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三十六)(1)
小顧跟關隱達跑了一段,就隨便些了,不像起初那麼拘謹。關隱達發現小顧人也本分,同他講話就少了些顧忌。有次,小顧送個材料到關隱達辦公室,他放下手頭的事情,有意叫小顧坐一下。小顧就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坐了下來。關隱達還從未叫他在辦公室坐過,他總是站在那裡,接受完任務就走。領導太忙了,哪有時間同你坐下來閑扯?關隱達扯了些不關痛癢的家常話, 突然說:「小顧,你同我是天天在一起,有什麼情況要隨時同我講哩。」小顧還弄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只好說:「那當然,那當然。」但他心裡卻有些緊張起來,不知關書記要他說些什麼情況。關隱達不馬上說話,遞了一支煙給小顧,又替他點上,望著他笑,說:「小顧不錯啊,不錯不錯。」小顧抽著煙,想找出一句得體的話來,卻一時找不著。卻見關書記把煙抽得很過癮,又有些意味深長的味道。關隱達吞了幾口煙,說:「小顧,我也是當秘書出身的,莫小看了這個工作。要干好這工作,學問大哩。當然你不錯。」關隱達說了這幾句,又不說了,大口大口地抽煙。小顧像是受到了鼓舞,有些興奮起來。說:「當秘書,天天跟著領導跑,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我才參加工作幾年,進步也不快。但有一個優點,就是肯學,不怕吃苦,也不怕領導批評……我這意思是說,有做得不周的地方,關書記就不要留情面,批評就是了。」關隱達笑道:「也不是批評不批評,有意見就相互交換吧。我也會有錯,人畢竟是人啊。你小顧看到了我的缺點,就要直說出來。」小顧說:「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關書記要是真有什麼缺點,我是會說的啊。我看現在領導身邊就是缺少講真話,講直話的人。」「是啊,小顧說得對啊。」關隱達語重心長的樣子。他當然知道小顧這是故作耿直。他關隱達真的有什麼不是的地方,小顧是不敢說的。誰都知道現在官場上不歡迎講真話的人。領導們總以為講真話的人會把自己弄得很沒面子。虛假就讓它虛假,只要他在任的時候,虛假的東西不暴露出來,他就可以弄出個政績卓越的氣象來。有了這種氣象,就能得到提拔。提拔上去以後,下次再到自己工作過的地方來視察,哪怕是自己留下的假東西露出了馬腳,他也可以倒打一耙,批評你這是怎麼搞的?官大一級壓死人,你明知這是他自己遺留的問題,卻只好打脫了牙齒往肚裡吞。關隱達慢慢地吐著煙霧,問:「小顧,你在這裡工作也有這麼久了,對縣裡中層幹部狀況應有所了解。你有什麼看法?」這個問題太具體,也太敏感了,小顧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便笑道:「這不是我一個普通幹部可以亂說的吧?」關隱達笑了笑,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吧。」小顧就說:「你是要我說真話呢?還是要我說假話呢?」關隱達的表情幾乎有些幽默了,說:「小顧真有意思。我要你姑妄言之,也不是要你講假話呀?剛才還說要你有話直說哩。再說,我這又不是代表組織向你了解什麼。你就當是朋友間閉扯吧。」話說到這一層,小顧就有些感動了。便說:「要說這縣裡中層幹部,依我個人看法,不是一潭活水,也不是一潭死水。」關隱達問:「那是什麼?」「一潭渾水。」小顧說罷,就望著關隱達的反應。關隱達似笑非笑的樣子,說:「說吧,說下去,放開說。」小顧說:「黎南縣落後,外地幹部不願來,本地幹部出不去。所以這些本地幹部幾十年在一塊工作,轉來轉去總轉到一起,積怨較深。老一點的又經過了多年的政治運動,鬥來鬥去,沒幾個人不整過人,沒有幾個不被人整過,矛盾更多。不過這批人現在陸續退休了,但鬧圈子、窩裡斗的流弊還在。加上縣裡又分東南西北幾片,各片方言都有區別,幹部中間又以不同方言分成一些派系。這個大家明裡不說,心裡都有數。譬如計委就是北邊片的人把持,別的片的人在那裡乾死了都得不到重用。國土局就是東邊片的人當家,凡事東邊片的人意見統一了才好辦。不止這些,這裡搞派性有癮,還有同學圈子,戰友圈子,把兄弟圈子,等等。大家常年在一起,誰對誰都了如指掌,誰都知道誰屁股上的屎。有人就說,你也差不多,我也差不多,大家最好心裡有數算了。不然來捅一下試試。」「這麼複雜?」關隱達的臉色沉重起來。他想黎南的情況真像西州在全省的形象。越是落後地區,幹部搞政治鬥爭越是有癮。說是政治鬥爭,實在是抬舉,不過是蠅營狗苟罷了。小顧說:「我不把這當作向領導彙報才說的,不然我就不說了。還有就是種種裙帶關係。只說你管的政法戰線。法院李院長同政協王主席的兒女親家。王主席是縣裡很有影響的人物。他當過多年管黨群的副書記,用過一大批人,在縣裡很說得話。李院長自從十年前當上法院院長以後屁股移都沒移一下。縣裡考慮他年紀大了,想換他下來,就是換不動。檢察院的舒檢察長是向縣長的表弟,這人能力還可以,就是不太團結班子,縣裡想給他動一下地方,也動不了。公安局的朱局長裙帶關係倒沒有,但他在公安系統有結拜八兄弟,號稱八大金剛。前年有很多人告他的狀,縣裡就把他換了下來,另外安排個局長。可新任局長干不到半年,自己求饒,不想幹了。所以這朱克儉誰也扳不動他。」