話?我魏貞從不是個貪生怕死之人,自然是以國為上!」頓了頓,他平緩面上怒意,道,「只是怕連累了柳大人……」
柳愈搖頭,道:「如今我已是一介白身,又談何『連累』之說?」說罷,他眼帘微抬,憊倦道,「我這身子,興許是捱不過今年冬了。陛下要我這條命,拿去便是。」
魏貞聞言,面上浮起複雜之色。
他將柳愈奉為座上賓,正是因為敬佩他的才德。
如今大楚重文輕武,文官皆畏畏縮縮,滿城官爺,卻大多是主張議和求饒的,甚少有人敢如鎮南王一般抗擊外族。而柳愈雖是文臣,卻從無退卻之思,幫助宏城多番擊退木金人。
「柳大人於我魏貞有恩,若非柳大人出策,我魏某早已葬身木金人馬蹄下。」魏貞握緊拳頭,決然道,「此事,便由柳大人來定吧。」
柳愈瞥他一眼,將被夜風灌滿的衣袖攏起,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開門招待吧。」抬眸間,他想到先前陛下將自己革職等事,不由喃喃道,「也不知,這是不是他算好的?」
言語間,魏貞已經下去吩咐了。宏城的大門緩緩敞開,發出厚重響聲。
***
宏城原本便是通向內腹的重鎮,糧草軍馬豐足。陸麒陽得此助力,頃刻便有了回擊之力。宋延德雖手領大軍,可他卻從未真刀實槍地喝令過十數萬軍士,未免有些眼高手低。相較而言,已在北關歷練許久的陸麒陽便佔了上風,將宋延德打得節節敗退。
不出一月,陸麒陽便先扼木金人,再退宋延德。
宋延德無能,陸子響自是震怒。
雖震怒,卻又無可奈何。
楚國少武將,以是,眼下竟無人可掣肘鎮南王。眼看著鎮南王大旗一卷,便要亂了國祚,陸子響又急又怒,徹夜不得安眠。
乾福宮裡,這位平日沉穩矜貴的帝王卻滿目怒意,面上一圈青色胡茬,精神也憔悴了幾分。
「朕早說過,鎮南王有心要反!」陸子響廣袖一揮,對殿外跪著的一排臣子道,「你們呢?個個皆替鎮南王開脫,說唯有鎮南王方能擊退木金人!可如今他卻揮兵直入,這是要打到京城來了!」
殿外臣子屏息凝神,敢怒不敢言,只能將頭埋得更低。
見無人說話,陸子響愈發惱怒。他大呼一口氣,停下腳步,嚴厲道:「這朝廷上下,還有誰能帶軍?莫非要朕御駕親征,才能令鎮南王伏法?」
陸子響早年曾在南邊帶軍,立下過不凡戰功。正是因此,他深知手握兵權是件何其危險之事,也對同為武將的陸麒陽倍感警惕。
「陛、陛下……」有位鬚髮皆白的老臣子顫巍巍道,「不如令宋家的幾位將軍,皆去北邊……」
陸子響眼眸一動,木然道:「那便這樣吧,那幾個從三四品的將軍,全都給朕去。若是不能令鎮南王伏誅,那便留不得他們了。」
一句「留不得他們」,令諸位老臣冷汗涔涔。
陛下這是怒極了,要這群武官拼了全命去打仗啊!
那些將軍,誰都沒有真的帶過兵、打過仗,又怎能與鎮南王抗衡呢?
饒是如此,可誰也不敢說話,只得應了是,誇讚陛下英明。
待群臣退下后,陸子響頹然失力,坐到了龍椅之中。他按一按額心,道:「苒兒,朕今日總算明了,所謂『權勢禍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
沈苒自簾后慢慢步出,無聲立於他身後。
陸子響按著太陽穴,聲音微染疲憊:「柳愈有了權勢,成了朝中第一人,便不再服從朕;陸麒陽有了權勢,掌了大軍,便也不再聽從號令。朕命他歸京,他卻辭而不受。」
他抬頭環顧四下,只見乾福宮裡一片金碧錦繡、雕龍畫鳳。這居住著歷代帝王的宮室,在此刻竟顯的無比凄清孤寒,如一道監牢似的。
「朕怎麼覺得,自朕登基后,便再無人可如從前一般,與朕交心了呢?」陸子響問道。
沈苒笑了笑,並不答話,只是將雙指放上了陸子響的肩上,溫柔按壓。
***
陸子響雖派出了數位將軍,可卻無人能再討陸麒陽,只能眼睜睜看著陸麒陽再次將木金人驅出關外;一轉身,陸麒陽乾脆豎起大旗來,揚言陛下昏聵,要一正朝綱。
百姓聽聞此事,皆倒向了陸麒陽——陸麒陽在北關與外族血戰,陸子響卻從背後來上一刀,這可不是昏聵么?
橫豎這龍椅換來換去,都由姓陸的來坐。百姓事不關己,便冷眼旁觀,唯怕戰火禍及此身。
清掃木金人後,陸麒陽一路南下,直逼京城。到了蕪州,便停下了行軍的腳步。
不為別的,只因為鎮南王妃沈蘭池身在此處。
***
沈蘭池到蕪州休養,此話不假。
只不過,陸麒陽在此處置辦了五六處宅子,各有各的花樣好處。沈蘭池高興了就住城東頭的,不高興了就住城西頭的。心情好,便去城南溜達;心情不好,便去城北溜達。
陸子響若派兵來,沈蘭池便優哉游哉住到別處去,士兵定然會撲個空。
蕪州城的百姓聽聞鎮南王要打來了,紛紛捲起鋪蓋便想南逃。沒幾日功夫,原本偌大一個蕪州便清凈下來,沈蘭池閑暇時上街,便看到家家閉戶、門面清凈,一副蕭條景象。
她如今懷孕五月,正是挑嘴的時候,白日里只想吃城西的胡餅。這一日,她照例打發阿蘿出去買胡餅。阿蘿去了許久,卻空手而歸,道:「那賣餅的店家也走啦,說是去南邊了。」
沈蘭池懵了下,臉色刷的就變了,一副鬱郁的樣子。
「可我想吃胡餅啊。」她嘆了一口氣,立到半掩的門口,四處張望著,「也不知賣胡餅的店家還回不回來了?」
恰在此時,門口路過一個挑著擔子的婦人。她做行旅打扮,滿面風塵。聽到沈蘭池的話,這婦人一抹面上塵埃,諂笑道,「這位夫人,你要買胡餅么?我這有幾個家常烙制的胡餅,若是不嫌棄,您可以拿去。只要給小婦人我……一點兒趕路的銀錢。」
沈蘭池「欸」了一聲,便讓家丁開了門,道:「我出錢買下便是。」
挑擔婦人聞言,立刻翻找起包裹來。她身後的馬車上,探出個小孩的面孔來,原是個五六歲大的女孩,梳著兩個小辮,面龐玉雪可愛。
沈蘭池心想,這婦人雖長得粗糙,家中孩子倒甚是可愛。
沈蘭池如今有孕,看到孩子,便忍不住多看一眼,然後開始想著自家的孩子是男是女,又是如何模樣。
那孩子見娘親正忙,便一股腦兒地下了馬車,哧溜鑽到了阿蘿身旁,扯扯阿蘿的裙擺,閃著眼兒道:「阿娘!我要吃糖。」
阿蘿手足無措,望向婦人。婦人連忙將自己的女兒抱回來,滿面歉意,道:「我家丫頭腦袋不靈光,常常亂喊別人阿娘,還請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童言無忌,不必計較。」沈蘭池摸了摸隆起的腹部,面上露出一抹笑來,「以後便懂事了。」
下一瞬,那小女孩便從自己娘親的臂彎里鑽出來。
這一回,小女孩乾脆扯住了沈蘭池的裙角,眨巴著眼,道:「阿娘!你真好看!」
「欸。」沈蘭池瞧見小女孩一張可愛面孔,登時心生喜愛,彎腰摸了摸她的腦袋。
就在此時,她耳聽得不遠處傳來詫異聲音:「王、王妃……」
沈蘭池抬起頭,便看到陸麒陽牽著馬,大張著嘴,一臉被雷劈了的震驚之色。
「這、這,這?」陸麒陽結結巴巴,不知所措,道,「蘭蘭,我倆的孩子,已經這麼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